这哪是同僚,分明是宫里的娘娘!
蓦地他移开眼,心中默念几句老天保佑,他真的是眼神不好才去多看,千万莫要让传到旁人耳朵里,否则就是皇上惩治他事小,再让夫人知道,他又要夜宿书房了。
殷颍上了台阶,略整衣冠,在小太监的通传下,入了正殿。
……
婉芙跪了有大半个时辰,就见小太监引着一朝臣上了御阶,只可惜她对前朝并不了解,不知那人是谁。
跪得太久,婉芙双腿发麻,又沉又重,一张小脸渐渐因吃力而发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这般久,正殿始终未有动静。
千黛拿帕子擦去主子额头的薄汗,心有不忍:“不如奴婢去通禀皇上一声,主子这么跪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主子这回闹得实在太大,怕真的惹了圣怒,皇上不喜,主子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婉芙眼眸微动,摇了摇头,“不能去。”
往日小打小闹,使使性子也就罢了,这回是牵涉到前朝,皇上即使偏袒她,也要给前朝一个交代。这时候耍小性子,任意妄为,无不是平添了男人的厌烦。相反,她跪得越久,皇上待她会越为宽容怜惜。
……
过了大半个时辰,御史中丞离开,陈德海进来奉茶,余光觑了觑皇上的脸色。帝王伏案执笔,是一贯的冷淡威严。
陈德海在那冷淡里,看出了比往日更为冰冷的寒意,他吸了吸气,试探道:“皇上,泠才人还在外面跪着呢!”
李玄胤手中朱笔微顿。
陈德海注意到,又添了把火,“都跪两个时辰了,一直在哭,奴才瞧着泠才人这回是真的知道错了。”
第38章
婉芙跪了许久, 起身双腿一时僵硬发麻,全靠千黛搀扶着,才勉强起身。
陈德海隐晦得透漏, “皇上还是心疼泠主子, 主子可万万别再气到皇上了。”
婉芙感激地朝他看去一眼,让千黛送出赏,“多谢陈公公。”
陈德海笑呵呵地收下, “主子慢些, 奴才这就让人去通传太医院,让太医赶紧过来。”
……
婉芙跪了两个时辰, 精神说不上好, 青丝披散在肩头,卸去了妆容,一张脸蛋愈发显得干净白皙,楚楚可怜。
殿门打开,婉芙没再让人扶着,一瘸一拐地入了殿,纤瘦的身形, 形容凄惨,红红的眼圈愈发惹人怜惜。
李玄胤一见她狼狈的模样,心里憋着的火一时竟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无从发出。竟有些荒唐地想,这人在宁国公府被主母欺压许久,一朝得势, 让她嚣张两日也无妨。左右他都要收拾了世家,或早或晚,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一瞬的念头,倒底这女子恃宠而骄,胆大妄为是事实,她今日敢打朝臣命妇,他日还想打谁!
李玄胤沉下脸,压低的眉峰甚是骇人。
婉芙没像以往一样没规矩,端端正正地对君王福礼,只是她双腿跪得酸麻,屈膝时,膝盖一疼,瘫坐到了地上。
她没有哭,挣扎地屈下膝,即使疼得脸色发白,也没有哭出来。
这点疼,跟曾经受过的苦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从前在圣前掉的那些泪,从来算不得真。
“嫔妾知罪,请皇上责罚。”
李玄胤不是没看见她咬牙强撑的神情,这人一向娇气,此时却倔得要命,半点不肯跟他服软。
不知为何,李玄胤愈看她这副规矩的样子,就愈觉得憋得慌。
得知她打了刘氏那一刻,他虽有怒气,却还是对她下意识地偏袒,让陈德海看住刘氏,又传御史台入宫,压下明日上奏弹劾的折子,他已为她绸缪至此,她还在闹什么!
李玄胤心中作想,却全然忘记了,嫔妃犯错本应如此,他是习惯了这人撒娇求情,才觉此时这人做的规矩在闹小性子。
他沉着脸,“责罚,你想让朕怎么责罚你?”
“简直无法无天!”
婉芙垂着眼,一声不吭,只是那双眸子,红得愈发让人心疼。
见她瘪着嘴不语,李玄胤一拳头像打在了棉花上,这人就是仗着他的势,才这般肆无忌惮。
“你说,朕要如何罚你?”
上回打个手笞就哭个不停,不重罚,不足以平人心,重罚,这女子又怕极了疼。
李玄胤指骨叩了叩御案,心底那股火愈盛。
婉芙没有哭,只是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额头触在地上,“嫔妾不想皇上为难,嫔妾愿十步一叩,到咸福宫向宁国公夫人请罪。”
十步一叩,确实是是一个可平人心的法子,但这女子刚打完人,现在回去,岂不是正中了人下怀。
他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笨得要命!
没等李玄胤开口,就见那人手臂颤了下,素白的外衫下晕出了鲜红的血渍,方才他未注意到,这人竟然受伤了。真是笨,打人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还要忍着委屈受罚。
李玄胤那些斥责一句也说不出,他不耐地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冷脸对外面道:“去传太医。”
陈德海早有预料,皇上心里是舍不得泠才人受罪,太医正在路上了,很快进了乾坤宫,一见殿内情形,吓得一抖,没等跪下身,就听皇上道:“给泠才人看看。”
太医不敢耽搁。
婉芙愣了下,皇上为她请了太医,这般,倒是比她预想的还好些。至少皇上虽动了怒,却未真的对她不喜。
太医看过婉芙的膝盖,手臂的划伤,斟酌道:“才人主子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心绪郁结,致使身子愈发孱弱,待臣开几副药,按时服下,可调养好身子。心病还须心药医,主子万事还要看开些。”
太医提着药箱离开,婉芙手臂上了药,凉凉的,并不是很疼。
她眼睛一眨,知道是时候哭了,眼眶中泪水利落地掉了下来。
小声的抽咽,反而更让人心疼。
“嫔妾又给皇上惹乱子了。”
她惯会这样,明知故犯,转过头来委屈巴巴地跟他认错,好像受欺负的人是她,偏他还说不得什么。
李玄胤敛眸,这女子一哭,让他心情缓和不少,至少没跟他犯倔。
“过来。”
李玄胤淡淡开口,婉芙怯怯地看了眼高位的君王,小脸皱巴巴的,似是在犹豫,好半晌才费力地站起身,上了御阶。
她膝盖跪得疼,每走一步都很吃力,终于到了男人身侧,红唇微微张开,声音很轻,“皇上……”
李玄胤掀了掀眼皮,冷着脸训斥:“笨不笨,这么明目张胆地去欺负人!”
婉芙怯生生地垂下眼睫,支支吾吾,半是委屈半是向他埋怨,“嫔妾……嫔妾就是太笨了,才想不出什么暗中下绊子的手段。”她边说着,眼眶中的泪珠划过脸颊,停留到嫣红的朱唇,“嫔妾想,有皇上在,皇上即便生气,也会护着嫔妾。”
“嫔妾保证,只这一回,嫔妾再也不敢了,下会宁国公夫人进宫,嫔妾任由她打骂,报复回来。”
“胡闹!”李玄胤被她一句一句胆大包天的妄言,气得眉心突突地跳,不可否认,这句话确实取悦了他。
后宫嫔妃入宫,无不是有家世的考量在,即便如陆贵人,也有做县令的父亲。唯有她,与宁国公府决裂,无依无靠,若不攀附自己,只怕早被那些人生吞活剥了。
李玄胤自动忽略了这女子打宁国公夫人的那几巴掌,只觉眼前这人甚是可怜,因着她的身世,做出这些举动也不为过。但这也不代表这人就可以随便在后宫惹是生非,给他添乱。
权衡间,臂上搭了一只软软的小手,那女子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李玄胤眼皮子一挑,听那女子嗫嚅道:“皇上不必担心明日早朝生乱,嫔妾已经解决好了。”
李玄胤眉峰微扬,那女子贴过来,淡淡的馨香扑了他满怀,他眼眸微暗,那女子全然不知,附到耳侧低语,绵绵的呼吸,慢慢将他那股平息下的火又勾了出来。
听罢,李玄胤眼神几许意味深长,捏住了女子的脸蛋,晃了两下,看入她的眼,冷眸微眯,“诡计多端。”
婉芙哼唧一声,“刘氏自己做的恶,嫔妾只是添了把火,又没做错什么,何谈诡计?”
“嫔妾自己闯出的话,嫔妾自己解决,不想让皇上劳心。”
李玄胤轻嗤,“合着,朕还得感谢你了?”
“嫔妾不敢。”女子全身心地依赖到男人怀中,素净的一张小脸,眸含秋水,眉眼弯弯,全然忘了,方才所受的苦楚。
她好似觉得这姿势不舒服,动动身子,整个人都窝到了李玄胤怀里。
李玄胤睨了眼怀中的女子,还是觉得她这副讨巧卖乖的模样看着顺眼,余光瞥到太医包扎过的小臂上,衣袖殷染着鲜血的红,眼眸微沉,“刘氏伤你了?”
婉芙才记起来小臂的伤,有些心虚,没去看皇上,埋在他胸怀,吞吞吐吐道:“嫔妾与宁国公府决裂,自己拿簪子划的。”
“笨!”李玄胤顿时头疼,掌心重重打了把女子的腰臀,婉芙吃痛,实在羞耻,脸颊噌地涨红,“嫔妾不喜欢宁国公府,宁国公只知吃酒寻欢,刘氏手段狠毒,嫔妾若没进宫,只怕早跟府中的庶兄姊妹一样,被折磨死了。”
婉芙眼眸低低地垂落,滚下一颗泪珠,并未假意,为博同情。她在宁国公府过的那两年,很苦。若非要为阿娘报仇,她早就去了。
高门中的腌臜事,李玄胤并非不知,他能坐到这个位子,从来都不是心软之人。
或许这女子太合他心意,与她同又欠的筷感,甚至快胜于他坐拥天下滔天的权势,是以,他才会对她生出那一分对旁人从未有过的怜惜。即便于他而言微不足道,于这女子却已是足矣。
婉芙不知李玄胤所想,娇声娇气地表着忠心,“嫔妾什么都没有,只有皇上可以依赖,嫔妾一辈子都是皇上的。”
闻言,李玄胤脸色淡下来,不久前,这人刚推他去宠幸旁人,眼下,又花言巧语的诉说情愫。倒底是真的依赖他,还是为了哄他高兴,虚以委蛇。
他漫不经心地拨着白玉扳指,垂眉敛目,“江婉芙,你要记住今日的话,你一辈子都是朕的。”
婉芙心头一动,察觉出男人话中隐藏着的怒意,她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很快她便换上了讨好的笑脸,没骨头似的依偎到李玄胤胸怀间,玉臂环住男人的腰身,慢慢收紧,依赖的姿态给了李玄胤极大的满足。
稍许,婉芙轻声开口,娇言软语,“嫔妾做了皇上的嫔妃,自然一辈子都是皇上的。”
习惯了做戏,那些谎话说得轻车熟路,叫人辨不出真假。
李玄胤顿了下,抿唇,手掌抚过女子柔软的青丝。
后宫嫔妃都如她一般,贪恋他给的无上的权势,荣耀,他又何以,对她百般苛责。这女子无依无靠,除了他,就没了可以依赖的人。若她一直能如此装模作样下去,他也愿意,一直宠着她。
……
陈德海不解何太医是怎么给泠才人看得脉,怎么觉得泠才人膝盖是愈发严重,走路都不太正常。想必是在正殿里又跪了个把时辰,陈德海默默地想,他忐忑地进了殿,不知泠才人有没有擦皇上哄好。
御案后,皇上如常处理政务,只是脸色没那么冷得掉渣。
他舒了口气,“皇上可要传晚膳?”
李玄胤停笔,回靠到龙椅上,捻了捻拇指的玉戒,“你去看着泠才人,待人回了金禧阁,再来复命。”
陈德海纳闷,他要看着泠才人做甚,结果刚一出殿门,就见泠才人十跪一叩,向着咸福宫的方向走去。
这么重的惩罚,不像是皇上能舍得下的令。
他一时对泠才人钦佩不已,不怪乎泠才人得宠,生得好,会撒娇,有脑子,能屈能伸,这般重重谢罪,谁又能挑得出错?
陈德海不敢耽搁,皇上让他跟着泠才人,可不是看泠才人是否跪得够的,眼下宁国公夫人虽已出宫,但江常在还是咸福宫里,得知泠才人来谢罪,少不得给泠才人吃些苦头。皇上是怕泠才人吃亏,才让他跟着。
此时已是暮晚,陈德海提着一盏六角宫灯,在一旁为婉芙照亮。
这事闹得大,各宫都听到了风声,往日泠才人颇得圣宠,她们嫉妒得眼红。好不容易等到泠才人犯了错,这般情形,哪能不去落井下石,羞辱一番。
有意无意,有嫔妃经过咸福宫那条宫廊,正欲开口嘲笑,瞧见了在前面提灯的陈德海。那嫔妃哑了声,谁不知道陈德海是御前红人,她这话说出来,万一叫陈德海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是惹了皇上厌烦。那嫔妃冷冷瞥了眼,拂了袖,径直越过了婉芙身侧,接连五六个嫔妃,皆是如此。
陈德海默默将那几人记住,皇上问起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到了咸福宫门前,婉芙双腿发软,若非千黛扶她,几欲瘫坐在了地上。
江晚吟早得了下人的传信,一听江婉芙到了咸福宫,让人扶着她出去。
后午,江婉芙在她宫里逞的威风历历在目,不出了这口恶气,难平她心头之恨!
“江婉芙,你以为你这样来请罪,本宫就会饶恕你吗?”
江晚吟洋洋得意地站在宫门前,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