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一旦做了这个决定后半生便是要过上完全不同以往的人生。”他问。
薛时卿没有回答,但傅沉舟知道他心意已决。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是他既想看到又不忍看到的这一步......
“你的家人我会妥善安置他们的后事。”傅沉舟道。
薛时卿有些哽咽,“多谢...”
“还有一事...虽然道歉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我想还是要说出来...”傅沉舟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对不起,敲登闻鼓的一部分人是我安排的...我本意是想要朝廷重审西北兵败案,没曾想......”
薛时卿摇了摇头看向他,“傅兄,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造成今日之事的真正内幕,错,本不在你。”
话虽如此傅沉舟依旧心怀愧疚,他已无地自容羞愧地不敢看他的眼睛,“折子递上去后,行刑之人明日便会到,你...好自珍重。”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隐隐约约地仿佛听到薛时卿低笑了一声,傅沉舟抬起头在薛时卿白皙的脸上看到了那尚未消逝的笑意,他不解的问道,“你笑什么?”
“我就是觉得有趣,我与傅兄同窗十年说过的话加在一起,都没有今晚多。”
傅沉舟刚要开口,便又听他说,
“傅兄,今夜之后你我之间仍旧如同以往一般相处,我戴罪之身,还是能避则避更好。还有,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先生,他年岁大了经不起打击,你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还请他莫要为我忧心。”
傅沉舟心口一紧,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刑部牢房常年潮湿阴暗着,他提着一盏灯在方叔的护送下悄悄走出大牢。
外面的雪依旧下个不停,他离开的脚印不多时便被埋平,没有人会知道今晚在京城众人眼里那两位针尖麦芒的公子,私下推心置腹的交谈。
但所有人都知道,过了今夜那位极负盛名的薛家小公子,即将过上另一种人生。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汉书》司马迁传
为了尽快完结过往篇,这章删减了永宁侯谢淮派人假扮灾民,于宫门自尽的一部分情节,但是薛时卿和傅沉舟的这段故事是我觉得丰满这两位人物的重要情节,所以还是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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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惋惜
隆德十六年隆冬, 大雪一直下个不停,外面的寒气裹着干凛的冷风,冻得人瑟瑟发抖。雪白的宫道上国子监三千学生整齐的跪在哪里, 他们两肩处落了积雪,腰板却依旧笔直的如同青松, 咬着牙抵御着刺骨的寒风。
薛时卿自愿以腐刑代替死刑的消息自昨日传出后, 太学内众监生一夜无眠,这个决定一时间让他们措手不及, 既对他薛珩砚心生敬佩,又替他感到惋惜。
就这样经过了一晚上的思考后, 次日寅时天尚未亮, 国子监祭酒蒋大人之子蒋邵突然站出来决定再为此事赌上一赌。倘若皇帝得知薛时卿舍身大义的消息后,能有所触动,说不定便可加以宽宥,减轻他的刑罚。
于是, 在他的主张下余下的学生纷纷效仿跟随,在隆德帝上早朝前的必经之路跪好。
没过一会儿, 皇帝的辇车便出现在宫道上。隆德帝正在车驾中闭眼小憩, 福公公远远的瞟见前方一个个青色的影子, 心里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低声同人嘱咐道,“雪大路滑,不急这一两时,走慢些。”
蒋邵看着远处的辇车正徐徐靠近,由于并没有停下, 更没有派人前来询问他也不好贸然开口打扰。
隆德帝掐着时间醒来, 缓缓睁开眼下意识的问道, “到了吗?”
福公公掀开帘子柔声道,“外面雪下的更大了些,奴婢担心颠着叫他们走慢些。”
隆德帝闻言往外看了一眼,本意是想要看看雪下的有多大,未曾想看到前方跪着一众太学学生。他揉了揉额角,心底的烦躁一点点升上来。
他给不出这些学生满意的交代,也并不想理会他们这样无休止的闹。他心里对薛家那孩子同样感到惋惜,但是既然薛时卿主动提出来腐刑代替死刑,那对他而言何乐而不为呢?
隆德帝挥了挥手,示意不必理会尽快前行。
锦衣卫护驾前行,辇车从一旁跪着的学生身边快速通过,没有给太学生求情的机会。
蒋邵胸腔里盛满了悲愤,他红了眼眶但依旧固执的不愿离开。
早朝不行,那便等到散朝!
无论是生是死,是吉是凶,他都要亲耳听到交代。
尚未等到半个时辰,一众学生便已经冻得受不住了。他们都是世家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可让人诧异的是,即便如此也未曾有一个人提出离开。
蒋邵想挪动了下冻僵的膝盖,谁知他刚有动作却发现两条腿像是不听使唤了一样僵硬的无法动作,他猛地一用力结果重心不稳一头栽了下去。
快要以面触地时有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蒋邵下意识的回到,“多谢。”
他借着力起身,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玄衣的熟悉的脸,蒋邵快速抽回手脸上的厌恶毫无掩饰,“你来做什么?”
傅沉舟没有看他,眼神扫过一众太学学生深吸一口气说道,“诸位都请回吧,圣意已决,一切已成定局。”
蒋邵愤然而起,伸手指着傅沉舟咒骂道,“无耻小人!珩砚兄横遭祸事你很得意是吧,你是不是恨不得在家摆放几桌宴席庆祝一下,今后满京城的人可就只认你这一叶舟,再也没人能压你一头!”
傅沉舟平静的看着他,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不对吗?”蒋邵拔高了音量,“自你入国子监便一心想同珩砚兄较量,可惜你技不如人只能当个万年第二,连此次太傅挑选庶吉士推行改良也未曾选中你,所以你对珩砚兄怀恨在心,恨不得他早日出事。”
傅沉舟略微皱眉,他不明白蒋邵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与薛时卿同在太学自然平日里免不了学业上的比较切磋,那不过是共同进步的一件事,虽然他自知没有薛时卿那样好的天分,可他自己也从未心生妒忌,欲取薛时卿而代之。
他本不是话多的人,平日里和同窗也交谈甚少,更不善于辩解,想了想开口道,“我没有。”
“你没有,你敢说你没有!大家同窗一场倘若你没有便应当如我们一样为他求情,刑部是你老子的地盘,你说你没有为何不让傅大人上书奏请免此屈辱之刑?你就是想看他这轮白月蒙尘...你想看他笑话......”
话说到这里,蒋邵也开始哽咽起来,多日来的悲愤化作泪水夺眶而出,滚烫着从冻僵的脸颊滑落带起微微刺痛。
傅沉舟没有再过多解释,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蒋邵开口道,“他知道你们在为他求情,所以嘱托我送这封信来。”
蒋邵擦了把眼泪错愕的看了他一眼,接过信飞速拆开。周围的学生纷纷凑过来看信,他们一字不落的从头读到尾,字里行间里透着薛时卿沉着坚定的态度和文人风骨,甚至透过这封信仿佛想象的出他坐在牢房认真执笔的模样。
众学生在那些感谢与劝说的文字里红了眼眶,蒋邵更是泣不成声,抓着身边人的衣领痛哭着说道,“他可是薛时卿啊!他可是薛时卿!他还那么年轻......”
傅沉舟在一众哽咽的哭声中转身离去,他不是一个喜怒言于表的人,但此刻不禁发觉眼眶酸涩。他的任务完成了,再多待一秒于他而言都是难以缓解的愧疚折磨。
傅沉舟抬头望向长乐宫所在的方向一眼,谢禾宁在做什么呢?
倘若她知道了是她与自己耍小聪明从而给薛家遭来祸事,依她的性格想必更是会自责的悲痛万分。
这一刻傅沉舟突然很想见她,想给那个柔弱却又坚韧的姑娘送上自己笨拙的安慰与温暖,告诉她不要难过,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
薛时卿靠在石壁上,周围站着看守牢房的一群人,想是他们得到了叮嘱一个个的都面色沉重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老方见时辰差不多了,上前摘下他的刑具替他将裤腿落下来整理好。在一众人的目光下从口袋中掏出一方洁净的手帕,试探着递给薛时卿,怯生生地说,“着帕子是新的,我拿布袋一直包着的,不脏...待会儿可能有些疼,公子你咬着它多少能忍一忍......”
薛时卿抬起清瘦的手腕接过了那方帕子,牢房光线昏暗他那双手竟看着比帕子还有白上几分。
“多谢。”
老方看着面前谦谦如玉的人,心里五味杂陈。他伸手引路道,“行刑的人已经打点过了,不会让公子受太多痛苦,更不会伤及您性命...那公子您请吧......”
薛时卿点头致谢,顺着老方指的方向往前走脚步清缓而又决然,不像是去受刑,倒像是去赴一场诗宴。
他仰面躺在榻上,文人总是讲究体面和风骨,老方识趣的将周围的人赶了出去。此时刑房内是死一般的沉寂,行刑之人带着一顶白帽子正站在他脚边,正在整理刀具。
老方不忍再看,闭上眼睛也准身走了出去。
徐青芜坐在刑部牢房的屋顶上,他掀开了一片瓦,却始终没有勇气往里面看一眼。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刺痛的感觉顺着喉咙流淌进五脏六腑。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那个白帽子拎着刑具离开了牢房。
他知道,行刑结束了。
整个过程他没有听见一声痛呼与哽咽,就像里面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
徐青芜想起他初次遇见薛时卿,那天的月亮出奇的圆,他爬上树喝酒赏月之时听见高阁上传来阵阵优雅的琴声,透过交错的树枝,他看见了一个清雅俊秀的小公子。
月光倾洒在他身上,映照着此人肤色如同羊脂玉一般洁白莹亮。那双眼睛清澈如水,眸色温润如玉,周身透着书卷香,竟好看的比得过天上的月亮。
云边一弯月,可惜这弯月如同昙花一现,终究是跌入深渊就此蒙了尘。
兴许是喝醉了徐青芜脑海中突然回想起自己年少之时,在母亲膝下温书学习,吟诗作画的场景、想起在学堂上就造福苍生一题侃侃而谈的自己、又想起被埋进乱葬岗的场景,尸山血海恶臭连天之时,他看着野狗向他靠近害怕的不敢哭出声来。
徐青芜备感茫然,一年前他对李昌烨说得话如今在也应在他身上。
“我笑这命啊......你说奇不奇怪,就好像一切都在重复着轮回。”
那个夜里他偶遇明月,在那弯月身上看见了曾经意气风发,熠熠生辉的自己。他们曾经都坐在那高阁之上,只可惜建兴四十四年的一场冤案徐青芜坠落凡尘,成了抄家打架的武夫。他以为透过薛时卿看到了自己年少时梦想成为的模样,未曾想一年后他们二人却是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真是叫人惋惜。
徐青芜终究还是没看勇气看一眼里面的人,他别开眼摇晃着酒壶将最后一口酒灌入口中,身子摇晃着从房顶离开。
过了今夜,里面躺着的那个人,就要另外做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这几天考试有点忙哈,49章大概率是一节肥章会把过往篇完结(可能比较长不能零点前发出来了哈~),五十章开始写女主入宫的情节。
第49章 退路
这一年从年初到年尾都过的并不安逸, 齐永春于冬至午时于京城刑场斩首示众,其家中除三代近亲外的上百口人,男子充军流放, 女子为奴为娼。
同样深受打击的薛家,最后也只剩了一个忍辱负重的薛小公子薛时卿。
谢禾宁回想两年前在花朝宴初次见到薛长意, 她穿着鹅黄色的明艳衣裳, 头上满是金贵的珠玉钗环。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天之骄女最后会落得不得善终的下场。
短短两年,谢言宋薛四大世家没落了两个, 谢家接连失了元敬皇后和威远将军,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损失极大。言氏近来野心勃勃, 这不禁让谢禾宁生出了唇亡齿寒之感。
新年宴, 言贵妃端坐于皇帝身侧,举止大方得体,俨然一副后宫之主的做派。她得了李昌烨做子嗣,身后又有家族助力, 饶是李昌烁母子再如何妒忌,也仍旧拿她没办法。
朝中人最是喜爱捧高踩低, 趋炎附势。先前那些围着皇长子李昌烁转的人见风向不好, 又急忙依附言氏, 巴结李昌烨。仅仅半年不到,欲给三皇子议亲的人多到快要将启祥宫的门槛踏破了。随着隆德帝身体每况日下,宫内关于皇帝企图册立三皇子为太子的流言也愈演愈烈。
此时的谢禾宁方才真正体会到祖父常说的那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真正含义。
许是李昌烨这段时间风头太盛,对前些段时间被禁足的李昌烁造成了一定的压迫,于是就在上元佳节京城百姓处于一片欢声笑语之时, 一队兵马悄无声息地包围在城楼附近。
隆德帝不知是听了何方道士的劝解, 决定要在今年上元佳节当晚登上望月楼, 和京城百姓一起共赏烟火欢度佳节与民同乐。此消息一出,引起京城上下动荡,一时间礼部、锦衣卫、仪鸾司、为确保皇帝出行顺利忙得夜以继日。百姓更是为一睹万岁爷风采,而早早的就在城楼附近等候。
由于皇长子尚在禁足,此次陪同皇帝出行的人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三皇子李昌烁。
那晚,谢禾宁留在宫里并没有出来凑这个热闹,一方面自薛家小公子出事以后乐阳公主多次跪在隆德帝书房前求情,天寒地冻跪了许久尚未得到皇帝回复,便自己先倒下了。此后一连两个月都卧床不起,身边离不开别人照顾。
另一方面,谢禾宁已经对外面的事情失去了兴趣,永宁侯府没了她思念牵挂的人,对她而言已经不再是她的家,她的归宿。这么长时间以来也就只有三叔家的小儿子谢云铮偶尔给她寄信过来,询问她在宫里过得如何。
然而此时的谢禾宁并不想再同侯府的人有任何牵扯,谢云铮的信被她保存在匣子里,从来没有回寄过。她曾经企图不依靠侯府,用自己的力量调查清楚西北兵败的真相,还她父亲一个清白。可却因此被人借此事利用,反倒害了薛家上下百十余口。
很多个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停闪过薛长意那张明艳的脸一点点变成黑白,直到彻底破碎掉。闪过那清风明月一般的薛家小公子,满身破败的躺在刑部的牢房里,痛苦的嘶吼呜咽着。
她没有见过他们受刑时的模样,可这段时间却在脑海中幻想过不止一遍,两个多月以来,她虽表面看着和往常一样,实则人已经迅速消瘦下去。
她想她可能是病了,得了一种忧虑的心病,逐渐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李昌烨过来看了她几次,自从他归到言贵妃名下,地位水涨船高这段时间他也变得十分忙碌,偶尔抽时间过来同她说上没几句话,就被人匆匆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