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尚且青涩却又不得不强硬起来的臂膀用力地缝起密密麻麻的针脚。
像少年人的自尊。
扯起一块布,在破碎残缺的现实里,缝补起自己的尊严。
她还记得那是天色蒙昧的夜晚。
外公拉着她的手,端着一碗清汤面,走到他家门口。
她伸出小小的手推开残红老旧的木门,看见少年曲腿坐在台阶上,弓背缝着鞋底。
昏黄的灯泡环绕着一圈上下飞舞的飞蛾。
他的神情却很静。
好似超脱物外,眼底里只剩下那一双鞋。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残酷荒诞现实带来的崇高的冲击。
静穆的,静谧的。
她呆呆看了很久,直到外公推了推她,她才如梦初醒地跨过那道槛,走进了门内。
“鹤哥,吃饭了。”
她说。
于是沦陷在一片断垣残壁中的少年如梦初醒地抬头,看见了一对推开颓靡大门的祖孙。
稚嫩的少女眼边儿泛红,对他又说了一遍:“鹤哥,我们回家吃饭了。”
家?
家在哪儿呢?
他自卑地低下了头,却没有再缝补那双残破的鞋。校裤下露出一截满是鲜红的印子的雪白踝骨,手背上满是疮痕。
洁白的雪人在被一个残酷的春天消磨。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人弯腰握住他那双鞋,攥在年迈的手掌里,不容拒绝地推过一碗面:“什么都别想,先填饱肚子。”
面上是烫熟的生菜,面下卧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他吃得很仔细很仔细。
汤底下一根面一根面都要扒进嘴里,每一口汤都顺着食道落进胃里。
三个人都坐在台阶上。
一双小小的手在他头顶驱赶着飞虫。
老人弓腰站在他身侧,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夜,他替他裹上外套,和蔼道:“鹤梦,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以后你和满满做兄妹,你也是我的孙子。”
“是呀。”
少女红红的眼眶极力藏着心疼的眼泪,她抿出一个纯然的笑容,试图用轻快的语气,挥舞着拳头说:“以后你是我哥哥,谁欺负你,我就替你报仇!”
少年酝酿了一个漫长冬季的眼泪,终于静默地潸然泪下,在汤碗的油水里化作点点斑驳。
一碗面,盛下了那个形将在春天融化的雪人。
过往太过残酷。
丁点的暖怎么能弥补那寒冷的冬天。
她的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腰,依赖地将头贴在他的肩膀上,坐得很近,近到想将他圈进自己身体里。
她和外公将碎过一次的雪人,每一捧每一捧地拾起来,给他插上胡萝卜鼻子,戴上红围巾和帽子。
他不是林家村的林鹤梦,不是坳家村的林鹤梦。
是她的雪人,是她的鹤哥。
从金乌县到桐立县,不过二十几分钟的路程。
很快他们便进入了桐立县的地界。
金乌县的街道宽绰,多广场和公园,一道河流贯穿整个县,走在街道能闻到湿润而温柔的潮湿气息。
桐立县街道更逼仄,林立在两侧的门店都是狭小的门面,凡是巷道,里头都是修旧如旧的青石板。
交通规则看起来也一塌糊涂,大街上司机喇叭都按哑了,行人依然我行我素地直往前冲。
进了县,他们的车速也放慢了,车头不时摇摆躲避着马路自由人。
她的感伤化为提心吊胆,环着他的腰,觑着道路两侧,生怕哪儿又冒出个鬼探头。
不一会儿。他放慢了车速,直至停下,长腿往下一踩,抬手解开了头盔按扣,“满满,到了。”
颜籁松一口气,扭头看着灰扑扑的“派出所”牌子和楼前一块从黑包浆的地面上踩出一块本色的瓷砖,心情一时有些一言难尽。
虽然形象工程实在拙朴,但办事人员却很利落。
他们这趟总算没走空。
在桐立县专管户籍的派出所民警帮助下,他们找到了许三兰女士的近期住址。
桐立县坳家村龙门坡16栋。
这些年颜籁从广市到京市再到楠市,自己辗转去了许多城市,可骤然要去到一个未知的村落找一个陌生人,她还真生起了几分对未知的紧张。
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顺利找到许三兰,不知道许三兰现在是什么情况,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说服她,也不知道……坳家村的人会不会认出林鹤梦。
“冷不冷?”林鹤梦问她。
许久没有坐过摩托车了,最近是一次坐了个爽。颜籁紧贴着他发热的脊背,只觉得全身像被暖炉笼着似的,哪里感觉到什么冷。
“不冷,很凉爽。”她在他耳边说。
隔着两层头盔,他从透明面罩中看了她一眼。
她在笑。
平静的水面波澜四起。
爱上她,原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坳家村,村如其名。
他们从水泥马路到破败的泥石路,开了好一会儿崎岖不平的路段,终于来到藏在一众山野低洼处的坳家村。
他们找村民问了路,根据指示一直找到龙门坡16栋。
比他们想象的还顺利,在一道干净的水泥斜坡上伫立着一栋白砖红瓦房。
一个身材矮小略有些肥胖的女人仰头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碧空如洗的蓝天。
只一眼,他们就从她富有特征性的面容上认出了她的身份。
听见摩托车的声音,她也看了过来,期期艾艾地站起身,迟缓地走到门口,她也不说话,只是用眨巴的眼睛看着他们。
像一个等待父母回家的孩子,
又像一个等待孩子回家的父母。
林鹤梦先摘了头盔走上去,他弯腰问:“你好,请问你是许三兰吗?”
她点了点头,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单纯地看着他。
“那你认识王东保吗?”
她没有回答。
他耐心地放慢了语速,用她能理解的速度缓慢说:“你记得王东保吗?”
“东宝。”她的话藏在喉咙里,含糊不清,她挠了挠脸颊,又说了一遍,“东宝。”
“她应该记得。”颜籁说。
许三兰盯着林鹤梦看了好一会儿,忽地一拍掌,“嘿嘿”笑着道:“东宝,东宝!”
他们俩脸茫然。
许三兰上前一步,拉住了林鹤梦的袖子,将他往房子里拉,俩人不明所以地跟上。
颜籁趴在门口先朝屋里问了一句:“你好,家里还有人吗?”
无人回应。
许三兰将他们拉进家里,指着椅子让他们坐。
等他们坐下,她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
颜籁这时才注意到,她穿的拖鞋只有半只脚掌,鞋跟已经没有了,她赤脚走着,穿着脏污发黑的衣服消失在他们面前。
“你说,这二三十年了,她还记得王东保吗?”颜籁也有些不确定了。
“应该,还记得吧。”
只听另一个房间里东西“哐哐”地响,俩人坐不住,去看了一眼,只见许三兰搬开地上的簸箕,掀开地窖盖,伸手下去摸了摸,她摸出了几个红薯,捧在手心里,高兴地“嘿嘿”笑着,抱了出来。
“东宝,东宝,坐。”她喊着,示意他们去坐。
“阿姨——”
颜籁想说事。林鹤梦拉了拉她的手指,将她带向椅子处重新坐下。
见他们坐好了,许三兰满意地继续搬着红薯往另一个房间走。
只听“嗵、嗵”几声响,颜籁忍不住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烤红薯。”林鹤梦说。
颜籁忍不住又站了起来,“阿姨,不用招待,您跟我们说两句话吧!”
许三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看向林鹤梦,有些腼腆地指了指厨房道:“东宝,烤红薯,你喜欢。”
她又拉颜籁的手,期期艾艾地问:“你,东宝,媳妇,吃什么,我,做。”
她竟然对号入座将他们当成王东保和王东保媳妇。
俩人相识一眼,都有些惊讶。
她虽然糊涂,但也不可能全然没有根据的乱认。
颜籁握回了她的手,问:“您最近几年见过王东保,对吗?”
她眨眨眼。
颜籁追问:“他是不是来看过您?他上一次回来看您是什么时候?”
许三兰呆呆地看着她,又无助地看向林鹤梦。
林鹤梦也走过来,他安抚地拍了拍许三兰的肩膀,“我上一次来看你,是什么时候?”
他轻声补充,“妈。”
第三十章
他的这声“妈”让许三兰放下了紧张和戒备。
她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手抬到自己头顶和林鹤梦眉心处,又不确定地往下移了移, 放在了他鼻子处。
意在告诉他们,王东保上次来看她的时候是这么高。
王东保身高比林鹤梦矮上一大截,按她的比划的高度倒是差不多。
可显然他们是问不出想知道的答案的。
因为在许三兰的世界里,就没有具体时间的观念,她分不清几天和几周,也不知道几个月和几年,她只知道很久很久,久到她看哪个青年都像她儿子......
颜籁看向林鹤梦,轻声做口型道:“鹤哥, 我们先做取样吧。”
林鹤梦点点头。
他从摩托车箱子里拿来了装取样的试剂冷藏箱子。
颜籁将许三兰扶到椅子上坐下,道:“您张开嘴,我们从您口腔中取一点表皮细胞可以吗?”
许三兰听不懂, 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颜籁看向林鹤梦。他换了个说法:“我们帮你检查一下牙齿好不好啊?”
面对“儿子”的要求, 许三兰马上听话地张开了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鹤梦撕开一根取样拭子,蹲下身, 轻轻地在她口腔内壁刮了刮。
许三兰被刮得口腔发痒,忍不住想咯咯笑,颜籁赶忙道:“阿姨, 先不要动。”
许三兰便摆出严肃的表情,努力地想忍住笑。
她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林鹤梦而动, 像一个好好表现后,期待着等待夸奖的孩子。
她的世界是纯粹的。
纯粹到让他们都感到良心不安。
一会儿后,林鹤梦将拭子取出来, 放进取样瓶内折断,盖好盖子, 重新放回冷冻盒内。
许三兰还在乖巧张着嘴,静静地看着他们。
颜籁夸赞道:“阿姨可以了,你真棒!”
许三兰这才闭上了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稀里糊涂地把他们当成了王东保和王东保媳妇,格外配合,这才让取样过程意外顺利。
收拾东西时,颜籁问:“鹤哥,我们要不要和这家其他人打个招呼?”
“你不怕我们来找许三兰的消息传到王孟仲耳朵里吗?”林鹤梦说。
颜籁一想,还真是。
她犹豫了弋㦊下,“那我们就这么走了?”
总感觉他们这事干得有点诡异,像是忽悠老头老太太的保健产品推销员,一进门就先喊“妈”,一完成任务就走......
“先等DNA检测出结果,如果不是王东保,”他顿了顿,“我们也不用再来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吧。”
俩人紧凑在一块耳语,商量完了才看向许三兰。
颜籁温言软语说:“阿姨,我们要走了,你一个人好好的啊。”
一听他们要走,许三兰马上站起身,着急忙慌地拉住了他们俩人,“吃,饭。”
“阿姨,我们还有事要去做,就不吃饭了。”颜籁摇头。
许三兰依然拽着他们俩人的袖子,“红薯,红薯。”
俩人犹豫了一下。许三兰立马跑进了厨房,她用铁钳在灶里扒拉了好一会儿,扒拉出了两个乌漆嘛黑的红薯,着急忙慌去拿,烫得一缩,又赶忙用毛巾包着,欢天喜地跑出来,递给了他俩。
颜籁哪好意思收,连忙摆手,“谢谢阿姨,我们......”
“收下吧。”林鹤梦低声道。
红薯才放进灶里,还是硬的,根本没熟。
他们还是接过了她递来的烤红薯,仔细地擦干红薯上的灰尘,揣进了兜里。
“等、等。”许三兰焦急地喊着,又跑回小房间。
她是想拿袋子装花生。
那花生还是新鲜的,刚从地里挖出来,带着长长的根须和厚厚的泥,铺了一筛子。
“阿姨,我们什么都不缺,不用了!”她紧紧拉住了许三兰的手,将她拦住,又侧头问林鹤梦,“你身上有带现金吗?”
“都是用手机,没带过零钱了。”他无奈。
颜籁身上也没有现金,咬了咬唇,一时有些窘迫。
“算了,有机会下次再给她带点什么。”林鹤梦安慰道。
下次。
其实最好是不要有下次了。
因为下次再来,一定不会是好消息。
见他们都要走了,许三兰有些依依不舍地扒在门边看着他们。
尽管难过已经快溢出来了,但她也不闹,像个懂事的孩子,也仿佛这个院里有根绳子拴着她,让她不敢踏出院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