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沉闷而清晰,但前排的两个人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未曾出声,未曾回头。
红色的汽车尾灯昏昏地照进他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因此也泛着红。
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动作过于亲密,蒋俞白的手往后抬了一下。
但被压抑的情感却失了控,陶竹没松手。
她的手仍然抓着他的手掌根部,连着手腕的位置,在窄挤的空间里,感受着他的骨骼线条,和身体偏冷的体温。
流星划过夜空,稍纵即逝,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可是它仍会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坠落,砸出陨石坑。
就像他们之间隐忍许久的感情,在揭开之前你以为转瞬即逝,把话题扯开就过去了,但事实上是,它一直都在。
静谧无声的四目相对,陶竹屏住呼吸,半分也没有逃避。
这个夜晚,大概是疯了。
他保持着被禁锢的动作没动,缓了一会儿,看着她的眼睛,依然像是在笑,意有所指地问:“确定?”
陶竹手上的动作没松,便是最好的回应。
蒋俞白没觉得多意外,只是玩世不恭地问:“是今儿看见什么,刺激到你了?”
陶竹一愣,缓了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以为她今天行为是心血来潮。
他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睁眼闭眼都是他,喜欢到再看不见其他人。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产生这样的感情,像是野草,在春风吹起的那一刻,才知晓青葱已生万里。
如果喜欢是心里想要放下,却不自觉拿起的那只手。
那她喜欢的那个人,便是清晨的雾霭,是惊艳了一个青春的果木香,你知道他在那,但你碰不到,够不着。
面对他的问题,陶竹违心点头,承认自己的行为是有所图。
他太吝啬了,他只有钱,没有爱。
在以前还不够了解他的时候,她曾经还有表白的奢望,但如今越发了解他,陶竹越知道,在他们这个层级里,喜欢,表白,都是太匪夷所思的事。
陶竹曾经以为跟他解释那不是情书是个拙劣的谎言,一度担惊受怕,现在看来,在他的角度看来,是件太正常的事。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刚才许多男男女女相拥的画面,她知道,都不用再过一段时间,可能明晚再见,他们身边就会换个人。
陶竹知道跟在他们这样的人身边,可以得益无数,可她也清楚的知道,她们付出的是什么,所以她不愿意。
除非,那个人是蒋俞白。
那她就放弃吧,她放弃爱,让爱也放弃她,只要能在他身边。
蒋俞白任她抓着他的手,神色轻松地看着她,目光坦然,让她分辨不出来他是不是在暗示她什么,只觉得手背被什么温暖的厚片覆盖住了。
是他的手,如藤蔓一般,悄无声息地掌控了主权,给她回应。
不真实,但却真实存在。
他们换了姿势,刚才的话题却在继续,蒋俞白不置可否,语气自然到像什么都没发生:“四千块,那我刚才问你,你怎么不说?”
陶竹咋舌于他态度转换的能力,脑子里顿了好几秒去想刚才的话题,半晌才直白地回答:“因为和你赚的钱比起来,我赚的太少了,怕你嫌弃。”
蒋俞白看着她握在她手上的手指,弧度圆润,在昏暗的夜里,或许是因为紧张,呈现出珍珠白的颜色,他淡淡地说:“可你年龄小。”
陶竹条件反射一般:“十八岁。”
“比我认识你那年的岁数还小。”蒋俞白的声音深沉而温和,“那一年,我花钱本事渐长,一分钱都没赚到过,你知道的。”
一句“你知道的”,像说了一件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有如鼓锤,在陶竹柔软的心口擂击。
她像是他的共犯,在这暧昧的人间,硝烟弥漫。
“所以,现在的你比当年的我厉害。”蒋俞白笑了笑,因为陶竹一直盯着他的嘴,所以像是看了放大慢动作,“那说没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赚的比我还多。”
她听到他的话指尖倏然扣紧,蒋俞白张开手掌,凭空抓了两下,让她把眼神重新放回到他的脸上,想知道她在听到这样的话以后,真实的反应。
“俞白哥,你就别安慰我了。”她手上的力气渐弱,像失去了勇气那般,“你有蒋叔叔的家底,可我家里是做什么的你又不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同样是画画,在同样的时间里,我需要从底稿描起,可你连涂色都已经完成了,只差署名,你觉得我们可能同时完成整幅画吗?”
陶竹不是妄自菲薄,她只是接受了现实。
高中刚喜欢上他的时候,她还曾经想过像徐襄那样,做一个可以赚很多钱,帮到她的人。
可是火爆全网那条视频的舆论以及后续带来的商务资源,彻底叫醒了她无知的白日梦。
哪怕蒋俞白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做,把他家的钱放在银行,存下来的利息,都比她后半辈子当牛做马赚得多。
所以她没机会超过的。
这番话与其是在跟蒋俞白说,还不如说是陶竹说给自己听的。
她在提醒自己,别痴心妄想。
你可以短暂地和他站在一起,但不可能是他的终点。
“为什么不可能呢?”蒋俞白微微眯眼,“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把画改一改呢?改一幅画比画一幅画难多了,或许在这个时间里,你刚好画完?”
他的话像在夜空里绽放的烟火,而她离得太近,看到眼前一片空白,硝烟遍布全身。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愣愣地看着他,抓着他的手指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在僵硬。
疾驰的车在静止,被冬风吹起的雪花在静止,呼吸也在静止。
只有心跳,像受过重击那般,不停歇地剧烈跳动。
蒋俞白目光深静,像深不见底的幽潭:“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
他和她说的话太多了,她想问哪句话,但喉咙却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疑惑全藏在眼睛里。
蒋俞白说:“人生是一场马拉松,你的起点并不能决定你的终点。”
她知道她跟着他见到了以前没见过的世界,可他见过比她更大的世界。
人生如尘,尽你所能做好当下,等待未来向你而来,尽你之欢。
陶竹分明一直在看他的眼睛,但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他眼睛里的她消失了。
这个疯狂的夜晚,风也温柔,雪也温柔。
她化作一滩水,凝成这个冬夜里透亮的冰晶,与万千星辰同辉。
-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夜晚,陶竹一整晚睡眠都很浅,但到了第二天,她仍然可以照常去实习单位,手机里也没有来自蒋俞白的任何消息,一切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她依然坐公交车转地铁,依然要挤写字楼比肩接踵的电梯。
这家公司陶竹所在的部门听起来高端,叫新媒体运营,但分给陶竹的活似乎过于简单了一些,她今天的全部工作就是当水军,给公司签约的两个美妆博主各写五十条水军的评论,然后交给负责带她的员工郭蕊。
工作倒是不难,就是要伪装成粉丝的语气写出“啊啊啊姐姐眼妆杀我”这样的话实在是有点需要考验羞耻心,陶竹写一会儿就得歇下来,喝口水冷静一会儿再继续写。
但别的不说,陶竹至少懂得了一点行业内幕,估计各个博主下面像她这样的机器人水军不在少数。
一天的工作半天就做完了,她早早把工作交给郭蕊,专心致志和程果聊天。
昨晚程果给陶竹发了消息,但是陶竹回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程果睡了,今天早上程果给她回消息的时候她又刚好在忙,两人的时间就这么错过了,全靠下午的时间在聊。
果果跟她约好了,晚上过来接她下班。
两个女孩同一个村子长大,毫不夸张地说是从出生就认识,一起猪圈喂过猪,果园摘过水果,记得那时候年纪小,陶竹淘气不小心翻进猪圈里,还差点被猪给吃了。
可就是这样熟悉的两个人,在这样一个夜晚再碰到,竟然有种无措感,因为这是程果第一次骗陶竹。
十二月的某天,她和程果约好了要来清大的图书馆一起学习,找室友借完学生证去西门接程果的时候,看到了蒋禾的车。
其实他车速很快,风驰电掣一般,陶竹并没看见他人。
但那辆亮蓝色的跑车,她不会认错。
手挽着手去到图书馆里的路上,陶竹问:“你怎么过来的?好快啊。”
她们的学校挨着,平时没少走动,从程果的宿舍走过来最少要二十五分钟,但今天从她说她下楼到她们两个见面还不到十分钟,陶竹问的合情合理。
那天程果给的回答是:“骑学校里的共享单车过来的。”
陶竹虽然觉得奇怪,但她没有怀疑程果。只当是别人也有同样的车,又或者是蒋禾来这边找他的朋友,没再多想,也没再过问。
再后来,陶竹忙着期末考试和英语四级,一直到期末考完之后直接去实习,忙到没时间联系程果,但程果不断地回忆两人那天聊天时的细枝末节,总觉得陶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试探,以为是陶竹发现她骗她了。
她不想失去陶竹,被愧疚和不安折磨了一个多月,她才终于鼓起勇气,在昨晚和陶竹承认了欺骗。
她们在西二旗附近找了下火锅店坐下。
程果落座后的第一句话是:“小桃儿,你听我跟你解释。”
陶竹脑子有点乱,但还是说:“你说。”
昨晚程果在Q,Q里已经跟陶竹大致说明了情况,今天大概把昨晚在Q.Q里说的话跟陶竹又复述了一遍。
她和蒋禾真的只是在学校南门偶遇的,当时蒋禾问她去哪,说要带她一程,那天刮了风,程果不想让陶竹久等,才同意的。
至于后面她不敢跟陶竹说实话,是因为怕陶竹误会,毕竟最早的时候,陶竹就提醒过她,不要招惹他们。
陶竹皱了皱眉,她相信程果的为人,她现在说的这些话一定是实话,但她想不通蒋禾来燕大干嘛,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朋友在燕大啊。
本以为是什么她不认识的朋友,但过了两秒,陶竹忽然想起来,蒋禾接她下飞机的那天,跟她们说过的一个名字,那个他爱而不得,为她哭过一个下午的人。
火锅咕噜咕噜地开锅,红油翻滚,陶竹盯着橘色的泡泡,不知道怎么的想起程果刚来北京的那个暑假,她俩一起吃饭的时候程果怯生生的模样。
她有点不好意思,在小笼包店里红着脸,很小声地说,小桃儿你对北京比较熟悉,能不能照顾我一下呀。
“果果。”陶竹的语气是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平静,“我让你不要招惹他们,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
分明比程果小了一岁,但是因为在蒋家住了两年,陶竹见过蒋俞白和他朋友们身边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
在这方面,她比程果想的要多得多。
程果给她夹了煮熟的肉:“嗯,我知道,你放心,我不是见钱眼开的那种人。”
陶竹当然知道程果的为人,她绝不是见钱眼开趋炎附势的人,甚至因为曾经那个老师,她极度忌恨强权。
可陶竹知道,程果玩不过蒋禾。
她程果动心,更怕程果受伤。
担心程果会像她一样,日久生情,戒都戒不掉。
火锅奶白色的雾气氤氲升腾,她们在冬夜吃的畅快淋漓,聊到了很晚。
聊到陶竹觉得,她们好像都还没长大,从来没走出那个小村子,一直简单,快乐,不用逃避。
一直到十点一刻的时候,她收到了一条消息。
来自蒋俞白的。
而原本他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一年前,是一段简单而纯粹的日常对话。
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掀开了属于他们的故事序章。
第39章 甘之如饴
蒋俞白问:回不回家。
不是回不回天台壹号院, 也不是回不回这里,而是,回不回家。
好像那里, 也是她的家。
再看向程果的那一眼有点心虚,陶竹把手机立起来了一点,不敢让程果看到她手机上的头像。
回复说:回。
“在哪?”
“公司这边。”她想了下, 又发了一条,“要不要给你带杯奶茶?”
蒋俞白回复了她一张照片, 背景是办公室亮如白昼的一角,一杯满满当当的奶茶放在图片的正中间,毫无构图感可言。
也因为这随手拍下的一张图,陶竹看到了一支熟悉的钢笔。
高三那年,她攒了三百四十块钱买的钢笔,他用了一年, 不太牢固的喷漆已经被他用到褪色。
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 但陶竹甘之如饴。
他说:不用了, 在喝。
过了会儿,他又说:什么时候吃完,来接你。
这不是蒋俞白第一次来接她,但是这是他第一次接她之前会问她,像是从点缀在身上随手拨弄两下的小挂件,成长为一个有独立自主意识的女人。
这是陶竹梦寐以求的温柔, 却因为来的太轻易而难以相信。
她说不用了, 她已经吃完了,自己回去。
蒋俞白转了两万给她, 陶竹没收,说现在还有晚班地铁, 下了地铁再骑个共享单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