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想一个人住在退休家属院,便跟着住进山中寺庙,年轻时见惯了血肉荤腥,到老了,在粗茶淡饭里回忆自己戎马倥偬的一生,倒也惬意。
别墅中房门的隔音很好,王雪平出门轻手轻脚,关上门后外面披星戴月的忙碌并没有吵醒陶竹。
她是在睡醒了以后知道的。
她今天照常实习,出门前好奇问:“他们去的哪个庙啊?”
王雪平边收拾着他们走后的狼藉边说:“大禅寺。”
“大禅寺?”陶竹诧异,“那不是早关了吗?”
钱丹青在一旁神秘地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对咱们来说,是关了啊。”
但这不妨碍人家自己花钱重新修缮,自己请法师主持,自己供奉啊。
陶竹坐在地铁上,冷不丁想起蒋俞白微信朋友圈的背景,是殿宇雄浑的檐角,庄严神秘,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过去只觉得宏伟和老气横秋,如今想来,那便是外人不得进的大禅寺。
他这一天似乎都很忙,直到下午,才抽出时间给她发消息,问她晚上有没有安排。
陶竹说没有,正常点下班,问他有没有事,有事的话她可以提前请假。
蒋俞白说不是急事,不用请。
果真不是什么急事,原本六点半就可以下班,但陶竹为了等蒋俞白,硬是等到了七点半,身边的正式员工都走的差不多了。
她手机里没什么好玩的,就拿工作打发时间。
部门领导柴瑞开完会回来,正好看见她在梳理数据,他赞扬地打趣:“不愧是清大的学生,方方面面都做的很好啊。”
“没有。”陶竹如实说,“我正好晚上在这边等人,顺手就做了。”
柴瑞点点头,拿着电脑下班,离开前嘱咐道:“早点下班,天黑的早,晚上一个人回去危险。”
陶竹谢过,又等了几分钟,蒋俞白说他到了。
要见喜欢的人心情都是愉快的,陶竹东西都收拾好了,拎着自己的包往外走。
临近八点,办公室里零星还剩下几个人,在办公室里陶竹还收敛着点,等走出办公室往楼梯间走,她整个都蹦蹦跳跳地小跑。
“什么事呐?”柴瑞从厕所里出来,就看见她脚步轻盈的这一幕,一起等电梯的时候问她,“这么开心。”
电梯开了,陶竹先进去,按住电梯开关,说:“没什么事,就是下班了开心。”
柴瑞笑:“看到你我就想起来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跟你现在的状态一样,真的是一点压力都没有,一身轻。”
陶竹跟他不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尴尬地陪着笑了笑。
她在一楼下电梯,柴瑞去了负一楼车库,陶竹等了一会儿,见他开车离开,才又进电梯,去负一楼找蒋俞白。
他的车干净到几乎反光,在一众社畜的代步车里格外醒目,陶竹脚步轻快地跑过去,无意间听到了他正在和别人说话。
蒋俞白坐在驾驶位上,跟左边车副驾驶的人聊天,语气吊儿郎当的,但又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的可爱:“那可不么,谁能比我柳姐年轻啊,十八岁小姑娘一样。”
旁边的车底盘低,被他称呼为柳姐的人仰起脸“呸”了一声:“兔崽子。”
蒋俞白动作夸张地擦掉脸上本就没有的口水:“夸你呢,大兔子。”
兔崽子,大兔子,又姓柳。
陶竹瞬间对上了女人的身份。
这时蒋俞白看见陶竹了,朝她扬了扬下巴打了个招呼,跟柳书白说:“我等的人过来了啊,我不在你这找挨呲儿了。”(注一)
陶竹还没来得及看见柳书白的长相,她就已经把窗户升上去了,只丢下一句冷淡的:“行,那你们去玩吧。”
陶竹慢吞吞地打开后座的门,屁股还没坐上去,被蒋俞白瞥了一眼:“把我当司机?”
分明刚才都在驾驶位看见他了,但陶竹还是下意识以为他坐在后排,“哦”了一声,关上门,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等她坐好,蒋俞白边启动车边问她:“有没有不高兴?”
“啊?”陶竹侧过头看他,不解,“为什么不高兴?”
蒋俞白把车开出地库:“柳书白就那样,心高气傲的,别说跟你了,跟蒋中朝她也这样儿,别往心里去。”
陶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蒋俞白是在跟她解释刚才柳书白关窗的行为。
她确实是因为那个动作和她冷淡的行为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因为她是蒋俞白的生母,陶竹压抑下了自己的情绪。
她什么都没说,但蒋俞白注意到了。
她在意的人,也一样在意她。
陶竹低着头,嘴角克制不住地漾开灿烂的弧度。
“笑什么啊?”蒋俞白一会儿敏感,一会儿又格外精神大条,“怎么着?你以后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是吗?”
“……”
“别了吧。”蒋俞白目不斜视地开车,“忒特么难伺候了。”
完了,陶竹听见这话更忍不住想笑了。
她把帆布包拿起来盖着脸,反正他看不见她,她笑的更开心了。
周五晚上,西二旗附近的大厂员工陆续下班,到了八点后厂路还是水泄不通。
蒋俞白在红绿灯下踩了刹车,捏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下去,轻刮了下他的鼻头,笑的无奈:“怎么那么皮呢你这孩子。”
陶竹五官皱在一起,但还是笑眯眯的,不反抗。
蒋俞白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指腹捏着她的耳垂,像是问:“想逛街么?”
陶竹没直接回答,而是在想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思考了十秒,她舔了舔嘴唇,问:“是不是我背这个包会给你丢人?”
蒋俞白呵笑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无语:“你就不想要点什么吗?”
想要点什么吗?想的吧。
但不是他想给的那个,陶竹没有自讨无趣,懂事地摇了摇头,视线往右偏的时候,好巧不巧地看见了柴瑞。
他就在他们旁边的车道上,平行的位置,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们。
陶竹猛地把包举起来,挡住玻璃,避免被领导看见自己,毕竟他现在坐在这样的车上。
她的动作太明显了,一点都没有伪装,蒋俞白顺着往她那边的窗户看了一眼,问:“认识?”
“嗯,算认识吧。”陶竹努力把帆布包抻平,试图把整面玻璃都盖住,边抻边说,“我们部门的领导。”
蒋俞白收回手,目不斜视地开车,语气平静:“所以呢?不能让他看到你和其他男生一起?”
包完全抻平,并且边角正好能卡进车窗原本遮阳的装备里,陶竹满意地看着自己耗时三分钟的作品说:“那倒不是,车太好了嘛,怕人家觉得我有钱。”
蒋俞白:“觉得你有钱怎么了?”
陶竹一副“你怎么这都不懂”的语气:“但我没钱呀,有钱人装没钱人被拆穿是情调,没钱人装有钱人万一被拆穿什么的可就太尴尬了,我还想在这家公司多学习学习呢。”
说的可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蒋俞白心里有气都没有个正当理由发出去,他拧着眉问:“所以刚才你下来那么慢,也是是碰到他了?”
陶竹觉得他可真奇怪,这有什么好问的,但还是解释说:“是啊,正好坐了同一个电梯,我俩又不熟,还有点尴尬。”
蒋俞白:“没觉得你尴尬。”
她尴尬不尴尬自己还不知道吗,这话让人接不下去,陶竹不知道他怎么的就不爽了,另起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哦,对了,他叫柴瑞。”
蒋俞白:“所以呢?”
“我李总给他起了个英文名,叫Cherry。”陶竹说的绘声绘色,想让他也放松下来,“都怪你们给管我李总取外号叫Lisa,搞得他就要给每个人都瞎起一个他同款的英文名。”
陶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弄巧成拙,这个轻松的玩笑开完之后蒋俞白的神情更差了,他嗓音低沉:“别什么都跟我扯上关系。”
第41章 得偿所愿
晚上是一个正常的饭局, 一起吃饭的人还是那么几个固定的人,其中有人看到陶竹已经能微笑着点头打招呼,像是身份上的默认。
陶竹跟在蒋俞白身后, 本来是想坐在他身边,但他身边已经有人了,找空座的时候, 有人问她有没有空打麻将,陶竹想也没想就跟他们坐在一起。
今天蒋俞白他们有事情要聊, 全都没坐上牌局,坐在主位上的,是她现在的老板李飒,不过李飒应该还不知道他有陶竹这么个实习生。
另外还有一个男生,是上次加她微信叫她出来打麻将的,现在坐在她上家, 和另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见过, 但她没过问她的身份,坐在她下家。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为了躲另一个尴尬的局面,而进入了另一个尴尬的局。
陶竹虽然没怎么练过牌技,但或许是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耳濡目染,她的牌技上手就还不错, 能跟两个常玩的男生不相上下。
连输了四把之后, 对桌女生不乐意了。
长长的指甲把牌一推,厌恶地瞪了陶竹一眼, 又跟变脸似的,娇声对着李飒说:“我今天真是晦气, 过来跟人刮了车不说,晚上又这样。”
今天晚上赢的不是陶竹一个人,但说到后面这句,她的眼神只向陶竹飘来,好像晚上的晦气是陶竹一个人带来的。
李飒专心抓牌,什么都没看见,上把他刚赢,现在正高兴:“哈哈,改天去雍和宫拜拜。”
女生坐直,再次进入状态,边抓牌边问:“雍和宫灵还是潭柘寺灵?”
坐在陶竹上家的男生身子往前倾,压低了声音说:“要我说,大禅寺最灵。”
陶竹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怎么回应,假装没听见,低头看自己的牌。
三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女生的脸又微微向陶竹偏来,但眼睛没在看她,冲着齐其余的两个人挑了挑眉:“是呢,但咱们谁进得去?”
他们进不去,她也进不去。
在同一个牌桌上,身份地位或高或低的四个人,在这样的一个先决条件之下,都成了同样的人。
在那座只有蒋家人能进的寺面前,他们都是入不了蒋家门的人。
房间好像不太通风,陶竹心口一阵发闷。
她的眼睛越过牌桌,往前面探了探,蒋俞白瘫在座椅上,全神贯注地跟身边人聊天,没看她。
手里这把牌输了。
后面的几把,陶竹再没赢过。
除了她,牌桌上的人都挺高兴的。
下了牌桌,女生亲昵地挽着她,要跟她一起去厕所,陶竹行尸走肉般被她牵着,耳边回荡麻将牌噼里啪啦碰撞在一起的声音,脑海里唯一的画面,是蒋俞白冷漠的侧脸。
女生从厕所出来,洗了手对着镜子理完头发,拿出手机,要加陶竹的微信,可她的话是这么说的:“我原来以为你是蒋哥的妹妹呢,下回约着一起逛街啊。”
陶竹边擦手边回:“我手机落车里了,等会儿吃完饭加你吧。”
上次跟他一起过来,大家都对她持观望的态度,就算有人轻视她,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但是今天不同了。
什么都没说,就是什么都说了,坐实了某种身份。
否则,她也不会被人挽着手来厕所。
她曾经梦寐以求的身份,真的得到了,却觉得恶心无比。
琳琅满目的美食美酒在眼前转了一圈又一圈,香气迷眼,天花板的吊灯在圆盘上汇集成一个金色的闪光点。
陶竹想起了她记在笔记本上的第二句话。
你放弃的东西,也会放弃你。
陶竹你看,蒋俞白早告诉过你的。
是你放弃了他的爱,现在在他身边,但也真的被他的爱放弃了。
你没经历过,他见过烟水寸草,历遍茫茫人海,告诉你的结论,是你不信。
可是,能怎么办呢——
纸迷金醉,北风乍紧。
得偿所愿,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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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蒋俞白之间只隔了两个座位,但一晚上思绪缥缈,陶竹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在蒋俞白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他们四五个人现在要去三亚。
从北京到三亚,在他们口中比从学校西门到学校东门还容易,毕竟偶尔陶竹需要从西门走到东门的时候还得纠结是要花钱骑共享单车还是迎着寒风走过去,但他们买机票却只需要考虑买几个人的。
蒋俞白问:“小桃儿,一起去吗?”
是想跟他一起去的,但陶竹没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说:“明天我得实习。”
他一个晚上都没跟她讲过话了,陶竹不确定他的想法,因此把选择权交给他。
如果他想让她去的话,他会有办法的,这是陶竹对蒋俞白的信任。
蒋俞白看了一眼李飒。
李飒被看的一愣,心想你看我干嘛呢,我又不实习,但这跟老师点名似的,是自上而下的压迫,由不得他反驳,于是李飒说:“实习生的话请假就行了吧,反正只是做点杂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