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艰难又毫无顾忌地问出来后,叶一竹狂乱的心跳似乎也跟着前面那个高大身影停顿一瞬。
顾盛廷汗如雨下,毛孔蒸腾出滚滚热气,却像具冰冷的雕塑,面对已然失控的她无动于衷。
“上次我被赵晓玫砸,是你替我挡住了那个球。我以为,谁都可以拿球攻击我,但至少你不会。”
顾盛廷咬紧牙关,阴恻恻的脸不曾动摇。
“不是。”
“不是什么?”空气里全是她深长急促的呼吸,顾盛廷闭上眼睛,却冷不防被她拉了一把。
“不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最后一遍毫无意义的下课铃打响,将近一分钟后,世界重归岑寂,顾盛廷轻轻勾起嘴角,反问:“我为什么不敢看你?”
剧烈的心跳从刚才到现在,没有平息的一刻。
“你生气了。”
“或者,你吃醋。”
以往挑衅的口吻似乎有些不同,但字字句句又全都是在试图撩拨他的底线。叶一竹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紧紧盯住他的脸,想借着昏黄光线看清他每个微小表情。
这种感觉是未知的,就像她始终摸不透在他游戏人间的某个荒唐节点里,自己算什么。
顾盛廷嗤笑一声,开始漫不经心地拍球:“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好朋友的男朋友吧?看来,你勾引李宇闹得人尽皆知还不够,你到底有没有点羞耻心……”
他话还没说完,一记重闷就霎时盖过他的轻蔑讥讽和篮球触地的声响。
篮球失控滚入阴暗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叶一竹缓缓收回麻到失去知觉的手,走上前,仰头,几乎要贴上他紧抿的唇。
“这巴掌,当初你因为李宇骂我贱的时候,我就想给你了。”
*
叶一竹和吕家群走到校门口,失焦视野里出现一辆黑色大众,任心在里面探出半个身子冲他们招手。
“你买车了?怎么拿的驾照?”
问完后,叶一竹立马反应过来:吕家群虽然和他们是同届,可今年一月就已经满十八岁了。再不济,他人脉广,圈子多,要伪造一本驾照也不是难事。
“一竹,我坐他开的车还是有些发怵,你可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任心的头发染回黑色,拉直,一张俏皮明媚的脸藏在其中,变得更成熟、更妖娆。
无端想起上回的事,叶一竹不知道任心的真实想法,可于她而言,大概,她们真的回不到过去了。
叶一竹一个人坐在后座,直到车辆启动,前排的人都在小声争论。
“我说,你们再吵我就下车了。”
叶一竹把书包一扔,脚盘起来,完全松弛地独享空间。任心笑了笑,问她:“怎么这么久才出来?”还调侃她现在是真用功,这么晚还留在教室学习。
叶一竹不置可否,轻笑一声,正要开口,却听到吕家群替她回答:“碰上点小麻烦。”
“呀!”任心一脸担忧,立马询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李宇又去找她了云云。
叶一竹没有说话,恍然扭头看向窗外。
车快速驶过那条停车的人行道,那上面,只剩下一辆熟悉的黑色雅迪。
“刚才怎么不是你进去找我,让吕家群去,很容易让人误会哎。”害得她平白又挨了个烂人的骂。
不过他骂他的,她还回去一巴掌,也不算亏。
手掌仍有酸胀的感觉,全身力气似乎在快速流逝。说完最后一句话,叶一竹闭上了干涩的双眼。
吕家群通过后视镜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任心却敏锐察觉到叶一竹话里有话,兴奋得跳起来。
“这是有情况啊!”
叶一竹散漫翻个身,并不回答。
沉默就是默认。从叶一竹那里得不到答案,任心就扭头问吕家群:“你见着那人了?”
吕家群笑了笑,打趣道:“眼熟。”
*
今晚下下格外火爆,任心好奇问了前台小哥一嘴:“今晚这是有活动?”
叶一竹在原地等她,一个错眼,竟然看到了林静和赵晓玫。她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与在学校的形象大相径庭,如果不是叶一竹和她们都有过“交情”,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太能认出来。
无端的,她心里闪过丝不好预感,紧接着就听到小哥回答:“李宇认识吧,他们的人今天在这边开趴体,包了顶层。”
吕家群恰好走进来,叶一竹冷冷出声:“这也太巧了吧,难不成你们是故意的?”
李宇的名字再次在他们三人之中被提及,热闹氛围中流转了丝意味不明的尴尬。
任心看了眼吕家群,显得有些局促。吕家群把烟掐灭,往前走:“真他妈晦气,要早知道他们在,就该让靳岑换个地方。”
“怎么不去二楼后座?”叶一竹走了两步,特意停下来等待对着玻璃摆弄头发的任心。
“下下的头儿不是岑姐的朋友嘛,今天是开店满月店庆,他们就想着过来捧个场。”
任心发现叶一竹在等自己,立马快步跟上去,两个人自然并肩往前走。
“我看到林静了。”任心有些错愕,眼神游荡,“不是说李宇最近的女朋友是你们学校高三一帅哥学霸的前任吗?”
“你怎么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二楼后座和下下可是出名了,一会儿闹得天翻地覆,一会儿又好得恨不得当众上床……”
任心轻细的笑声有些刺耳,叶一竹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不感兴趣。
是啊,任心怎么会知道呢。她就是抓到了李宇和秦倩的把柄,才换回了她被握在李宇手中的犯罪证据。
进入包厢时,除了那帮熟人,还有许多叶一竹从没见过的新面孔。他们男生正在拼酒,秦铭看起来已经喝高了。叶一竹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下,有些嫌弃:“这才开场多久……”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帮人,喝疯了。”任心坐到她身边,把一杯还冒气的冰啤递给她。
叶一竹接到手里,凉意沁透掌心。
屏幕正在放映歌曲mv,却没有人在唱,猜拳声太大以至于她们根本听不清这是哪首歌。
叶一竹不紧不慢灌了口酒:“最近在干嘛?”
“能干嘛,赚钱吃饭呗。”
两人心有灵犀同时扭头,任心吐了吐舌头,“在天丽,端端酒,记记账。”她见叶一竹没有什么反应,又说:“初中文凭,只能干这个,总归是自己熟悉的环境,我适应得还挺快的。”
天丽是全市最大的酒色会所,比起诸如下下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天丽正经许多。
“我最近还跟我爸妈去过几次,怎么没见过你?”叶一竹笑了笑,低头将衣服上的粉屑拿掉。
天丽的消费档次偏高,通常都是有些社会地位的老板、领导去那里进行商务工作应酬。
“我的班是一三五,晚上六点到凌晨四点。”
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碰了一下酒杯。
男生们刚结束一轮,靳岑看到两个话筒都闲置着,不满喊道:“平时一个比一个能唱,这会儿各个都哑巴了啊……”
秦铭这才看到叶一竹,开始拱火:“让一竹来一曲!比天王老子还难请……”
叶一竹白了他一眼,不想理会已经烂醉如泥的男人。
任心在旁边看热闹,本以为叶一竹会像从前一样拒绝——毕竟这么多年,她在大家面前就没开过几次嗓。
可过了几秒,叶一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过靳岑手里的话筒:“帮我点一首《执迷不悔》,粤语版的。”
整个包厢轰动,靳岑亦是惊喜,吕家群和秦铭坐在角落里吞云吐雾,身边有人问他们:“哎,这谁?”
秦铭拍拍他,揶揄一笑:“我叶姐你都不知道?”
四周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哄堂大笑。叶一竹有些恼,故意冷脸拿话筒冲秦铭的方向说:“下一首让秦铭来给大家唱好不好?”说完,她露出丝狡黠的笑,挑了挑眉,顷刻妩媚,尽显风情。
吕家群笑了笑,坐起来把口齿不清想要反驳的秦铭拉回去,对那个人说:“你可有福,我们一竹难得开嗓。”
那人笑道:“美女的歌声值得期待。”
吕家群和秦铭相视一眼,笑而不语。
两人莫名其妙的反应让那人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奉承是否正确。
吕家群慢悠悠地躺回沙发,整个身子都陷入黑暗。包厢里已经响起吉他清亮的前奏,他深吸了口烟,久久含在嘴里。
倒不是说叶一竹唱得有多好听,只是她唱歌时偏细软的嗓音和平时说话时略低沉的音调反差感太大,会令人意外。
“这次我从头面对过去和以后,人如何自欺再不管这对否,人如何不舍也放开所有……”
比起王菲的原唱,叶一竹声音还是偏磁沉清冷,婉转铺陈在淡淡旋律之上。
整个包厢悄然安静下来,有人偷偷打量拿着话筒低吟浅唱的人——好奇、欣赏、不怀好意。
叶一竹照单全收,但毫不在意,目光始终盯着屏幕。
因为近视,她半眯着眼,但支撑得有些难受。
不算长的间奏里,她掏出手机,打开了歌词界面。
“今天且忍心一声再会,不须伤心风中依偎,勉强与你到底终会在热烈后变飞灰……今天且忍心笑笑干杯,可知一天我会荡回,你纵会说早已改变,独自梦下去都不悔……”
长久回荡的余音里,叶一竹在一片欢呼声中平静放下话筒,划开了聊天界面。手指在屏幕停留片刻,将那个对话框拉进黑名单。
和当初在校医室加上一样,不过是一个瞬间,一个简单的动作。
她觉得赵晓玫和秦倩犯贱,所以她不能容许自己变成自己讨厌、看不起的那种人。
他每一句尖锐嘲讽的话像挑不出错的电影台词,久久震荡在心。
她知道自己越是厌恶越是反感,就越是在意。
可在这场兵荒马乱的青春里,这种时而浅尝辄止又时而轰天动地的悸动,终究无处安放。
她以为,那天在酒吧迷迷糊糊的吻,篮球场上隔着山呼海啸的一眼,在巷口说起的那个故事,只有两人知道的莫然的秘密……
这些就足够触摸到什么。
任心静静注视着叶一竹在热闹中格外落寞的清冷侧脸,握着酒瓶的手心浸出层薄汗。
“纵堕入深沟完全不想愧疚,我决意沉迷下去,放眼迎以后……”
这句歌词始终在任心耳边回荡,扰得她心烦意乱。间隙,她不受控地抬眼去看吕家群。
周围的人在和他说话,缓缓升起的烟雾里,他冷峻轮廓也十分清晰,嘴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几分专注,几分失神。但就像刚才车里一样,专注为何,失神为何,任心竟不敢放任自己多想。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吕家群毫无征兆扭头,笑意扬得更深,无限温柔都被揉碎融进迷离的黑色眼睛里。
他们之间隔着叶一竹。
任心看到叶一竹似乎在看他。
理智轰然坍塌。
所以叶一竹说她早已经放下能有几分可信度?任心的心提到嗓子眼,摇摆不定。
在车上的时候,叶一竹故意说了句模糊不清的话引她遐想,她想表达什么?想告诉她和吕家群,她有喜欢的男生暧昧的对象了?
好,就算是叶一竹要真的放下吕家群开始新感情,如若真有这么洒脱,她又何苦唱一首《执迷不悔》。
她在执迷什么,又不悔什么。
第40章 背叛
众人情绪高昂,原本点的酒很快一扫而光,续点的迟迟没上来,秦铭有些不耐烦,摇摇摆摆站起来要出去催单。
谁都知道他要借催单之名出去吐一次,调侃他几句,依旧各玩各的。
大约过了十分钟,吕家群对靳岑淡淡开口:“不会死厕所里了吧?”
正好想出去透透气的叶一竹站起来,“我去看一下……”
“去个屁,老实坐回来。”
任心原本也想出去,跟叶一竹把话说清楚,可听到吕家群的话,已经站起来的半截身体僵在原地,看到他略微凶狠的眼神,咬唇扯住叶一竹的衣服拉她坐回来。
“这两小姑娘一看就是想出去透个气,哪可能真跑男厕去捞秦铭啊。”靳岑感受到气氛的异样,随口调侃。
“李宇包下了顶楼你知道吗?”
吕家群不紧不慢出声打断靳岑,指尖的烟燃到尽头滴灼到肌肤,他也不痛不痒。
提起李宇,叶一竹和靳岑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掩盖中眼底真正的情绪。吕家群目光冷冷快速扫视过自以为不着痕迹用眼神交流的两人,眉心一乍。
“这……我是听说了今晚有人包层,可没想到是他们。”
“现在知道也不迟,总好过知道了,还非要出去找不痛快。”
说完,吕家群的视线停在叶一竹并无太多情绪的脸上,伸手将烟头摁灭。门突然被推开,秦铭慌慌张张冲进来,清醒许多:“他妈的,李宇也在下下啊!”
在场的人原先以为有什么大事,听到他的话,又纷纷不屑扭头各聊各的。见大家不在意,秦铭不可思议指着门外,“他在三楼发疯,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
闻言,众人眼中立马闪出几分光芒,有人兴致勃勃站起来整理衣衫要出去凑热闹。
“我说这酒怎么半天送不过来,原来是外面有这么一出好戏。”
“干嘛去?”
一声阴沉呵斥在早已经停了所有音乐的包厢里响起,吕家群坐在那里,抬眼盯向路飞,面无表情。
路飞支支吾吾,不知所以然。秦铭走过去攀他肩把他按回座位,劝诫他:“这种热闹还少凑为妙。”
“听说有个倒霉蛋当场就被踹骨折了,李宇不让叫救护车。”
靳岑嘲弄出声:“这没几天就高考了,他还真是一天不作就浑身难受。”说完,她拍拍手站起来,回身看沙发那里面面相觑的一群人。
“想凑热闹还不容易,我去问问六哥,顺便把我们的酒拿回来。”
有人调侃她:“哟,还是咱们岑姐厉害,能使唤得动六哥。”
叶一竹深看了眼靳岑,心跳突突加快两下,不由出声叫住她:“姐,算了吧。李宇发疯的样子我们在二楼后座都见过。”说完,她扭头看向吕家群,希冀他能出声拦下靳岑。
可吕家群只是半躺在沙发暗处,面色平静地抽烟,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靳岑瘫手,神态自若:“我和他又没仇,总不能大家伙今晚就耗在这儿了吧。”
她这句话是看着吕家群说的,一时间,全场噤声。许久,吕家群抬眼,黑沉沉的瞳孔里似乎暗藏惊涛骇浪。
“酒拿了就赶紧回来。”
靳岑“哎”了一声,摇曳身姿走出去。高跟鞋叩在大理石面上,每一声都格外脆响,叶一竹深吸了口气,拿发软的手摸索到酒瓶,仰头猛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