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枝遥回头,玉檀已经从旁边过来了。看她充满暗示的双眼,季枝遥微点了下头,提着长裙在五位美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裴煦身边坐下。
他的目光直白地注视着,在她坐下时还伸手理了理她的裙摆。一声令下宴席开始,紧张的氛围被裴煦提的一杯清酒破解。没过多久,座下便有大臣喝高了,嗓门也大了些,伴着歌舞,季枝遥也终于开始拿筷子用膳。
她饿得不行,根本没顾身边的人,自顾自地吃着,虽一直未停筷,仪态却落落大方,不紧不慢地,底下人看着都多了几分食欲。
无意抬眼,她精准捕捉到一人的眼神。
是新入宫六人中的一位,季枝遥不认识,但从她看裴煦的眼神能看出,她是真心思慕裴煦。
人坐在那坐不住,时时在找机会,可裴煦根本没看他们一眼,反倒是动了两下筷子后,让人把跟前的几道菜端到隔壁桌去。
季枝遥看着逐渐摆不下的桌面,哭笑不得:“陛下,可是今日膳食不合胃口?”
裴煦将手持甩了甩,随意摇下头:“这几道不错。”
因为不错留给了自己?她没听错吧。
“为何这副神情?”
季枝遥撇撇嘴,如实道:“我还以为陛下会将不喜欢的留给我。”
裴煦微怔了怔,正欲开口:“孤——”
“陛下,臣妾同几位姐妹来敬陛下、殿下一杯,愿陛下龙体安康,家国无恙,殿下万福金安。”
台上两人被她们吸引去视线,季枝遥没有意识到什么,倒是身旁拿起酒杯的人脸色沉了沉。他的酒杯朝着季枝遥,在她准备喝时靠过去轻撞了下。
季枝遥反应过来后,没忍住笑了笑。
上一次与人有这样的举动,应当是幼时与她交好的皇姐偷偷蹲在墙边喝酒时做的。裴煦在这么多人前这样与她碰酒杯,有几分像沙场上洒脱的士卒。
本不打算喝满,因为他的举动,直接将整杯喝干,随后还将酒杯倒扣,眉眼间带着笑意望向他,意思是“你随意。”
裴煦今夜的所有轻松的神色,甚至极少有的笑,都与季枝遥有关。
擅自做主走上前敬酒的人根本没得到一个眼神,见陛下无心搭理她们,将酒喝完便讪讪回到座上,心不在焉地戳着盘中精美的菜肴。
季枝遥看向座下的人,每一个都是漂亮的美人。裴煦现在对她们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但季枝遥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
想到他日后兴许会对旁人也像自己一般纵容,她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情绪。
“今日这酒,不错。”裴煦拿起酒杯,看了看上面的纹饰。
陈栢听到后,转身让人再去备了两壶。只是奇怪的很,陛下已经许久不喝酒,往日都是见他喝茶多一些。
“真的好甜。”
旁边传来一声附和,偏头瞧去,她似乎已经有些坐不住,腰身都软下来,只能勉强往后靠在椅子上才能维持仪态。
裴煦伸手将她手中摇摇欲坠的酒杯放回桌上,直接起身走至她身边。
底下的人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天子的一举一动,他站起来时,所有人皆是一紧张,再之后,便眼睁睁看着座上人亲密的接触。
他的手扶上自己腰时,她其实是抗拒的。可她推开的动作刚有个起势,耳边便听到裴煦不紧不慢的提醒:“想清楚再动。”
季枝遥晕乎乎的,酒意正缓缓上浮,眼底像有水雾一般,慢半拍地抬头看他的眼睛。她甚至没听见裴煦刚才说的话,也忘记此时此刻自己身处的场合。纤细的手软绵绵地抬起,之后失了力气往下掉,不偏不倚地砸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裴、煦。”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两个字,跟前地人却听得十分清楚。
他忽然心情很好,也没那么着急要走,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丝,低声问:“说什么?”
“你啊。”她蹙了下眉,应当是酒烧心,有些难受。一阵痛过后,人也清醒了点,随即努力恢复理智,“陛下,我好像喝多了,我想、想回去。”
“这酒入口甘甜,却容易让人醉。你这个酒量,是想当着众人的面丢尽孤的脸么?”
话很犀利,语气倒没有真的动怒的意思,反而有些玩味。
季枝遥悄悄往旁边看了眼,只一眼,她看见了无数双眼都在看着自己。脸颊和耳朵在一瞬间变得滚烫,底下朝臣无数,还有新入宫的妃子,这样的场面实在过于荒唐。
“玉檀?”季枝遥晕沉沉的,想叫人扶自己回去,但是根本没有人回应她。
裴煦在这期间直接拿她的杯子喝了一杯酒,看她拆发散乱四处寻人的样子,忽然想起从前母妃养的一只喜欢用牙蹭他的小猫。
先前机缘巧合留了她性命,现在只觉得冥冥中有些事情天注定。从前能不顾责骂地偷偷逗猫,如今便能打破禁忌,对眼前这人动情。
“玉檀…..梨花,”她忽然开始掉眼泪,有眼力见的宫女早就从旁边搬来屏风,遮挡住座下人的视线。可她说话的声音还是或多或少传出来些,“还有桃花,春生冬藏……她们在哪里,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裴煦垂眼,伸手刮掉她的眼泪,弯腰低声道:“别哭了。”
季枝遥皱眉瞪着他,尽管不清醒,心中到底有些怕他,连说他也只敢小声说。
裴煦指尖摸了摸自己耳朵,将人稳稳抱起。陈栢从后见赶紧替他挂上披风,从后边根本不看不出他怀里抱着人。
季枝遥喝醉了很不安分,一直想挣脱开。中途裴煦顺着她的意将她放下,她又站在原地委屈地不愿意走。
他觉得此生没对谁如此有耐心过,折回时捏着她下巴,略有些困惑:“枝枝,到底想做什么?”
季枝遥说话不过脑,垂头说:“我可以骂你吗?你有点讨厌。”
裴煦抬头看到天上的明月,冷静地平复此刻心中涌上的情绪。这次不是杀意,这是让他心中感到放松的感觉,只是已经许久不曾有过。
低头,季枝遥已经腿软得蹲在地上,嘴里嘟嘟囔囔地在说话。
他忽然问了句话,心中并没什么把握,却鲜少乐意赌一把。
可惜,就连醉醺醺的人听到后都愣住,像醒酒汤一样一把将她理智拽回来。
想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季枝遥扶着墙站起来,往后退了退,边摇头边低声说:
“你不能这样,我不想。”
第28章
宫廊里安安静静的, 只有风声。
掌灯的宫女悄悄后撤,退至最远处的宫门口,侍卫将此处封住, 任何人离开御花园都需要绕行。
她今夜喝了许多酒, 脑中不甚清醒,偶有时候觉得自己能思索, 也放任自己不想事情。可就是裴煦方才的那句, 令她不得不认真起来。
季枝遥首先想的是拒绝, 随后才担心他会不会因为生气而处罚自己。如果记得不错,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拒绝他的请求。
“为何不想?”裴煦抬眼, 眸如点漆,深的不见底。
季枝遥的手自然地垂着, 紧紧攥住裙摆。新佩戴的玉牌下挂着两串红玛瑙珠, 夜风吹过, 发出叮铃轻响。
“我若是说了, 陛下是不是要像处置他们一样处置我。“她低着头小声呢喃, 没等裴煦说话,她又自己回答了自己,”可若是我不说, 也已经将你惹怒了不是么。“
轻呼出口气, 季枝遥抬着无甚气力的手,将腰上的玉牌解开, 捏在手中。裴煦目光追随她的动作, 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被拒绝的理由。
季枝遥:“陛下, 您的母妃和父皇相爱吗?”
裴煦微愣,思索后道:“少时自是有情的, 只是经年过去,不再迷恋风花雪月,便也没有如此在意儿女情长。”
“那陛下可知我的母亲与父皇是如何相识的?“
他眼中微暗,想起许久前翻阅缙朝史书时看到的只言片语,没有回答。
“我母亲是舞姬,人微言轻,与父皇在一次宫宴上邂逅。那时我母亲根本没有抵抗的权利,似个玩物般被带在身边。父皇心情好时,随便从书桌上拿个摆件赏给她,她就得欣喜地笑,要叩谢隆恩;朝中不如意,任是打骂责罚,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从前我时常想,若是母亲没有去那次宫宴,没有生下我,余生的日子会有多畅快?”说到这,她自嘲地笑了笑,“陛下自小被以储君之礼对待,应当觉得我方才说的话荒唐。可我到如今还是这样认为,我母亲就算一生都只是个默默无名的舞姬,也一定比是七公主生母自在快活得多。“
裴煦默了默,想往前离她近些。可刚一动,季枝遥便也跟着往后倒退了些,慌张得险些跌到。
他立刻停下,叹息一声。今夜不止她不胜酒力,裴煦也喝得像变了个性子,尝试为自己正名:“孤和你父皇不一样。”
“我自然知道陛下和他不同,可你刚才说要让我入后宫,却和我父皇对母亲做的一样。我母亲对父皇根本无意时,便在无可奈何之下有了我......”
言外之意便是……季枝遥此时对他根本无意。
她缓缓抬起眼,鼓起勇气面对他,将玉佩缓缓递上前:“我自知今日说的话大逆不道,陛下不计前嫌,我却不识好歹。这块玉佩和身份都不是我这等卑劣之人能受得起的。陛下希望我谨记的亡国公主的身份,我永不会忘。接下来陛下要如何处置我,我都不会反抗。”
说完,她提起裙摆欲跪地,裴煦微敛眉,上前一把扶住她的手肘。四目相对时,反倒是季枝遥充满疑惑。沉默少许,裴煦说:”孤没有生气。“
“我拒绝了旁人求之不得的名分,下了你的脸面,陛下为何不生气?”
他垂首,将季枝遥手里的玉佩重新戴回她腰间,顺了顺底下缠乱的玛瑙珠,才低声回答:“既是问你,便当做好被回绝的准备,只是——”
季枝遥微抬头看他,眨了眨眼。
“孤想让你知晓我的心意,往后也无需如此怕我。”
季枝遥漂亮的眉间轻轻蹙起,总觉得今日有些醉得厉害。
“再有。”
她更疑惑了,薄唇微张,轻声道:“什么?”
“只你我二人时,可不唤我陛下。”
“这怎么行!”她声音不自觉拉高,意识到过于喧哗后,又立刻压低:“这不合礼数。”
他面色寻常,没说话,眼神不容拒绝,像一堵墙般堵死她的喉间,季枝遥瞬间哑然。
“合不合旁人说了不算。”
“你这人如何能这样……”她没忍住,直接低声怨了声。
裴煦很随意地承认自己就是那样的人,之后往前走到她跟前停下。他身量比季枝遥高些,此时她又低着头,只好微弯着腰,温声问:“酒醒了么?”
季枝遥微抿着唇,迟钝地点点头。
“那走吧。”他伸出手让季枝遥扶,季枝遥连忙按下,“我自己能走……”
“行。”他收回手,陪她缓步踱回宫中。
…
后宫中有了妃嫔,按照历朝的律例,宫妃当轮流到长门宫中侍寝。待那六位新进宫的美人安置妥当,便被安排了侍寝的日子。
正值前朝多事之秋,先前在玉连时,刘清正轻描淡写而过的一件事,悄然间已成大患。后宫之事他本就无心过问,每日都在长门宫中商量对策。
“玉连乃我朝与西澜商贾往来之重地,虽已规划好街巷城区,百姓却难免要和她们打交道。从前尚未如此猖獗时,至多只发生些抢劫财物之事,可不知为何,近来西澜人越发猖狂,竟敢在上京脚下行抛尸灭口之事!”
来者是一位将军,季枝遥不曾见过,将茶水放至裴煦桌前准备回避时,听见他说:“这是明威将军陈青,与陈钧相熟。”
如此介绍,季枝遥便立刻明了。她已发现,裴煦身边的心腹大多都姓陈,眼前这位明威将军,当也是他的心腹之一。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将军有礼了。”
一来一回简单寒暄后,季枝遥仍然想往外走。她其实并不太想了解前朝事,那些对她而言太复杂,还总担心知道得多了会危及性命。
裴煦看出她的意图,却并没有让她走。而是起身看了眼书架,挑了两册有些破旧的医书递给她:“今日将这两卷书看完,晚些时候,孤会亲自验收你的成果。”
季枝遥”啊“了一声,痛苦地接过。她并非好学之人,看书这种事她根本提不起兴趣。
“笔墨在桌上,自己随意用。”说完,裴煦起身让出位置往屏风后走去,陈青见状也并不意外,跟着裴煦也离了前厅。
长门宫的大殿空荡荡的,一眼看去,能见到来来往往的宫女侍从。今日是阴天,再垂头看了眼厚厚的两卷书,感觉心情更糟糕了。
她极不情愿地抱着书走到他往日批奏折的桌前坐下,认命地翻开书读起来。
医理深奥,季枝遥看得很吃力,也因此要更专心才能读进去。她一页页翻着,偶尔提笔在纸上记下些要点,连玉檀何时来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