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只寥寥数句,让裴煦心中少有的产生遗憾愧疚之感。
“宁乐二年,二月十三,缙四公主曾前去丞相府。陛下所寻之人应是四公主随侍,人海茫茫,恐难寻觅。”
前些时日,他让陈栢亲自操办此事,要将当年施恩之人寻到,无论付出任何代价,生见人,死见尸。然须臾数年过去,纵使如今身居高位,也再也找不到当年之人。
有时他也会站在现在,回望过去的自己。那时候天真,相信世间总是善多一些,可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打击。偶尔会觉得当年那个女子多此一举,若是没有救下他,他就那样死在冬末,不见得是坏事。
可再低头看此时怀里躺着的人,他又觉得这血肉白骨铺来的路十分值得。一个能相伴一生的人,嗷嗷待哺的小儿,位及癫顶的权力,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既然找不到她了,那便将这段恩铭记在心,不再总去纠结。幼时太傅便教导过自己,舍得放下,方能把握当下。
他将信揉成一团,随手扔到地上。明日总归是他先醒,季枝遥不会有机会看到。
…
有身孕以后,季枝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起夜的次数也比往常多。
她轻轻起身,绕过裴煦下床。玉檀悄声扶她到外头,过了会儿回来,裴煦还在睡着。以前他听到很细微的声响就会惊醒,可自从和季枝遥一起后,他夜里都比以前睡得沉。加之屋里燃着安神的香,裴煦没有醒。
季枝遥轻手轻脚走回床侧,正准备回去休息,无意一瞥,余光中见到一团揉皱的信纸。
灯烛被微风吹得摇晃,她重新翻身上床,卷着被子背对他,平静地阂上眼。
第48章
次日一早, 裴煦起来时第一件事便是将那纸团烧了。垂眼看去时,他忽然顿住动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还在歇息的人。
他的记忆不会出差错, 可这纸团……裴煦将纸团移至烛火上烧干净, 梳洗完毕换上朝服后,先出去把玉檀叫了过来。
听完他的问话, 玉檀俯身说:“昨夜殿下起夜一次, 不过奴婢将她送到床边才离开的。”
裴煦缓缓松了口气, 点头:“退下吧。”
“是。”
玉檀退下后,陈钧很自觉跟上他, 边走边汇报这一夜发生的事情。
“如今西澜大部分领地已经归为东栎所属,百姓大多降服, 只有几位将军仍在死守, 退至最西边的边境线誓死不降, 其中当属定国将军的兵马最多。”
裴煦面色平静地“嗯”了声, “封锁周围所有运输通道, 将他们耗死便是。”
陈钧点头,之后思索片刻,道:“陈栢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听他回传的消息, 定国将军的侧夫人是缙朝的四公主,此人可需要生擒?”
四公主, 真巧, 正是昨夜信上所指之人。他陛下找一位故人找了很久, 眼下这位前朝四公主是他最后的希望, 陈钧以为陛下会容许此人特例,可得来的答案出乎意料。
裴煦:“格杀勿论, 此事以后不必再提,更不能让她知道。”
陈钧虽有诸多疑惑,还是立即应是。
但陛下办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如今临安公主颇得圣宠,许是他彻底要将那位故人放下了罢。
他们一路走,陈钧一路照例汇报。朝中事务要紧,他们私下的事情也尤为重要。
“昨日将宋梓淑关入兽牢后,属下发现她其实会些拳脚,只不过力量悬殊,还少了一只手,最后被撕咬得没了动静,才将人拖出来丢到药牢中。”
“嗯,便这样吊着。孤记得牢里不止有虎,既然这么喜欢吓人,其余都让她体验一下。”
“是!”陈钧拱手得令,之后又讲起先前几位关进去的人,“昨日裴起试图自尽,好在守卫发现及时,找来上好的大夫救治,现在还活着。”
“裴起……”他眯了眯眼,转了转腕上新戴的木佛珠,咔哒一声轻响,圆润的珠子滚过指下,“还没到同他算账的时候,将他扔到牢房中歇息一个月。孤此生的几大喜事,总归要有个见证人。”
陈钧:“还有,昨日陛下见过宋明风后,他人变得有些疯癫,那张嘴总说些胡话……而且都是公主殿下的旧事,陛下要不要将这人毒哑?”
裴煦漫不经心:“他都说的什么?”
陈钧停下不再继续往前,立刻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你说便是,孤不罚你。”
“是。”陈钧咽了咽唾沫,心跳跳得极快,“宋大人说起公主幼时的遭遇,年纪很小时就差点被污了身子。听他的语气,属下总觉得他同这件事根本脱不了关系,倒像是……他主谋的。”
裴煦双眼冷下来,步履不停地继续往前,陈钧战战兢兢在后头跟着,只感觉周身一阵寒。
陈钧就知道此事不会轻易善了,下朝后,陛下换了一身墨色的袍子直接往地牢去。他的地牢原本在宫外,不过登基后,他便将地道修到了皇城脚下。
从进门开始,所有的侍卫都面带玄色面具,手持各式武器,个个都不是好糊弄的。裴煦目标明确地往最新开的那间牢房去,宋明风刚刚结束一轮“伺候”,眼下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听到声响,他连头都没抬。因为不管是何人,都不是来救他的人。
地牢的死士搬来一张精致的木交椅,放在牢房门口。一旁的桌上放上细致雕刻的香炉,里面燃着上好的香料。高贵与这座满地腥血的地牢格格不入,他却不以为意地照做。
地牢灯光昏暗,宋明风爬起来,勉强看到外面坐着的人,虽然眼瞎了一只,看不太清楚,可光看他的姿态,就知来的是何方神圣。
“微臣参见陛下。”他一身的伤,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未得到他的准许,便径自起身,再一次往后靠在茅草堆上,敷衍了事的拜见,他在这个牢里见过许多。
裴煦懒得同这样的人计较这些,只在周围的嘶哑□□、惨叫声中静静地拨了十三下佛珠,一声一声微响,情绪在酝酿。
“陛下,您找我所为何事?还不如直接将我杀了,以解你的心头恨。”
裴煦笑了一声,“杀了你?你可知死在这里是最轻的刑罚。”
宋明风自然知道,这几日轮番折磨,他深有体会。
“那陛下不如开门见山,说痛快些,容我喘两口气好好歇会儿。”
“孤近日听到些风言风语,宋大人似乎对公主的旧事很是了解。”
“公主?”他听到后有种‘果然如此’的语气,仰头笑了许久,之后缓缓将视线落下,爬到前头离他更近些,“微臣从小看着她长大,自然对她的旧事很了解啊。不仅如此,我对她的为人、性格,处事风格,甚至生活中的各种细节都非常了解——”
他越说语气越怪异,嘴角扬起的弧度令人有些发怵。
“陛下,你想知道什么,臣都可以告诉你。”
裴煦见过许多种人,像宋明风这样的却少有。他笑了下,觉得甚有意思,“听说她幼时险些被歹人所害,你可知此事?”
宋明风佯装回忆,过了许久,忽然抬起头看裴煦的面色。见他耐心耗尽的模样,宋明风再次忍不住笑出来。他身上有许多伤口,因为笑得用力,许多好不容易愈合的口子又再次撕裂开。
“是啊,她不过是舒月涟的女儿。舒月涟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身份卑贱的舞姬,生的种就算掺了龙血,也改不了一身贱骨头。”他泄愤般一口气说完,心中觉得畅快许多,歇了歇,接着说:“不过,碰不到她,她倒是生了个和自己长得十成十相像的女儿。接近她怎么了,能与我接触,是季枝遥那时候的福分。”
裴煦沉着脸,听他毫无愧疚地将自己做的恶事吐出来,很想立刻将他千刀万剐。
“她是公主,你是朝臣。纵使你愤愤不平,她便是你永生无法触及的人。枝上花,地下泥,你又在肖想什么。”
宋明风:“我是第一个碰她的人,裴煦,你是皇帝又如何,南月太子又怎样?你现在放在心尖上的人早就不干净了。”
牢房隔壁,蜷缩在地面的人微微动弹了一下,无人注意。
原以为裴煦会恼羞成怒,结果宋明风等半天也没看他有太大的神色变化,反而听到他稀松平常地说:“没有比腥血更脏的东西,她肯接纳孤,孤又何需在意她的过去。”
他转头指了指远处一个方向,陈钧快步走去,过了会儿拿了一个小陶罐回来。
裴煦站起身,命人打开牢房,将宋明风手脚钉在木架上。长而粗的铁钉穿骨而入,前几日受的表浅皮肉伤顿时算不得什么,整片区域都环绕着他痛彻心扉的嘶吼。而站起他跟前长身鹤立的男人非但没有任何怜悯之色,面上还挂着极满意的笑。
“这是街市上买来的糖,孤特意命人将这些糖重新熬煮,比寻常的甜度更甚十倍。”
“你要干什么!”
裴煦将东西递给陈钧,他很熟悉上刑的流程,将糖开进一小杯水中,之后用毛笔蘸湿,涂抹在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放心,待万蚁噬心,你危在旦夕之时,孤会让人尽全力救你的。”
“啊!!!裴煦你就是个疯子——”
他弯了弯唇角,大方接下他的夸赞,转身没有停留地离了地牢。
经过一个昏暗的位置,他忽然停下来,瞥了眼门口的挂牌。
陈钧在后面低声说:“这就是裴起的牢房,不过昏迷了好几日,不知眼下醒没醒着。”
“让底下的人注意些,仔细让他活到孤大喜之日。”
“属下明白!”
牢房里阴暗潮湿,一地的血,寻常人待久了便会作呕。因为这个缘由,他会宫后先回了长门宫,沐浴熏香,待身上闻不到一丝血味,才摆驾月涟居。
他没让下人通传,进去时,季枝遥已经不在床榻上。她坐在书案前,低头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看什么呢,如此入迷。”
季枝遥闻声抬头,浅笑了一下,“在看陛下给我的医书。”
前段时间她行动不便,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待在床榻上,因而她几乎将书架上的书都看了一遍,眼下时第二遍。
“读得懂吗?若是不会可以问孤。”
“自然读得懂。”她把书反扣在桌面,一手托着下巴微仰头看他,“也不看看我看的是谁的书,上面的注释多着呢——”
裴煦眼底顿时多了一抹柔色,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之后照例号脉,生怕出一点闪失。
季枝遥在一旁坐着,嘴里嘟嘟囔囔:“陛下一人都可以比过整个太医院了,真不愧是你,什么都学得这样精细。”
“孤只是略懂一二,像你这般日夜不休地钻研,不用过多久就能出师了。”他放下她的手,让陈钧将东西送进来。
季枝遥看到他手中又有许多书,疑惑道:“这是新的医书吗?”
“不是,宫中太医院的医案。孤怕你只看书不看病案学不牢固,让人誊了过去两年的病案给你。”
“谢陛下!”她惊喜地接过,马不停蹄地开始翻阅。
裴煦坐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过了会儿让人把奏折拿来。两人坐在一张长桌前,一人看书,一人批折子。静谧无声,玉檀在外头时不时看进去一眼,眼底的羡慕难以遮掩。
“若是被陛下看见,你这双眼便要被挖了去。”
陈钧从后面出现,按着她的肩膀强行将她往外拉远了些。玉檀后知后觉,却也觉得他有些过度紧张。不过这个木头将人扯出来以后,就立刻板板正正地站在门边,目不斜视。
玉檀低嘁了声,去厨房给公主熬药去了。
今日上元节,朝中百官都在家中庆祝,公务不多,裴煦也落得清闲。批示完完西澜边疆的战事,他便坐在季枝遥边上陪她看医书。
她确实很用功,掌握的程度比自己想象中扎实很多。一上午的时间,她便看完了三个月的医案,每一个病都能分析正确,开放用药也别具自己的特点。
“陛下,你说我这方子开出来,病人敢喝吗?”
“你若是对自己没信心,过些时日可以同此番新进宫的医者一同考试,与他们同等标准,达标了,也可以得太医院授章。”
“若是有了授章,我岂不是可以四处行医了?”
裴煦面色不可察觉地变了些,却还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自然是的。”
季枝遥听后心里暗喜许久,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过了会儿,便遗憾道:“不过我常年待在宫中,能治的无非是身边的人。陛下自己就懂医理,自然用不上我了。”
“医者不自医,更何况若是枝枝给孤开的方子,多苦孤都会喝完的。”
她被这话惊得瞪大眼,抬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语气讶异,“陛下,你怕不是糊涂了。关乎身体的事情怎可大意!就算是我也不行。”
裴煦随意地点了两下头,好像真的听进去了一般。
“……”
他们一直坐在桌前,直到玉檀叩门进来问是否需要传膳,季枝遥才不舍地将目光从病案上移开,嘴上语气轻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