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程砚书官场威风,家里却是一团糟。
程母年迈,近几年多病,如今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儿子程玉璋也昏迷多日,政事家事一大堆,程砚书忧心忡忡,也染上了病。
程玉璋清醒后听到父亲的事,打听到近日南山有神医出没,便亲自过去寻访神医。
他在南山守了三日后,见到了行医归来的神医,仔细一看,他不由得泪流满面。
那神医面容慈祥,一身粗布青道袍,身形瘦削,眉毛浓长,看着年岁很大,却精神矍铄。
程玉璋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师父一面。
“师父……”他对着他直直跪了下去,万分感慨的叫了一声师父。
自小生在道观,师父至行是他的启蒙授业恩师,从他七八岁跟着师父,直到十五六岁,师父说他要去游历天下,日后若有缘,必定会见。
前世他便没有见过师父,今生本不求,却偏偏真的见到了师父。
师父至行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讲,是另一个父亲的存在,小时候的他,对这个愿意教他的老道士十分依恋,甚至许多时候想,若是师父是他的父亲就好了,他向至行说过这个问题,老师只说他父亲另有他人。
至行露出慈爱的笑容,这笑容没有特殊性,至行对万物都是这般仁慈。
他伸出干瘦的手按在程玉璋的肩膀上,声音空灵,字字入心,“玉璋,你瘦了。”
两行清泪自程玉璋眼中落下,他仰头望着师父,秋日在他身后,日光晕染在师父的脸边,他知道,指点他迷津的人就在眼前。
“师父,大雾四起,我快看不清了……”
他忍的百官对他的痛骂嫉恨,他忍的走这条浊路的艰辛,可他忍不得失去皎皎之痛。
她离开他这么久,他始终艰辛她不生气了会回来的,可是再见,她竟然已做他人妇。
至行低头,用袖子给他擦拭了眼泪,声音带着怜惜:“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玉璋莫哭,为师就是来帮你渡过此劫的。”
程砚书升为首辅,家中老母却在不久之后病故,朝中百官前来吊唁。
顾桓现在有守卫京城之责,他虽痛恨程玉璋,可却也不得不去程府,看在信任首辅程砚书的面子上。
江春月得知程母病故,躲在房间里哭了好久,红着眼睛,到兄长书房里,求他让她跟着一起去程府吊唁。
“祖母是个很好的人,告诉了我很多道理,此次若不能给她送别,我怕此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实在江春月这副模样太过可怜,顾桓拒绝的话被他吞了回去,想再嘱托些别的,又觉得算了,他已经开始着手想着如何将大外甥从程玉璋那里夺回来,算来算去,在首辅程砚书和程玉璋两人眼皮子底下将大外甥偷回来,胜算不大,且走一步看一步。
前去吊唁那日,江春月伪装成兄长的侍女,可到了里面,她只能跟其他下人一样待在外面的偏房,还好兄长嘱咐,单独给了她一个房间。
她在房间里偷偷给祖母烧了纸,然后心里便有了其他打算。
她想见一见拾哥儿。
兄长只待半日,她须得加紧了。
程府的布局她熟得很,她自偏房往西,一直到抄手游廊,在房后边见巡逻的侍卫不在后,便快跑进去,躲过这,更难的还在后头,若是拾哥儿如今已经搬出熙园,住在外院,那边有程砚书和程玉璋的外书房,必然是重兵把守,若是拾哥儿没在外院,在里院,就得过唯一的入口仪门,更是难上加难。
江春月忐忑不已,可思子心切,她想见拾哥儿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一眼也好。
她望着四周到处挂满白幡,忽然觉得今日侍卫像是不在一样,想来府上办葬礼,加上前来吊唁的人众多,侍卫都被集中到前院的灵堂附近。
或许今日恰好可行。
她下定决心,直往外院的书房奔去,她记得程玉璋安排给拾哥儿的书房就在他的不远处,东边,名叫知微居。
期间她竟然知遇上几个行色匆匆的丫鬟,今日大家外头都罩了见白丧服,辨不清楚其他,江春月过去,也没引起他们的注意。
侍卫更是没有一个,江春月竟然轻松就到了知微居里面。
她不敢进去,躲在院门口的灌木丛里,眼巴巴的望着门口,等了好久不见一人,江春月这才反应过来,今日祖母三天,拾哥儿此刻应该在灵堂守灵才是,怎么会在这里。
灵堂里,程府嫡长子程砚书及次子程砚文跪在前面,后面是大爷程砚君及四爷程程砚书,另一侧跪着程府女眷,后面还有程府的孙子辈、玄孙辈。
程玉璋跪在父亲身后,廖游走进来,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程玉璋便让他叫过儿子程拾来。
“你去书房,抄了这份悼词交给我。”
程拾抹了抹哭肿的眼睛,乖巧的出去了。
有宾客前来,程砚书带着程府众人在门口一一迎接又答礼,安排宾客到房间歇息。
顾桓来时,程砚书看了眼程玉璋,程玉璋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等到顾桓去了房间小半个时辰,有下人过来传话。程玉璋离开了灵堂。
躲在知微居院门口许久的江春月正打算离开时,竟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急忙藏了起来,眼巴巴的望着月门的方向。
拾哥儿回来了么!
【📢作者有话说】
事上练,破犹豫之贼——引自王阳明先生语录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引自苏轼《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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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谈话◎
果然是拾哥儿。
他一身黑色圆领袍, 外面罩了孝服,当年的婴儿肥退去,长高了许多, 细细瘦瘦的,眉宇之间很像程玉璋。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年纪也不大, 十多岁的样子,恭恭敬敬的, 程拾边走入院里,边吩咐道:“我看莲妹妹在灵堂跪的膝盖很痛, 你去寻她过来, 就说我找她有事。”
莲妹妹?
江春月疑惑,是大房那里生了女儿吗。
“爷爷和父亲的药今日喝了没, 是万万不能断的。”
小小年纪, 真是操碎了心, 江春月内心愧疚不已。
“放心吧小少爷, 二爷和二少爷身边的人会提醒他们的。”
“嗯, 现在正是多事之秋, 你们都要机灵些,不要让别人趁虚而入。”
江春月听着听着不免热泪盈眶, 他才五岁多, 思虑就像大人一般了, 反观央哥儿,还是个爱哭鼻子的稚子, 哪里会考虑这些, 程玉璋将他教的很好。
程拾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里。
说好的只远远看一眼的, 现在看到他了, 就应该离去。
她为了一己之私,舍弃了她的拾哥儿,她已经不配做他的母亲,可若是重新选择,她大概仍然会这般,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黯然神伤一会,江春月准备离开,刚直起身子要走,却听月门处又有说话声,吓得她赶紧蹲下来,还拨了一旁芭蕉叶子将自己遮住。
“小少爷回来了吗?”
竟然是程玉璋的声音!
江春月心脏“咚咚”直跳,那些被她压覆的情绪像是要突破口子,爆发出来。
“回来了,您说让他回来抄写悼词的。”
“嗯,他到底年纪还小,一直跪在灵堂撑不住的。”
程玉璋的声音虚无缥缈一般,落在江春月的耳中,她怔然,心里的滋味她自己也辨不清楚。
“少爷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偏偏不疼惜自己的身子,您瞧瞧您现在的面色有多差。”
程玉璋没有回答他,只是过了一会,咳嗽了两声,咳嗽声是痛苦而压抑的。
他们似乎在门口慢慢的走过,他要是回自己书房,是要路过这里的,脚步声也没有断过。
他身子怎么了?他病了么?
“咳咳……赵召,你去找林四,让他加紧这边布防,如今形式多变,父亲不能有任何差池。”
江春月心下一惊,什么,这边要加紧布防,她要快点出去才行!
等到她听不到程玉璋他们的声音,江春月拿掉芭蕉叶,扫了眼院子,等一个下人不往这边瞧时,偷偷顺着墙根走了出去,等到出了月门,她收回目光,转身就要向外跑,可没想到眼前突然一暗,她脚下生风,根本来不及刹车,只能眼睁睁的向那凭空出来的一堵墙撞过去。
可怕的是,墙还被她撞倒了。
她又只能推着墙,与他一齐倒下去,江春月鼻子撞的生疼,眼泪已经受到刺激流了出来,她又惊又怕,顾不得这些,抬着头往上看,眼前从模糊到清晰。
程玉璋!
竟然是程玉璋!
莫非他早就发现了自己。
江春月大惊,还没怎么办,又听到上方一声大喊。
“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江春月眼皮一跳,低头细看去,发现被她撞倒的程玉璋竟然脸一歪,神色痛苦,眉心紧锁,双眸紧闭,唇色苍白,嘴角竟流出一丝血来。
“不……我不是,我没有,这不能怪我吧……”
江春月条件发射般的否认,还十分利索的从地上爬起来,她慌乱的六神无主,起来就要跑,却没想到人还没迈出一步,裙子就危危下坠,她赶紧提住裙子,往下一看,见到程玉璋正睁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她。
他一身丧服,脸色又过分惨白,加上嘴角的鲜血,纵使脸蛋漂亮些,也是漂亮的恶鬼。
江春月害怕极了,伸手使劲要从他手里拽出来,还哭道:“松开啊!”
程玉璋不仅没松,还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踝,这下更跑不掉了。
程玉璋的情况并不容乐观,他没有持续多久,人就昏迷了过去。但昏迷了也不妨碍他抓着江春月不放。
一旁的赵召看的着急,“少奶奶,不要再扯了,现在少爷的身体经不起这样动啊。”
江春月一瞬间僵住了,少奶奶?
久违的称呼,他的手下竟然还这样称呼她,已经是相当给她面子了。
看着地上昏死过去的程玉璋,江春月叹口气,也只好放弃挣扎,“还不快请大夫给他看看。”
不知道兄长时不时已经在找她了……
江春月跟着他在外书房的卧室里躺下,他的东西大部分都在这,看起来他常常睡在这里。
她坐在他书房的案几前,惴惴不安,想走却又见赵召如同铁砣似的挡着门口。
里面文仲先生在给程玉璋诊脉,刚才文仲先生一来,就是给他一顿施针,才使得程玉璋松开他,刚才她亲眼看了,那针扎的到处都是,看着都疼。
文仲先生似乎诊完脉了,长叹一声,一旁的林州紧张的问道:“可是严重了?”
“是,老夫世代学艺,枉还著有医术,竟看不透少爷这病缘何而起,情志不舒,肝郁气滞,又伴有脘闷嗳气、不思饮食,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引得真元耗尽,油尽灯枯啊。”
“少爷一定是因为……”林州着急的说了句什么,又觉得不对,戛然而止,他思来想去,握紧拳头,快步走了出来,看着江春月,毫无征兆的向她直直跪下,头磕的响亮。
“少奶奶,求您救救少爷吧!少爷对少奶奶情根深种,这些年更是没有一天忘记过您,自从您走之后,少爷身子就越发不好了,如今更是三天两头的昏迷,二爷就这一个独子,属下求求您,留下来照顾少爷吧,少爷看到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州一顿重言,令江春月不知所措,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时,却听门口一声斥责之声。
“林州,你出去。”
江春月循声望去,发现不知何时,程砚书站在了那里,她急忙起来,向他行礼,一时又不知道称呼什么的好。
他比之三年前要苍老一些,鬓发白了大半,可他也只有不到四十的年纪。
程砚书看着她,对她弯唇笑了笑:“不必在意,你跟玉璋的事,等他醒了,与他商量即可。”
程砚书没等她做出回答,迈步向里面走去,声音带着焦急:“我儿如何?”
文仲先生向程砚书汇报了程玉璋的情况,江春月坐在外间,听着里面小声模糊的交谈声,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她心中怅然不已。
程玉璋是因为她才变得这样么。
当初离开这里,说没有意气用事也不尽然,多少是存在情绪的,怕重蹈覆辙,怕程玉璋像前世那般待她,如今这些困惑已经得到印证。
那她还爱着他么。
这让江春月想到在张掖时,自己也动过给央哥儿找个父亲的事,再遇上李士康,也就是原本随州坊间卖猪肉的李大康,是意料之中的事。
李士康已经是顾桓身边的副将,他的位置,全靠他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因为忠厚老实,又英勇善战,被兄长收在身边做副将。
他真的还了当年欠自己的银子,对于现在的江春月来说,钱已经不重要了。
李士康仍然是威武雄壮的汉子,高大威猛,跟以前没什么区别,身上随处可见的疤痕是他的功勋,他喜欢自己,江春月知晓。
他不善于表达,只是偶尔送捉来的野兔或者狐狸给央哥儿看,或者配央哥儿出去玩,每次过来的时候,她都能捕捉到他悄悄看过来的眼神,被她发现,又会立马缩回去。
李士康是个知根知底,可以信任的人,相信他也可以照顾好央哥儿,也不会嫌弃她嫁过人,是非常好的再嫁人选。
但江春月始终没有考虑这件事,她打心底在排斥任何男人。
她到底在守什么,在期盼什么,答案一直有,她只是不看。
没有人可以像程玉璋那样为她舍命,没有人可以像他这样专情,他的心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今天他抓住自己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什么都说了。
“春月,可以跟我谈谈吗?”
不知何时,程砚书走到她跟前,脸色疲惫,强撑精神一般。
“嗯,好。”江春月起身,跟着他出去。
他现在是内阁首辅,皇上亲征,朝中正乱,张烨的事又闹的沸沸扬扬,这个首辅恐怕不好干。
江春月跟着他到了门外,张继在不远处站着,还有两个小厮,她知道是为了她的名声。
“你跟玉璋,既没有和离,他也没有休你,是这样吧。”
“是……”江春月低着头,指尖磋磨着自己的衣裳。
“所以,你仍得叫我一声父亲。”
江春月抿了抿唇,面上滚烫,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喊出这个久违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