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羞愧。
“作为母亲,我是不够格的,程玉璋完全可以……”
程砚书抬了抬手,江春月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我不知你与玉璋之间到底有何种矛盾,我问过他,他只说是他的错,是他曾经负了你。你们之间的是非我不好评判,但我能感受到你们还是相爱的。”
被轻易挑破心事,又是身为公公的程砚书说的,江春月无地自容,可他们之间的事太过复杂,又包含不被常人理解的前世今生,外人难免不清楚里面的事,恐怕许多人会像林州等人,觉得是她自私冷漠。
“我跟知知,你逝去的婆婆,我们两人琴瑟和弦,我一直弄不明白那场大火,她是不是故意轻生,埋怨与我,直到后来晋阳王叛变事中,我才知是先皇故意谋害,她用最后的力量,保住了我们的孩儿,也就是玉璋。”
程砚书声音好似来自渺茫的空中,引得江春月心脏抽痛,她能感受到程砚书从不解、后悔到明白、更后悔的心境。
“我本以为此生再也找不到玉璋,可机缘巧合,我的人在随州找到了他,他们说你面目可憎,玩弄玉璋的感情,但我见到玉璋的时候,就明白玉璋不是轻易被人玩弄感情的人,他跟我一样,不会轻易把心交付给其他人,但一旦倾心,此生只会认定一人。”
“他这样做的前提,我大约也能猜到,你当初是知州府的嫡小姐,低嫁给身无分无的玉璋,虽然缘于毒妇的谋害,可你应该并未嫌弃于她,与他相知相守,在他心里,你是他微末时的婵娟。”
江春月忍不住流下眼泪,程砚书说的没错,他们前世,就是这样的状态,今生,在她做了那么多任性的事后,程玉璋仍然认定了她,恐怕还是缘于前世她在随州对他的扶持。
这份爱,竟然是这样深重……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总是意气用事,现在想想,对玉璋很不公平。”
是她用心也好,用计也好,欺骗了程玉璋的感情,他没有知道前世的事时,他那样的人,知道被骗又该多难受。
“别哭,我不是想责怪你,孩子,你当初想离开玉璋,我大约也能知道原因,是怕他像许多高者一般成为负心汉吧,太多这样的事,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玉璋容貌俊秀,初来京城是极惹人眼的,不少高官都想榜下捉婿,但玉璋之坚定,我是看在眼里的。琼林宴上,他被公主看中,因为不想背叛你,他承了我的人情……”程砚书说着轻笑一声,无奈道:“他一开始以为我害了他母亲,本不想认我的。寿春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被宠的肆意妄为,她若真想得到程玉璋,用些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竟然有这样的事!
江春月大为震撼。
程玉璋从来没有给她说过这些。
所以……前世因为程砚书没有提早找到他,他是一个人抗拒了公主,才导致迟迟没有回来的么……
江春月用手捂住了嘴,仍无法抑制住啜泣。
原来是这样。
前世没有程砚书的帮助,程玉璋他是怎么脱离寿春公主的手掌的,那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考中的进士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呢,有没有她不知道的,她负程玉璋太多啊。
“莫哭,玉璋为你做过许多事,你也为玉璋做过许多,你们的爱是平等的,没有谁欠谁,你们还年轻,总有弥补的机会。”
程砚书说着顿了顿,他捏紧了手,才承受住突然而来的眩晕感,他伸手不经意的扶在窗台上,继续说,他深知若今日不能与江春月谈透,两人恐怕没有再复合的可能了。
“你是妇人,对朝政的事是不敏感的,但我听玉璋说,你很爱看书,所以我想向你说说玉璋的志向。本朝历经三百年,已经沉疴痼疾,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我听说,你母亲当年,也曾带着你跟着流民走过。草野如此,朝堂更是风气差,人情世故,派系纷争,国家入不敷出,国库亏空,在这样的时代做事,若是想不染纤尘,一边享受着众人的美誉,一边做些变动是绝无可能的,只有入世才能出世,只有混入众官之流。春月啊,这世上诸君想要做官,想要拿到权力,是为了耀武扬威,便利自己。但玉璋跟我说,他不学姜言只守权而不用权为民争利,不学张烨变革而不守己,他要保身取权,权用于民,此等抱负,令为夫都感叹敬佩。”
“我老了,算不如玉璋,且我为情所困,心胸郁懑,身体每况愈下,时日无多,这危危之大国,还需玉璋去救,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与谩骂,你是玉璋最在乎的人,若能陪在他身边,我想这路于玉璋而言,是繁花之路。”
江春月已经控制不住的哭出了声,即便是知道在程砚书面前这样失礼不好,可是她胸中之悲痛溢出,只能用哭泣来发泄。
是她没有看懂程玉璋,是她糊涂啊。
“我说这些,并非要你一定选择留在玉璋身边,你仍然可以跟随顾桓回到张掖,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曾经有个走丢的兄长,现在你们兄妹三人能聚在一起,也是上天恩赐。”
“我让拾哥儿见见你吧,你这次进来,就是为了拾哥儿吧,那孩子心里也很想你的。”
程砚书看起来很累了,江春月这才注意到他扶着窗台,背脊微微弯着,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
江春月摸了摸泪,向他行礼,声音艰涩道:“今日谢父亲说这些,之前是我一直不敢面对玉璋的情谊,我会想清楚的。”
“嗯,去吧,下人会带你去拾哥儿那里,他还不知道他父亲晕倒,不必告诉他了。”
江春月红着眼睛再次谢过程砚书,跟着下人去见拾哥儿。
她心情很乱,一时也捋不清,但她清楚的认识到,自己错怪了程玉璋。
他才不是奸臣,她就知道他不是奸臣,他最爱的便是阳明心学,书房里挂着“经世致用”的醒言,这样烂如泥土的朝堂里,他若真想做些事,一定要爬下来与那些人滚在一起,要被裹挟其中的,而他与那些人不一样的就是他有一颗濯清涟而不妖的内心。
是他前世愚昧,没有看懂玉璋。
他非奸臣,而是救世之主,在他被所有人骂的那些年,反而是本朝重新兴盛之时,流民减少,国泰民安,商贾富庶,百姓安居乐业。
走到知微居,下人引她进去,然后便出去了。
江春月擦干眼泪,控制住想哭的情绪,好一会才迈步进去。
那小身影正伏在案前,就这灯火,一笔一划的在抄写着什么。
江春月慢慢靠近他,酝酿着开口要说些什么。
“别靠近我,我讨厌你!”
突如其来的厉声,使得江春月止步不前,怔忪的看着拾哥儿的背影。
他已经知道自己来了。
他恨自己,也该如此,她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江春月双手无力的垂着,想要退却,可她总要面对拾哥儿的,不求他能原谅自己,总要向他表示歉意才是。
拾哥儿还在抄写着,头也不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江春月愧疚又难堪,心里想着面对不能逃避,她准备坐下来与他慢慢谈。
可她刚走动一步,小人又大声的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似乎是……哭了?
“你这次若是再走了,我就永远不原谅你了!”
江春月看了眼旁边的椅子,又看看儿子的背影,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悻悻解释道:“没有,我不走,我只是想坐下来跟你好好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拾哥儿仍没什么好语,江春月注意到他伸出袖子快速在眼前横了一下。
他哭了吧。
他也只是个五岁多的小孩子。
江春月心里一阵心疼,快步走了过去,伸手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想去看他的眼睛,他却扭着头,也不理会她,任凭她抱着,一动不动。
除了他不断往地上掉的金豆子,江春月还注意到他案上的纸,眼泪已经将字晕染的一团花。
哪个孩子能不依赖母亲呢,江春月今日注定要将泪水流干,她哭道:“拾哥儿,无论怎样,都是母亲对不起你,可母亲决定留下来,照顾你跟你父亲好不好,你不喜欢我,不想认我,都可以,但给我个改正的机会好不好?”
拾哥儿虽然长大了这么多,抱着却好像比他弟弟还要轻,江春月心疼,看他不理睬自己,准备将他放下,不想逼迫他,可她刚一动,手就被拾哥儿按住,他扑腾两下,一下子撞入她怀里,使劲的往她怀里钻,嚎啕大哭起来。
江春月紧紧抱着他,一声又一声的唤着他的名字。
“拾哥儿,母亲在这。”
“不要再离开父亲和拾哥儿了好吗,求求你了,母亲……”
“好,拾哥儿要一直跟你父亲和拾哥儿在一起。”
母子二人,泣不成声。
程砚书在江春月走后不久,突然扶着墙低头呕了一口血,一旁的张继立马过来搀扶着他,想要叫大夫,被程砚书抬手阻止:“先给玉璋看吧,我没事。”
张继着急的不行:“怎么没事,先生说你这身体不可再这样用力,您刚才还硬挺着说了那么多话,劳心费神,二爷是何苦。”
“扶我回去吧。”
程砚书摆摆手,扶着张继想要走,突然眼前一黑,腿下无力,直直往前倒去。
张继大惊,连忙扶住他,没让他摔在地上,喊了二爷几声之后,也不见他答应,张继立马进去叫了文仲先生出来。
程府二房父子两人均病倒,张继想定,立马前去叫三爷程砚文帮忙主事,回来时又亲自跑了一趟知微居,告知了江春月。
张继跪在地上,神情严肃,语带恳求:“如今二爷与二少爷纷纷病倒,今日又值老太太三天,还请少奶奶出面,稳定大局。”
江春月沉了沉心,说了个“好”字。
再多的懊悔也没有用,那就从现在开始吧,她想重新认识一次程玉璋,不带前世今生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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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情花◎
前院程砚文迟迟等不到二哥, 只好自己送客。
顾桓本想坐坐就走,没想到竟然在房间打了个盹,大概是最近排兵布防太过劳累, 他告别出去,却不见妹妹。
询问过其他下人后, 只说妹妹有可能偷偷进入了程府里面。
顾桓怒不可遏, 妹妹绝无再回到程府的道理。
那程玉璋狗行狼心,绵里藏针, 心眼子多入马蜂窝,妹妹若主动靠近, 必然被他算计的不能出来。
事情紧迫, 京城不是他的地盘,这里又是程府, 歪门邪道的办法行不通, 顾桓反身找了回去。
程砚文已经把客人送的差不多了, 他刚得知二哥与侄子双双病倒的事, 心急如焚, 正要去看, 却见顾总兵一脸不满的找上了他。
“将我妹妹交出来。”
程砚文一时摸不着头脑,妹妹?
哪来的妹妹。
他对着顾桓略施一礼, “大人, 可否将话说清楚, 您的妹妹是哪位,叫什么名字?若是在程府走失, 我也好让人找找。”
顾桓冷笑一声:“休要装疯卖傻, 将江春月交出来!”
程砚文吸了一口气, 震惊不已, 侄媳妇?
她回来了?怎么又成了顾总兵的妹妹?
程砚文敛眉行礼:“顾大人真是错怪在下了,令妹倒是与我府上一女眷名字相似,她是程府的人,也没道理让顾总兵带走。”程砚文深记得侄子的嘱托,对外宣称侄媳妇在家养病不出门。
“那是我的妹妹,你敢私自扣押她。”顾桓微眯眼睛,语气已经带了警告,总是他不想主动招惹程家,可也绝不会放任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妹妹不管。
程砚文商人本性,与他打了几次太极,顾桓武人出身,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伸手便揪起了程砚文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警告道:“不要等到我彻底没了耐心。”
程府的侍卫也到了周围,其中一个在顾桓动手之时,也向他攻了过来,被顾桓左右挡住,一时刀兵相见,火药味十足。
江春月得到消息,气喘赶过来时,便见到了这副场景,她急急跑了过去,推开指向兄长的长剑,着急喊道:“兄长,你没事吧!”
顾桓见到她,伸手便拉住了她的手腕,上下看了一眼,低斥一声:“乱跑什么,回去再跟你算账。”
他说完就重重丢开了程砚文,拉着江春月就要走,江春月双手往后拖拽,急道:“兄长,我不能走!”
顾桓一听,顿时火大不已,他回头,看着江春月,眼中阴云密布。
“你说什么?”
江春月没法解释这么多,只道:“兄长,你相信我,我先留在程府处理一些事情,等我弄好,我就去跟你好好解释,你先回去,帮我照顾好央哥儿。”
“不行,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你跟程府,早就划清界限了。”顾桓语气冷硬,手上一点也没放松。
那边的程砚文被扶起来后,看着眼前的江春月,眼睛都瞪大了,失踪了三年的侄媳妇竟然从天而降,又跟这顾总兵什么干系,还有央哥儿又是谁?
程砚文不敢多想,但是侄媳妇是程家人,他必然要维护侄媳妇。
他上前,面色冷厉:“顾总兵,江氏是我侄媳妇,是我侄子明媒正娶的嫡妻,大庭广众之下,与我府女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兄长,求求你,你先放开我!”江春月着急恳求,目光戚戚的望着顾桓。
顾桓坚持了一会,松开了她。
他没搭理程砚文,只望着妹妹,目光深深:“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何还要留在那负心汉的家里。”
“没有,兄长,其实我说程玉璋是负心汉是骗你的,其实,我们之间有误会,倘若此次我走了,我会后悔一辈子,兄长,你就让我将事情处理好后,我会去跟你解释的。”
顾桓鼻孔长出一口气,恨铁不成钢般的看了眼妹妹,转头走人,路过程砚文时,他停顿下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皇上不在京城,程府若敢动我妹妹一根毫毛,就掂量掂量是首辅大人的权力重,还是我手底下的兵重。”
这话听得程砚文瞳孔一缩,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他虽然不懂朝政,却也明白顾桓这句威胁有多重。
皇上不在,顾桓手握京城重病,他就是谋反做了皇上,也不是问题。
程砚文收回目光,看向江春月,“你……回来了?”
江春月转向程砚文,眼神一凝,整个人气场瞬间转变,道:“文仲先生说他救不了,他提到之前玉璋请来一位神医救过二爷,还说他与二爷的症状多有相似,这位神医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