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动情地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继续说:“老爷今日来,又拿了几位姑娘的画像,谈家除了三姑娘,还有两位姑娘呢……”
“此事不必再提。”周兆断然拒绝。
老管家说:“谈家的姑娘们少爷不愿意,还有其他名门贵女。少爷现在怎么也是太师了,这家里可不能没个主母啊!”
周兆已经走到了书房门,说:“我的妻子,定是我情钟之人,与我心心相印,若是没有,这位置要空着就空着,我每日办公读书,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没这闲工夫分神。此事就此不提。你下去吧。”
“诶……哎……”老管家磨破了嘴皮也没说通,只得叹着气退下了。
周兆清冷的书房里亮起灯来。
窗外细雨飘飘,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桌的书。
*
大都的名门贵女们有聚在一起品茶的习俗。
在她们的茶会上,议论的话题三天一变。
那谈魏和谈家三夫人和离的事,已经被她们嚼烂了,再提起如甘蔗渣,没滋没味。
谈宝璐嫁进武烈王府,这事倒是又说道了三天,可现在都过了个把月,谈宝璐当日穿的衣服戴的首饰配的耳坠,每一样都说过了,再也没东西说。
如今最热议的,便是即将到来的秋闱。
待秋闱张榜后,许多要嫁女儿,招女婿的人,便在榜前提前蹲守好,一瞅见长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就赶紧将他们捉住,拖到家里去当女婿,这就是所谓的“榜下捉婿”。
众位贵女现在就议论着今年要押宝谁家公子。
“状元没意思,要嫁就嫁探花啊!探花郎才是样貌最英俊的。”
“文状元没意思,要嫁就嫁武状元。”
“这是真懂行的,武状元才腰好腿好身体好。”
众人笑得前仰后伏。
话赶话的,又说到了谈家头上。
“谈家的那个天才少年年纪太小了点,若是大个十岁,今年有二十岁,我一定提请先要了!”
“这也这太小了!别人是童养媳,这是童养夫了!”
“今年的状元要是被谈家那个小少年考到了,其他那些一把年纪的,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谈芙今日也来赴宴,众人知道谈芙曾经是谈杰的二姐,便点了她的名,说:“谈芙,你这弟弟还真有本事,这么小,就这么聪明。”
“是呀是呀,姓谈么,脑子能不好么?”谈芙搅着手里的帕子,脸上堆着笑,鼻子却早就气歪了。
什么弟弟?
不过是三房的小孽障!
三房怎么就这么命好?
谈宝璐嫁入高门,这祖坟已经算是冒了一次青烟。
怎么现在谈杰又要考状元了?合着他们家的祖坟是烟囱做的,青烟冒得不带停?
因这一桩破事,散宴后,谈芙窝了一肚子气回家。
谈家如今也不大太平。
谈家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快要没钱了。
算起来家里少了三房人,是少了四张吃饭的嘴,应该手头有盈余才对。
结果谈家二夫人拿这笔多出来的钱跑去做生意。
家财万贯的富家子,不怕吃,不怕喝,不怕嫖,就怕他脑子热要下海经商。
更不用说二夫人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妇人了。
做生意要想赚到钱,得有脑子,会琢磨,得有耳朵,会打听消息。
而谈二夫人两边都不沾。
谈家二夫人就是见那辛夫人绣坊开得好,便也琢磨着要自己开一间,将辛夫人的生意全抢过来。
但辛夫人会刺绣,绣出来的东西好看,什么样式都能风靡全城。而二夫人压根没这金刚钻,硬揽了这瓷器活,最后结果自然是大笔钱扔进去,却连个水响都听不到。
经商赔了不少钱,她怕谈魏怪罪,只能四处去借,亲近的亲戚朋友借了个遍,就连谈俞都填了些钱进来。如今又进了一笔烂账,她正愁着又该上哪儿借钱,这时谈芙跺着脚从外面进来了。
谈二夫人见谈芙又在闹脾气,忙问:“我的乖女,我的心肝,又怎么了?今天不是出去玩么?高高兴兴地出去,怎么嘴巴挂着油瓶回来,谁欺负你了?”
谈芙撅着嘴,直跺脚道:“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我连身好看的衣服都没有,出去也是被人笑话。”
她往圈椅上一躺,捂着脸就抱怨起来:“我怎么就没有个开绣坊的娘呢?!”
这句话让二夫人心寒得很,当初她想做这个生意,不也是因为谈芙在辛夫人的绣坊吃了瘪,她想为自己的女儿出这口恶气么?
二夫人说:“小芙,你怎么能这么说娘呢?”
谈芙抬起脸,反唇相讥道:“难道我说错了吗?谈宝璐她娘就开了绣坊,人家现在天天穿金戴银的,哪天穿了一条什么裙子,谁就都学她,要跟她穿得一样。娘你开的绣坊呢?闹得我连身衣服都没得穿!”
二夫人又气又悲痛,恼火道:“你个小丫头,怎么心这么硬!你太伤你娘的心了!”
谈芙懒得听二夫人说这些,拔腿就往外跑。
谈芙跟二夫人吵了这通架,一出来就碰见了谈茉。
马上就要秋闱,大夫人也等着要给谈茉配良婿。
但谈茉谁看得上?她只看得上当皇后,心中也是苦闷,于是出来透透气,见谈芙又在闹脾气,便随口问:“二妹又怎么了?”
谈芙还没看出谈茉的心机,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大姐,你知道吗,三房的那个小孽障,今年也参加秋闱了。”
“是么……”谈茉意味深长道。
谈芙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草丛,骂道:“真是可气,若那小子真高中了,那他们真要翻身了!”
姐姐是权倾朝野的异姓王王妃。
弟弟是新科状元。
还有什么家室比这还风光?
前朝卫子夫都不过如此吧?
谈茉比谈芙更希望谈宝璐家倒霉。
而且这个动机甚至连原因都没有,单纯是她就想做那个最闪耀最出众的女儿。
她比谈芙聪明,谈芙受了气只会掐草玩,而她会想办法。
她眼睛一转,心里就有了点子,故意说:“但谈杰想要高中,得先进考场吧。”
谈芙疑惑地扭头问:“大姐的意思是?”
谈茉连忙捂住自己的嘴,道:“瞧我这张嘴,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三房现在运势正旺,那小孩一定不会在考试前出现生病啊,腹泻啊,失魂之类的病症的……”
谈茉说完仔细观察谈芙的表情,谈芙果然若有所思起来。
谈茉心里微微一笑,便知道谈芙又上钩了。
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她想要做什么,只用推她这个傻妹一把,就行了。
真是把趁手的刀!
在谈茉莉的提示下,谈芙灵光一闪,果然有了思路,道:“大姐,我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嗯,二妹慢走。”谈茉笑盈盈地以目光相送。
*
翌日,谈杰和谈妮结伴去学堂。
出门前两个孩子都会先去喂小鸭子。
池塘里的小鸭子已经养得非常大了,只要早上对它们咕咕两声,小鸭子便会用脚掌拍水,游过来吃小鱼小虾。
两个孩子对小鸭子的感情也非常深,将它们当成了家中的一员了,一天不喂它们吃,带着它们玩,心里就跟缺了一块似的。
结果这日一早,两个孩子在池塘边等了好久,怎么也等不来小鸭子。
“小鸭子去哪儿了?”谈妮奇怪道。
谈杰也望着水面。
周妈看着再不出门,要晚了上学堂的时辰,便说:“它们还没睡醒,你们先去上学堂,待你们回来了,小鸭子就回来了。”
用这种话术将两个孩子哄出门去后,周妈又连忙吩咐府里人去找。
就连谈宝璐也被惊动了。
她太知道弟弟和妹妹有多喜欢这两只小鸭子,连忙同府里人一起到处找。
整个府院上上下下都翻遍了,硬是没找着那两只小鸭子。
“真是奇了怪了,难道是被人偷走了?”周妈困惑道。
“谁会偷两只鸭子呢?”小东和小西说。
周妈说:“这谁知道,得在小少爷和小小姐回来前,先弄两只鸭子来代替。”
谈宝璐说:“不行。我们分不清那两只鸭子,但妮妮和阿杰是每天都在跟小鸭子玩,弄两只新鸭子来,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可怎么办啊?”周妈急道。
谈宝璐略一思索,说:“就实话实说,他们总有一天会经历生离死别,现在早知道,也不是什么坏事。”
小东说:“倒也不是怕别的,主要是小少爷就要参加考试了,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要他一难受,没考好,这可怎么办啊?”
小西说:“你快说呸呸呸!”
“呸呸呸!”小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拍着自己的嘴,说呸呸呸。
小东所顾虑的,何尝不是谈宝璐所顾虑的?
谈杰上一世科举以失败告终,她实在害怕这一世他会重蹈覆辙。她只能努力安慰自己,也安慰小东和小西:“还未到绝境,就不要先自己泄了气。再找找吧!”
“是。”众人又散开四处找了一遍。
这日中午,谈杰正在学堂打算用午膳,突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谈芙提着一只食盒来了,笑着对谈杰说:“阿杰呀,二姐听说你马上要科举考试了,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不表示表示呢?你看,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我们一起去吃吧。”
谈芙揭开食盒,夸张地吸了一口气,“烧鸭饭!哇,真香呢。”
谈芙将筷子递到谈杰的手里。
因自己养鸭,所以谈杰不怎么喜欢吃鸭肉。但大都的气候非常适宜养鸭,食鸭成风,鸭肉也是非常常见的菜肴,所以就算在自己家,周妈偶尔也会为他们做鸭肉吃,他也会吃一点点。
但今日谈杰并不饿,而且他同这个二姐关系又很疏远,吃饭时十分不安,所以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说:“谢谢二姐的关心。”
“小事。”谈芙说:“反正我也没花什么钱,这只鸭是在你家门口捡到的。”
“什么?”谈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谈芙佯装天真道:“有什么问题吗?”
谈杰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双手颤抖地用筷子将碗中的鸭掌翻找出来。
当看见那鸭蹼上果然有一个圆形的黑色斑点。
“哇……”谈杰两眼一翻,当场吐了出来。
谈芙尖叫着跳了起来,“你怎么吐我一身呢!”
谈杰佝着腰呕吐不断,几乎将自己的肠子、胃,全部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只剩下清水,然后头朝下一栽,晕倒在地。
一个时辰后。
谈府里还在四处找那只“失踪”了的小鸭子。
这时一名随从背着个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夫人,小姐,不好了!小少爷他病倒了!”
第108章
◎对着岑迦南她就做不到了。◎
那仆从背着谈杰回来时, 辛夫人正在跟谈宝璐讲话,“四处都找了么?还是没找到那只小鸭子?”
谈宝璐摇头:“还没找到。”
辛夫人捻着手腕上的佛珠, 心神不安道:“不知怎么搞的,右眼皮突然跳起来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谈宝璐心中也跟着浮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时突然看见谈杰是被仆从背着回来,脑子里直接懵了一下,嗡嗡作响。
她飞快跑了出去,周妈扶着辛夫人也快步赶上。
谈宝璐说:“怎么回事?”
那仆从忙将谈杰从后背上放了下来,在椅背上躺坐着。
谈杰一张小脸煞白, 嘴唇乌青,要不是鼻翼还在翕动,那模样简直像是断气了。
周妈急得直拍大腿, “这是怎么搞的?早上还好好的出去,人怎么是躺着回来的?”
谈妮跟在后面哭着进来。
那仆从说:“中午突然就这样了。具体怎么回事小的也不清楚。中午小少爷一般在跟小小姐吃午膳。”
谈宝璐便问拉上谈妮的小手,问:“妮妮, 告诉姐姐,今天中午发生什么了?你知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突然生病?”
谈妮抽抽搭搭地说:“我, 我也不知道, 今天中午本来哥哥是要跟我一起吃饭的, 结果中途突然被人请了出去,然后就这样了……”
谈宝璐问:“是被谁请出去的?”
谈妮茫然地瞪大眼睛,然后摇着头呜呜哭了起来,“我, 我也不认识……”
从谈妮这儿问不出来什么, 谈宝璐便摸了摸谈妮的头, 安慰道:“好了好了, 会没事的。”
谈妮抓着谈宝璐的手, 昂起泪痕斑斑的小脸,哀哀地问道:“姐姐,哥哥会死吗?”
谈宝璐心中一软,将谈妮哭花了的脸蛋擦干净,说:“当然不会,你哥哥会好起来的。”
“阿汀。”她将在一旁默默守着的赫西汀叫了过来,温声道:“阿汀再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帮姐姐照顾照顾妮妮。”
赫西汀没说话,但重重地点了点头。
屋里乱成了一锅浆糊,人人都六神无主。
周妈急得双手合十,朝屋里四个方向各拜了一拜,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其他奴仆也垂头丧气,议论纷纷:“这可怎么办呀?怎么出了这种事,偏在临考前生了这么一场大病?要是因病不能参考,这可多怄气啊!”
小东奔到门前,冲还傻站着的众人喊道:“还都愣着做什么,快去城东把大夫请过来啊!”
像城中小儿得了什么病,都是请城东的大夫。那大夫对付小儿风寒有一手。
谈宝璐却开口说:“不要去城东,直接去城郊,去请万大夫。就算磕头,也去把他给我请过来。”
“是。”脚程快的小厮飞奔而出。
在等万事通到来之前,谈宝璐冷静自若地吩咐:“现在大家也都愣着,先将小少爷背到房里去。房里多烧些炭火,弄暖和些。再多烧几锅开水,大夫来了一点要用……”
“是。”
谈宝璐就是这个家的锚点。
以她为中心,将能量辐射到所有人身上。
无形之中,众人不再惊慌失措,按照谈宝璐的吩咐,有条不紊地各自忙碌了起来。
但实际上谈宝璐心里也没底,她甚至比任何人都害怕、都不安。
因为谈杰这场临考前的大病,在无形之中印证了她心底最大的怀疑。
那就是天命是真的能改变的吗?
会不会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她身边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