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问题?”谈宝璐问。
谈杰说:“他问我们,我们坐在学堂里, 寒窗苦读数载,是为何。”
谈宝璐剥着莲蓬的手指一顿,恍然回忆起什么。
谈杰继续说:“在周大人问我们这个问题之前, 我其实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虽喜欢读书,但我却是因为像我这样的官吏后代,各个都在读书, 我才也去读。可我究竟应该为何读书呢?
“那日,是周大人站在三寸讲台之上告诉我, 读书是为了——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因这句话,我想追随周大人的脚步。”
谈宝璐闻言久久不能回神。
眼前好像浮现起这一世她初遇周兆时的那一幕。
那日宝福寺前,香客云集, 青烟缭绕, 金钟声鸣扬万里, 周兆一身磊落青衣, 眉目清明, 是一名英俊清秀的书生。
原来周兆真的记住了她说的这句话。
可她做对了吗?
她本意是想让周兆这一世不要走上老路,不要再一意孤行,不要再螳臂当车,更不要为了赫东延这样昏庸无能的君主去死谏。但她的行为导致的结果似乎恰恰相反,她推了一把,让周兆更加坚定不移地走上了这一条没有结果的绝路。
谈杰惯会察言观色,一见谈宝璐神色有变,立刻住了嘴。
他低下头,重新摸上角落的书册,抿了抿唇,说:“我知道周太师与姐夫关系一直不和。如果我追随了周太师,姐姐和姐夫就一定很为难了吧?姐姐,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姐姐不必为难,我不会找他行卷了。”
谈杰还没有进入变声期,说再正经的话,听起来仍有一股孩子气。
谈宝璐心中软成一片,她抬手摸了摸谈杰的脸颊,说:“这件事晚些我们再说好不好?”
谈杰乖巧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谈宝璐夸赞道:“阿杰真乖。”
谈宝璐又在家中留了一盏茶的工夫,武烈王府的人便来请谈宝璐回去。谈宝璐不愿意走,要再多留一会儿。辛夫人直笑,说:“快回去吧,出嫁的人了,也不能天天回娘家。”
谈宝璐撒娇着挽上辛夫人的手,说:“娘,我怎么就不能回娘家了?是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娘亲要将我这盆水泼出去了!”
辛夫人好笑道:“娘怕你了,你想留多久留多久。”
那小厮面如苦瓜,说:“殿,殿下说……夫人若不回去,他,他就。”
“他就什么?”
“他就亲自来接!”小厮一跺脚,将话讲完了。
辛夫人忍俊不禁。一屋的长辈小辈,还有耳朵伸老长的仆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谈宝璐一下脸红到耳朵尖,害羞得要命。她生怕岑迦南真过来,连忙戴上兜帽赶忙回去。
谈宝璐回府后,岑迦南正在寝宫窗槅下的矮脚案几前看公文,他穿着一身黑色常服,发髻未顶金冠,一头乌黑的长发浓墨般的泼在那件黑衣服之后,看起来高贵又有质感。
谈宝璐觉得有必要将谈杰参加秋闱的事同岑迦南说一说,便倚了过去,坐在岑迦南身旁的竹编榻上,说:“殿下,我弟弟这个秋天要参加秋闱了。”
岑迦南头也不抬,拾起面前的紫檀茶呷了一口茶,问:“他打算找谁行卷?”
岑迦南这般单刀直入,倒另谈宝璐愣住了。
她知道岑迦南行兵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但没想到岑迦南在这种小事上也能料事如神。
她惊讶了片刻。
岑迦南便抬起头看她,抬起一根手指,将她那快掉地上的下巴给接了回去,“不是想说这个?”
“是这个。”谈宝璐连忙点头,她好奇道:“可是殿下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呢?”
岑迦南一笑,将她搂抱过去,让她仰面躺在了自己腿上,低头俯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将眼睛移到书册上去,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你弟弟资质不错,又肯用功,科举考试不是难事,除了行卷,没别的能让你吞吞吐吐。”
谈宝璐见什么也瞒不住岑迦南,而她也没打算瞒,便长长吐了口起,说:“我弟弟,他想找周大人行卷。”
“是么。”岑迦南眉梢一颤,平静地朝她望了过来。
谈宝璐被看得直紧张,“殿下……”
岑迦南这么看了她半晌,突然轻笑了一声,道:“那就找他。”
“啊?”谈宝璐有些意外,她跪坐起来,想仔细看看岑迦南的脸,问:“难道殿下,不介意?”
她才不信岑迦南那通了天的手腕,会不知道周兆曾经向她提过亲……
岑迦南笑着反问:“怎么?你觉得我应该介意?”
岑迦南虽然在笑,但谈宝璐总觉得他的笑非常危险。紫色的眼睛微眯着,他的眼形长而深邃,平时看人时便觉得要被剖开了,更不用说瞳孔收缩时,这道审视的目光有多锐利。
谈宝璐便认认真真道:“我是怕殿下说假话。”
岑迦南挑了挑眉。
细白的指尖戳在岑迦南的胸膛上,顺着那身黑衣下虬结的肌肉线条,一点点往下滑。
“殿下呢,惯会口是心非。心里气得要命,嘴上还偏不说。可殿下若不说,那我怎么知道殿下生气了?我不知道殿下生气了,怎么哄啊?”谈宝璐温声细语道。
“哄?”岑迦南似笑非笑道:“我若今晚同你为这事生气了,你打算怎么哄?”
谈宝璐撩到这儿已经是极限了,被岑迦南笑得面红耳赤,便抿唇不说,将嘴唇咬出了一道牙印。
岑迦南眼神微暗,突然抱着她便滚去了一旁的竹编榻上。两人都是刚开了荤,吃过一次肉,就再也吃不来素。四条月退相互纠缠着,四条胳膊也你我不分。谈宝璐在榻上昂起酡红的脸颊,两手抓着岑迦南的衣襟,语不成串地哼道:“殿下,殿下不可以,我,我还没好呢……”
岑迦南手肘撑在她的身侧,缓缓支起上身,然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的头发垂了下来,形成将他们两人笼罩起来的独立的屏障,这道屏障里全是他头发的味道,衣服的味道,呼吸的味道。
他哑声说:“我知道,今晚好好休息,不动你。”
他嘴上说着不动,但依旧抚摸着可以碰触的地方。
那沉甸甸的雪团,那柔软的柳月要,那饱满丰腴的臀。
岑迦南:“你弟弟的事,随他去,翻不了天。”
岑迦南话没说透,谈宝璐一时没听明白。
“殿下的意思是?”
岑迦南说:“你弟弟年龄还小,天资再聪慧,也抵不上经验老到。官场到底是怎么个混法,书本上学不来。从书里读来的东西,跟现实到底不一样。趁着现在年轻,碰几个跟头也没事,碰多了,就知道掉头了。”
话说到这份上,谈宝璐也终于听明白了。
岑迦南的意思是,谈杰现在想找谁就找谁。
等找的那个人倒台了,就知道选错了人,自然就会来他这儿。
现在硬劝,是没用的。
非要摔了跟头,才知道走错了道。
“殿下觉得,周大人会碰跟头么?”谈宝璐问。
岑迦南对她的指尖更感兴趣,他攥着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捏来捏去,说:“刚过易折,周兆目下无尘的性格,走不长远,再看看吧……”
谈宝璐点了点头,“我明日同我弟弟说。”
“嗯。”
“还不睡?”岑迦南问。
谈宝璐打了个哈欠,说:“睡。又困了,我觉真多。”
岑迦南哑然失笑,说:“困正常,昨晚闹厉害了,睡吧。”
“嗯,可殿下呢?”谈宝璐问。
“我再看几本。”岑迦南说。
“那我也不要睡了,我陪着殿下吧!”谈宝璐打着哈欠说。她嘴上说陪,实则没过多久,就搁在岑迦南膝上又睡了过去。岑迦南垂头看了看,将手掌搭在她的后背上,又翻过了一页书。
*
大晋今年科举比往年都要重视。
赫东延之前杀了太多大臣,这些人的位置都空了出来,要么由人兼着,要么由人代着。他有意要换一波血,换一波上一世没害得他皇位被抢走的人。
这波新鲜血液,自然就从这次科举中诞生了。
几乎所有参加科举考的学子们看中了这次机会,想尽办法行动起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他们忙着将平日写得好的文章抄写几篇,再通过家中长辈的关系,引荐至贵人的家中投卷。
听说今年的主考官便是周兆,因此想投卷给周兆门下的学子不少。
但周兆本人并不喜欢行卷的风气,于是学子们广撒网,同时拜访好几位官员。
这日,谈杰便同几位同窗一起去往周兆府上。
他们特地选了傍晚时分登门拜访。
选这个时间点也是有讲究。
因为大晋官员白日一般在衙门办差,傍晚时分刚好回家吃饭,碰上的机会也就更大一些。
谈杰几人捧着书卷上门,先将卷子奉上,门子便让众人在门前等候,将这些卷子送进去。
等候的时间里,谈杰便在门前默默打量。
刚下个一场秋雨,脚下青石板上还有积水,湿漉漉的。
周兆的府邸十分简朴。
他是真的一名清官,而不是那种嘴上说着为官清廉,却在背后大肆敛财。
谈杰几日等了片刻,便见府中仆从出来,念出几位学子的姓名。
通常情况下,官员若是不让进,或是只用几杯茶水便将人打发走,那么就说明没戏了,但若是肯见个面,谈上几句,过个数日再让上门来,便是有戏,这叫“温卷”。
被念到名字的,自然面露喜色,喜滋滋地跟着进去。
而没被念到名字的,只能垂头丧气地默默回去。
那仆从念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谈杰。
谈杰便随同样入选的几位学子,一起入内。
其他被淘汰的,有佩服,有羡慕,但也有嫉妒,不平,也有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谈杰才多大?能有多少本事,我看他能入选,全是看在他有个好姐夫!”
谁都知道谈杰的姐姐嫁给了武烈王,他家还就住在武烈王府隔壁,上哪儿找比这更瓷实的关系?
“若是年龄大,才学就一定高,那街头卖肉家的老太爷就是学识最高的了!”同样被淘汰,但心态更好的学子说。谁都知道那老太爷目不识丁,此言全是在讽刺说话人狂妄自大,不懂谦虚。
“我读过谈杰的文章,他的才学、天赋,远在你我二人之上。我们就不是一路人,以后再想见他,估计要上金銮宝殿了。我们走吧,再试试其他几家,总是会有希望的。”
谈杰随其他几位学子一同入内。他是里面年纪最小的,但行事做派却不是。
其他人落座时还会犹犹豫豫,左顾右盼。
而他则是站如松,行如松。
周兆方才看过了谈杰的行卷。
读书人行卷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十分谄媚,文章字里行间全是阿谀奉承。
这样的文章有的正拍人马腿上了,气味相投,便十分喜欢,如如果马匹拍歪了,便不仅觉得此人没有什么真才实学,还连文人该有的风骨都没有。
第二类则是标新立异,时下人追捧的潮流,那一定是坏的错的,大部分人抵制厌恶的,那一定是好的香的。
有人为了吸引官员的注意力,便会在文章中骂天骂地,大骂大晋如今如何世风日下,官场如何腐败,科举考试八股文僵化行卷成风,如何从根上断了大晋的治国良才的上升通道。
这类文章若骂得好,也有人会觉得这是个敢说实话的汉子,决定重用。但也可能觉得这就是博出位的小丑,只会无端谩骂。
总之,这两类文章写得好都会被欣赏,写得不好则会被扔进废纸篓里。
但周兆却被这么一篇文章吸引了注意力。
这名学子在文章中阐述了他对科举考试的思考,科举考试的确存在某些弊端,但却是大晋如今所能采用的最好的选拔人才的方式,并且给了寒门子弟入场做官的机会。
这篇文章乍一看,调并不高,甚至不显山露水。但细读之下,便能品出其中的思考深度,客观,冷静。
周兆再一看落款,竟然是谈杰,谈宝璐那个今年刚虚岁十岁的弟弟。
周兆叹道:“后生可畏啊……”
不过,他怎么投卷到了自己名下?
周兆与众学子小叙了一番,便亲自送各位学子回去。
到了门外,谈杰乖巧地从书包里取出一把油纸伞,默默撑好,然后向周兆行礼告辞。
周兆看着谈杰,问道:“你姐姐,最近怎么样?”
第107章
◎病倒◎
谈杰当然知道周兆以前上门向自己的姐姐提过亲, 还差一点就要代替岑迦南当他姐夫。
他虽在政见上赞同周兆,但在私情上, 他倒是更赞同岑迦南当他姐夫。
因为像她姐姐这样美艳无双,才德兼备的女子,周兆是护不住的,唯有岑迦南这样的人能保护得了。
岑迦南身上那些饱受诟病的负面品性——过于强势、偏执、锱铢必较,放在办公上,让他成了不好相处的上司,但放在感情上, 就是她姐姐最大的保护膜。
他彬彬有礼地朝周兆拜了拜,恭敬地回答道:“我姐姐过得很好。”
周兆神色不变,轻轻点了点头。
谈杰人小鬼大, 从周兆脸上咂摸出了点大人以为小孩子不懂的小心思。
为了打消周兆的这个念头,他又自作主张地补充了一句:“估计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有个小外甥了!”
他故作天真的话语, 令周兆的脸色如刺痛般怔了一怔。
然后周兆冲他莞尔淡笑了一声,“嗯, 那很好。”
周兆抬起了头, 去望从他们屋檐上滴下的雨水, 淡色的眼眸被雨雾映成了琥珀的颜色,他伸手去接那漂浮的雨丝,说:“也替我祝你姐姐好。”
“是,”谈杰再猜不透周兆在想些什么了, 朝周兆行了礼, 说:“周大人的祝福学生一定带到。”然后撑伞回家去。
谈杰走远后, 周兆在门口又立了片刻, 直到那身青色的衣角被斜飘的雨丝浸润透, 方才抬步回去。
“少爷,今日老爷又来了。”周兆回了府,府中一名老仆连忙往他身上披了披风。
“又是来说我的婚事?”周兆问。
“是啊……”老管家说:“少爷,依我看,您就跟老爷服这个软吧!”
周兆沉默不语。
“当年为跟谈家换亲事,老爷打少爷一顿,生生打断了三根竹条。现在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谈家三姑娘也已经嫁进了武烈王府,现在谁都要尊称一声王妃娘娘,少爷您还是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