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色的唇瓣嘲讽勾起,黑亮的双眸定定看着他:“如此说来,大人是要娶我?若是,三媒六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缺一不可,且我深以家中祖训为戒,若成婚,必是两心欢喜,彼此一双,白头共首,不容三人。”
“若不是,自甘为妾这等有辱门楣之事,请恕我绝不同意。而时至今日,我只知大人为朝廷命官,却不知大人家中来历,官居几品,于何处任职,而想以您这般身份年龄,家中定早已妻妾在怀子女成群,大人虽于我有恩,却俨然与我祖训有违,非我良缘。若大人执意,必难得欢喜。”
从前安若不在意他的身份,可事到如今,却不能再蒙眼度日,不能知己知彼,始终都是未知隐患。
这些时日,她虽然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不过多关注,但此人就算单单坐着不言不语,周身散发的气势也让人难以忽视,而与他几次交锋,她也多少看出些他的为人,
家世显赫自矜贵傲然,握权在手才会游刃有余,历经世事所以成熟稳重,所以,即便她的话在这个时代看来天方夜谭一般的可笑而尖锐,
而想以他的身份气度,怕只会觉得她不知分寸,贪得无厌,进而失趣无味,
安若不认为他对她有多少喜欢好感,充其量只是一个男人的好奇心,与与她孤男寡女自觉升出的占有欲,和没有得到的不满,及被她拒绝他这样出众所在的不甘作祟,
如她方才所说,他是俊美出众不假,通身气度不是任人可以拥有,而古代成婚又早,通房侍妾对这里的男子而言,更如喝水吃饭一样寻常,
以他的身份年龄,不可能没有妻妾,莫说她对他没有好感,就算有些喜欢,也绝不可能跟一个有妻妾在家的男子有情感纠缠!
她想的不差,听她说完,宗渊一时觉得诧异后,确实有觉索然可笑,先前因她种种不同带来的新奇也都因此瞬间泯然。他是对她有一分好感,但也仅此而已,以她的身份进宫伴架已是额外优容,至于其他,不过是天方夜谭罢了。
纵知她这番言语意在脱身,仍不免心生冷淡,她的身份虽还未查清,但其品性却非恶人,能到他面前也非是蓄意谋划,如此,也仅此而已了。
手中蓦然一凉,安若猛地寒颤了下,下一瞬却心中狂跳,她呼吸微滞,眸光闪动,眼睫快速颤动,忽地抬头看去,
此时天已过午,阳光正好,屋中向阳,而他身形高大迎对光芒,面上神情一时难以看清,但双手负后,气息疏冷,仅看得清轮廓的下颌都带着股冷淡,
“耗神不少,早些歇着吧。”
虽无夫妻之实,确已沾了天子气息,为他亲昵的女子,怎能留她在外。
没能听到心心念念的话,安若大为失落,但也在意料之中,而他的反应也叫她暗喜,便乘胜追击,扶桌起身,冲他离开的背影提气说道:“是与不是大人直言便是,这般避而不谈却不磊落,大人无所畏惧,我却不能这般浑浑噩噩,大人要走,也请说个明白再走。”
宗渊眯了下眼,他于男女之事肃来冷淡,自也没有哪个女子敢在他面前得寸进尺,恃宠而骄。此刻身后不知进退的追问,俨然惹他不悦,半侧身回眸时,帝王威压瞬息涌出,
那一眼所慑,安若如被突然扼喉猛地收声,黑亮的眼眸怔愣惊颤,看着他脸上此刻不同于常,高高在上犹如神砥睥睨的漠然神色,苍白的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佛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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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不欢而散他有两日不曾出现,安若压下心慌,按时吃饭用药,多加了衣衫开着窗在屋中走动恢复体力,有她极力配合,除了面上少见血色,气色稍差,病已大好,
但与之相对,她的心中却一片阴霾,仙阆这座宅院比南江那里小了些,但其中精致奢华只高不低,这一路过来她留心注意过,随行侍卫大约三十人,人人骑马佩刀,一入府便化整为零分守别院各处,
不论南江还是这里,婢女奴仆一应俱全,且规矩谨慎一看便是精心调养出来,最关键是住的人安之若素,伺候的人自然妥帖,一点不像是匆匆下榻临时居住,反而像是长住的家中一样,
安若沿着鹅卵石小径慢慢行走,路过的佩刀侍卫面容肃穆,昂然挺立一动不动,端着托盘偶尔经过的奴仆见了她亦是停下行礼,
雨后景清,繁花绿叶,微风佛过,香气盈鼻,
偌大的别院没有嬉笑打闹,便连偶有走动的脚步声也悄静微小,置身这样的环境之中,再暖的日光,再美的景色,也驱不散空气里无形流淌的压抑。
这样的规矩习惯,不是短时间可以训练出来的,而这样随到一处便坐拥一座豪宅下榻的做派,也明显不可能是一个官员敢能做到的,
钦差代天巡视,肆意行走,左右当地官场,挥手翻覆,这些都有据可依,然为官最忌贪腐,而他的做派丝毫不惧被参贪奢,回朝路程不紧不慢,悠闲惬意仿佛外出游玩,
还有那日他临走前回眸一眼,明明平静,却气势惊人,叫人不寒而栗,如被上了枷锁,动弹不得,
越是抽丝剥茧,安若便越觉心向下沉,胸口也仿佛落了砂石沉闷不畅,当空的艳阳落在微微波澜的湖面折射出一道五彩白光,稍一不慎便刺了眼,晕眩发黑。
“不是说病已大好,怎还弱不禁风?”
第24章
低醇悦耳的嗓音就在头顶亲密响起, 安若摇晃的身体也落入一个幽旷好闻的怀抱,肩膀腰间被一双大手松紧合度却牢牢圈扶,被桎梏在坚硬臂膀内的双手已下意识抵住推拒,
一瞬的晕眩过去,腰间穿透衣物传递到肌肤上的热度骤然清晰, 安若如被针刺了般, 猛地朝前欲离开热源, 却遇截反弹, 反而叫自己贴上一堵坚墙, 她眉头皱起快速撤离又恐与后面接触, 便暂就这般似触非触的僵在原地,
“多谢大人关怀, 我已无事,还请大人松手。”
她低着头,但天庭饱满,额前乌发尽被碧玉青鱼流苏宝套簪盘于脑后, 唇色淡淡,柳眉如黛,苍白细腻的眉宇间一缕轻颦尤让人心尖颤动,
放了她两日, 这丫头便也不闻不问,吃药用膳一顿不落,安之若素淡定至斯,
指腹捏住一片细嫩凉滑, 将越见清丽的小脸抬起, 拇指摩挲,缓声低问:“何故颦眉?”
安若偏头摆不脱下颌钳制, 低垂的眉眼轻轻扇动,心中不耐他明知故问,口中便也如此说出,而后便明显感觉颊边摩挲的手指停顿,
安若便趁机抬手将掌在脸上的大手推开,仰起头,旧话重提:“大人前日拂袖离开,你我所谈之事也无疾而终,现下既您得空,便请将未尽之话做个了结。”
安若当然知道这样追问何其惹人厌烦,他若果真就此烦恼撒手自是最好不过,且莫说他会不快,她心中烦躁更甚,抛开其他事不谈,他生在这里,又在朝中任职,对此地男女大防只会了解更深,可他明知女子清白何其之重,却随心所欲对她随意搂抱,
若是喜欢尊重,就算做不到发乎情止乎礼,也不该这样随意,可他偏偏这样做了,如此态度轻慢,如何看她,就已经不言而喻,
她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如同陌生人的人,一句轻若毫毛暧昧不清的言语,就妥协放弃,去做一个毫无尊严供人取乐的玩物?!
她的心思,宗渊只消一眼便能看得通透,他倒未觉她轻贱,相反,他极为赞赏她的品性,且若是无欲无喜,自不值一顾,
以她的聪慧不会不知她所要尽是无可能之事,若想要以此逼他放手,还是太过单纯稚嫩了些,
如他的身份地位,并不屑于勉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子留在身边,但他已付出喜爱,怎能容得,两手空空。
他虽没有说话,但脸上淡然的微笑,眼眸中深黑难测的深意,却无声表明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以及不变的态度。
安若心中发冷,也不再作假,直言说道:“强留一个不愿意的人在身边,大人也不会痛快,也许大人一时觉得情趣,但时间久了热情退下,便只会觉得羞恼不耐。到那时,我这个不知好歹之人便会成了大人败笔,肉中刺,”
“或许大人会将我远远流放了却残生,或许恼羞成怒将我发落,而无论哪一种,我总是被承受者,若大人果真对我有些微的中意,为何不能在明知的结果之前,及时收手?”
至此,宗渊终于开了尊口,指腹摩挲她黑亮执着的温凉眼尾,轻声笑道:“你怎知结局不会是你改了主意,倾心相付,两情相悦?”
“我不会!”
安若答的没有丝毫犹豫,她眼眸坚定,神情坚决,
“我永远不会对一个枉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的人动心,若是如此,我只会唾弃自己,而那样的我,也不再是我!”
虚软但掷地有声的沙软女声落下,湖边小径处顿时一片寂静,互相对视的男女,一高大,一纤细,身体相贴亲密依偎,可二人间的气氛却冷却凝冻。
凡事皆有两极,面对如此言之凿凿的拒绝,要么就此恼怒撒手抛开,要么反被激起了征服之欲,
而宗渊,显然便是后者,
对于男人来说,无关身份地位,挑战与征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他也确实想看一看,在经历了尊荣宠爱后,她是仍然初心不改,还是会沾染世俗,随波逐流。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拭目以待吧。”
安若自然知道男子遇到这种事不外乎是放手或抓住这两种结果,她也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顺了他,等他腻了松手时再做图谋,
可不到无路可走时,她不愿意委身求全,她还是想赌一把,赌这个男人的骄傲,可显然,她高估了他的表面风度,低估了男人的劣根性。
黑亮的眼眸神采微黯,勃然涌动的气息也陡然平息,她仿佛忽然认命了般,闭了闭眼,哑声说道:“在那之前,大人总该叫我知道留我之人是谁,你既然想要与我作赌,想我会改变主意,总该要拿出诚意。”
可她的明谋诡计早已被看透,始终从容平静的男人,只是仿佛安抚她的任性一般,宠溺的抚了抚她颈后黑发,淡淡说了句日后会知,便不再多言。
至此,安若也不再与他虚与委蛇,更不会顾忌他的身份,抬手毫不客气将他松了劲仍禁锢她的双手挥开,冷下脸稳住身形转身离开。
宗渊自若收手负于身后,深邃的眸望着快速远离的背影,声色未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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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心中郁结,又见了风,安若本该渐愈的风寒陡然加重,食米难进,到了晚间已近昏迷,而此消彼长,那药瘾竟是迅猛发作。
昏昏沉沉间,她身形佝偻蜷于榻上,抽气颤抖,汗流浃背,闷声低叫,长发缠身,咬着衣被面容扭曲的模样,吓得屋中伺候的侍女大惊失色,
便连闻讯赶来的宗渊甫一见她如此,竟也一时愕然当场。
以他之尊,似这等御前失仪的女子从一开始便连失到御前的机会都不会有,
然现下,他除了先时惊愕便只觉好笑,亦有怜惜,甚而还不自知的夹杂着些许她为了败他之兴,不顾自己身子的不悦。
“大人,姑娘她--”
“退下。”
他面上淡淡,言语轻漠,却带着莫名的威严之势,侍女面有余悸却下意识跪地噤声,而后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安若病情反复是真,此刻毒.瘾发作失态也是真,但却不如前日那般身不由己,好在陈呈来的及时,忙施针安神才让那可怜女子安睡过去。
屋中点了安神香,床帐外还挂了清神包,悠悠荡荡流淌开来,也让屋中清醒的人燥意平复。
近乎凝滞的寂静中,陈呈轻轻呼了口气,目光隐晦的向内室洞门处看了眼,低声说道:“右姑娘本是身子骨极健的体质,可这一场风寒反复,再加有药瘾作祟,竟是伤了根本,此强彼弱,而今,药瘾之患竟压过了姑娘心智,风寒急症也卷土重来,若要好起来,至少需得十日,而此期间,以姑娘如今身体,微臣以为不宜再舟车劳顿。”
平缓温和的低语说完,屋中并未再有声音响起,直到有更声遥遥传来,低醇优雅的嗓音方悠悠响起,“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养病吧。”
第25章
安若醒来时, 头中与心中一片空白,只是愣愣的看着床顶花纹,茫然睁着的眼中空空如也, 身子猛然痉挛了下后,大大的眼中逐渐凝神, 谨慎一闪而过, 又快速覆上茫然,
动作僵硬的转过头, 透过朦胧床帐向外看去, 见屋中悄静无人, 她方猛地松了口气, 也才发觉后背凉潮, 竟是瞬息间就出了汗。
常言道人活一口气,同理,没了这口气,便是兵败如山倒, 若非情势所迫,安若不会拿身体健康当筹码,可晓之以理无用,一味要走反而弄巧成拙激出了原州的好胜心,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跟他打持久战,等什么拭目以待,一旦到了那种境地,她便注定已是输家, 就算她能坚守本心不会动摇, 下场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单枪匹马病弱在身,闯不出他的掌心, 唯一能做的,就是耗,想要讨人欢心不易,但要讨人厌恶却不难,
没有人能接受得了一个毒.瘾发作丑态毕现的人,更何况仅仅只是有那么一分新鲜,也许不出三天,他就会不屑一顾,将她忘下,哪怕他会心有不甘留下人将她圈管,只要他不在,日久天长,惰性滋生,她便能有脱身之日。
“你说原大人,离开了?就在今晨?”
婢女似是被她昨夜疯癫之状吓到,不敢看她脸色,又怕她恼羞成怒再发作,便低着头小心回道:“是的姑娘,大人怜您病中不宜舟车劳顿,便叫奴婢等人好生伺候,待您病愈了再派人接您入京。”
惊喜来的又快又突然,安若一时竟有些愣怔,屋中便就又忽然静了下来。
那婢女乃是此地宅院下人,不知过深,便还以为她是伤心自己病中被丢下,想到她不发疯时容颜娇丽,身姿翩翩,纵面带病色,但也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人,虽不喜言语,但却极为温和有礼。
此刻见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一双黑亮杏眸暗淡失神,乌发披肩,脖颈细白,因生了病愈见清瘦,越有楚楚可怜惹人心碎的病美人之姿,
又想贵人其实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便绝情离开,一时便将昨夜惊骇忘却,心生不忍,“姑娘有恙在身切莫多思多虑,待您病好,自能前去与大人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