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国公府里最奢最美的地方,不是家主院落,不是小公爷院落,而是府上嫡千金,陆优优的臻宝院,
此院里奴仆林立,姿态谦卑,日光盛放,团花锦簇姹紫嫣红,屋楼精美,挂珠坠玉,便连假山花池,石桥宝亭也应有尽有。只观一眼便知此院主人必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大福大幸之人。
然这偌大奢美的院落,却无半点鲜活,反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凉死寂。
陆母一路走来心情已被强压着平复,叫院里下人全部退下,留心腹守门后,她望着死寂般的屋门却再次红了眼眶,
只她贵为主母,掌一府庶务,周旋于高门贵妇之间还留有贤名在外,心性便非常人。
迈步踏入屋内时,波动的情绪已被尽数压下,却又在欲抬手推开寝卧的房门时,忽地被里面传来的刺耳尖叫痛到。
“不要进来!不许进来!走!你走,都走,都不许进来!啊啊啊!不要进来走啊呜呜呜...”
“优优莫怕,优优莫怕,没有人进去,没有人进去,优优你冷静...”
一连说了不知数遍,里面歇斯底里的尖叫哭泣才逐渐缓下,陆母心如刀绞,哽咽在喉,却压着气,稳着声,极尽温柔道:“是娘,优优是娘来了,方才你哥哥来信叫娘转给你听,娘进来说给你听可好?”
然里面却仍一片寂静,陆母想进去,可又怕吓着她,便装作若无其事,就紧贴着门,目光殷殷透着绸门望着里面根本看不到的身影,
“优优乖,你莫要怕,你是咱们陆国公府的千金贵女,更是元京首屈一指的娇娇贵女,爹娘还有哥哥我们永远都是你的依靠,优优你就在家中,无人再可以伤到你,你很安全,娘在,爹在,哥哥也在。优优你最崇拜哥哥了,你哥哥侍奉御前,得圣上看重,咱们陆府自也受圣上爱屋及乌。你且听娘说,世间不幸的女子千千万--”
“啊啊啊啊不许说!不许说!你不要说!啊啊啊啊!”
尖利的叫声与物体砸地的轻软声掺杂响起,直吵得人头中刺痛,苦不堪言,然陆母却未露不耐,只有满满的心痛,
话既已说,便不能停,既已受伤,便只能剜去腐肉才能愈合,若是一味怕痛只会腐烂更深,永无恢复之日,
从前他们满心绝望,不敢提及,恐她受了刺激再做傻事,甚至为缓解悲痛,她们听了太多同样遭遇的女子以慰籍,到后来又渴望着能有人活出条不一样的路来,可一次又一次的悲剧失败反而雪上加霜,
但现在有希望了,它真的出现了!
“优优,优优你听娘说!你哥哥来信说,他遇见了一个女子,她也被人拐到青楼险些被害,还同样中了药瘾,可你知那个女子是如何做的吗?她没有放弃她逃了出来,却又被数路追兵堵截,可她仍然没有放弃,她很聪明,使了计策引开了追兵,她躲到马车下面成功逃离了追捕,”
“优优你知道吗,一个女子的力气能有多大,可那个女子就靠着一副纤细身躯,一颗坚毅勇敢的心,她抓着车底,生生坚持了近两刻钟,优优她很坚强对不对,可你知道吗,她被藏身的马车主人抓到再次陷入包围,那人还是一城官员,她一个青楼女子藏身官员车底可是要问罪下狱的,”
“优优你一定猜到了,以那个女子屡屡不曾言弃的坚毅她仍然没有束手就擒,她将自己受到的不公与冤屈告知官员,并反叱对方治理无方才害得她受到迫害,并趁机寻到机会反辖制官员,优优你说,她逃得走吗?”
屋内虽仍然寂静,但方才那股暴躁绝望的气息明显有变,陆母心中大喜,忙继续说道:“她没能脱身,就在她可以顺利离开的那一刻,她被人下的药瘾发作了,”
这句话落下,屋中明显有一道抽气声短促响起,陆母听到了,她泪流满面,哽咽着继续:“可优优你知道吗,老天不会放弃一个永不言弃之人,那个女子她没有失态,没有发狂,她战胜了药瘾,就在你哥哥来信的时候,她的药瘾已经快要戒断了,而且她还女扮男装找了事做,那些害她的人都已经伏法,她的人生苦尽甘来了...”
“所以优优你看,药瘾并不可怕,我们优优那么骄傲那么坚强,一定也可以战胜它的,优优你想见一见那个女子吗?娘没有骗你,你哥哥说,那个女子很快就会来京,到时我们就去见一见她好不好?优优这般好,她亦那般好,你们一定会一见如故,若是能义结金兰,娘便为你们作亲可好?”
陆母说完脸上虽还挂着泪,可她布满血丝的眼中却熠熠发光,那个女子的遭遇所为,不仅是给优优曙光,更为他们全家带来希望,
里面虽然始终没有出声,可陆母知道,她的女儿一定也像她一样,在想着那个几乎有同等遭遇,甚至比优优当时更苦更难,更无助的女子,
“优优你若累了便睡,娘再回去仔细读读你哥哥的来信,娘明日再来念给你听。”
陆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与院中精美不同,门窗紧闭的女子闺房中,不见任何玉器瓷器,甚至连首饰床幔都没有,满屋满地连桌椅上都尽铺裹着柔软毛毯,
而就在铺着粉白毛毯的床外榻角,有一身穿洁白寝衣,头发披散,面色苍白眼下黑青,脸颊瘦削目光空洞的女子,静静蜷缩着,不时身体抽搐着,仰着头空空看着屋顶。
第27章
仙阆城中光是书楼书铺就有大小三五十间不止, 大如仙阆妙舍,全如海纳书阁,东家皆是城中钱权门庭, 其内书种齐全陈设高雅,册页洁净纤尘不染, 往来自是城中上流宾客。
仙阆城物类繁华宅舍鳞次, 仅城中百姓便有近十万之数, 其中权贵豪绅不足十分之一, 为城中周转者多还是平民百姓, 便是富庶之名天下皆知, 但寻常百姓也过不得奢靡日子,
尤其读书学问最是花钱, 是以城中学生士子,虽慕仙阆海纳两家书类全精,却有文人清高,自知无财力购买, 又不愿受店家冷眼,便多是到次一二等百姓出入书楼或借或买。
无涯书楼于仙阆书行中排得中上等,楼内阔有四百平不止,分上下两层, 一层书架数列,各角置书桌一张,摆四方椅凳,放笔墨纸砚, 乃供来客挑选借阅或是抄录之所,
而上一层,则摆市面少有珍品孤本, 几列书架处各设屏风软卧桌椅,供有钱财愿使,喜静享受之客使用。
但仅是上了二层便需另付银资,平日一日里来客也不过屈指可数,然书香无价,又备置安坦,便一日仅有一客上来,也足以保本多余。
按理二层专为招待贵客,平时除打扫,楼中书侍是不许逗留的,只是不论何世何时,人总有分三六九等。
安若半月前挨家自荐终于以又快又准,不用算盘便能算出账目的心算,并以资历尚浅,主动比账房行价低一成的工钱成功当上无涯书楼的三账房。
她虽因病憔悴,衣着普通,但眼神明亮,容貌清秀,气度从容,且做账精细无一出错,又不自视甚高,与人和善,楼中上至东家掌柜,下至跑堂厨房,都对她极有好感,笑脸善待。
也因她才华在身却自谦低就,东家便应了她可以任意翻阅楼中书本所求,甚而因她阅书爱惜,并自觉为书架纠错排列,便连二层书籍也许她可以翻看。
这个时代的文字虽然不影响阅读,但毕竟全是从未听过看过,且各处风俗规矩尚且迥异,更枉论相差千年,两个新创与封建的时代,个中规矩自更是天差地别,遂每一本每一字,安若都看得专注认真。
虽许她可以上楼,但安若仅是在掌柜亲切介绍时跟去简单一扫掠过,并不曾再自行上去。
人贵有自知之明,东家虽是好意,但她却不能没有分寸规矩,将他人好意当作理所应当,再有以她现下的水墨,连一层数千本易懂书籍都不曾本本看过吃透,二楼的珍品于她来说就是牛嚼牡丹,为时尚早。
只是今日乃无涯书楼每月免费抄书日,翘首以盼的寒门学子早早便等着开门蜂拥而入,楼中伙计维序不暇,安若恰好今日轮休,也是头一回见楼中这般盛况。
虽楼内宾客自觉安静,但每列书架前都站满了无桌可用便以手托纸,奋笔疾书的学子,故还是有不小声响传出。
田掌柜见她愣怔一旁,便站在柜台后招手叫她过来,笑意和善:“右账房刚来还不知道,每月今日是咱们无涯书楼免银借抄日,今日一层你怕是无处下脚,便去二层看书去吧。”
安若进来时已经见识络绎盛况,也知自己是看不成了,便对掌柜摇头笑道:“多谢田掌柜好意,今日既这般忙碌,不若我便留下给您打打下手吧。”
人分三六九等,工也有高低贵贱,如她这般会算数做账之才,便是高人一等,又因过手账目钱财,地位比之掌柜管事也不差什么,
而书楼伙计做的是任人差遣的差事,那便是低等之工,而她又比旁的账房多了门心算之能,且不骄不傲,虽来此尚短却极得东家赏识。
为人和善是为品性具佳,但田掌柜却不会真就顺势应下,做那惹人非议轻贱她之事。
“今日客多不假,但也有自给自足一说,右账房且看看咱书楼里的伙计可是如平常那般,替客人挑书伺候?”
安若侧身看去,果然见书楼里的伙计只是站在书架中间,或是守在门旁静望看护,
“你先前不是曾问历朝史书吗,可巧运书队昨日就带来几本,我本打算等你明日上工再说,可巧你今日来的正好就先上楼去看,若不然等书卖出或寄出,就要再等下一次运书日了。”
无涯书楼虽然不算仙阆最大的书坊,但东家手里也有自己的刻书坊及写手,话本经书随时可得,但珍品孤本却要多方打听寻觅,费些功夫才可得到。
而时下交通不便,外出采书的队伍历来的进货起末大多是三月为一期,店中藏书虽也不少,但她看过地图与辰朝律文,却远不如那人车上精细全面,
安若现下的生活基本已算稳定下来,工作顺畅,同事相处愉快,工钱虽在账房行当里略次,但她一人吃住,花用极少,得到的就是存余的,
而她当时应聘时,仅以同色纸片费了些功夫覆盖修改易男的粗糙户籍,也借着在书楼工作,寻到了相同材质的硬纸,并下了大功夫一遍遍临摹仿照上面字迹,花了不少银钱购置色砂,调废了诸多颜色,终于自做了一份除无官府备案,可以假乱真的男子户籍。
仙阆城中人口数万,户籍调档也不如后世方便,只要她不犯法,有户籍在手,便不怕官府核看,现下她要做的,便是尽快了解当下人文风俗史书典籍,及最重要的了解辰朝大小律法,将自己融入这里。
私绘官府章纹是违法,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要多做几份户籍,有备无患。
“这本前朝史文普天之下不足百本,廖管事多方打听寻到的正宗文册,还未面客倒是叫右账房先行过目了。”
古代不似后世对历史广而告之不禁人阅,帝制社会掌权者,不管是承袭或是打得天下,无一例外都是踩着鲜血坐上宝座,且名与命重,个中内情自然不会诉诸于众。
而在这个皇权更迭的时代,为防有人效仿,自然更不会将历史真相留存于世。没有人权的时代,当权者只需一道旨意令下,便可以蒙住百姓耳目。
便如此刻世不足百本的史书,也已是经过辰朝著书部司删减修改,经天子过目后方才可流出。
正值春日,暖阳盛放,明亮的视野内有阴影覆来,伴随着漫不经心的语调笑声。
安若没抬头,忙放下书本起身站到桌侧,对已坐在对面的白衣男子微倾身浅浅作揖:“东家。”
安流光手持白玉柄折扇,扇坠同色尾鱼吊饰,手指轻翻,玉柄扇头便喀的声敲在桌上,狭长清亮的凤眼自下而上在桌侧坦然立着的人上淡淡扫过,
普通到扔到大街上便能泯然于众的灰衣布衫,未束腰的宽大外衫愈显瘦弱,头戴纶巾,身无佩饰,面色暗黄,脸庞清瘦,气度平淡,如此平平无奇的装扮,任谁看去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文弱男子。
安流光意味不明的勾了下唇,玩味的目光毫不避讳落在那张谦和但平静的脸上,没有耳洞,衣领过颈,轮廓分明,声音清亮,腰背挺直,行走言语坦荡自然。
若非田掌柜前来汇报,道有一可不需算盘瞬息可算出繁杂之数的求聘者,他一时兴起亲自面聘,恐也会蒙混过去。
并非她露了马脚,而是有些人便如宝珠,即便掩藏于沙石中,也难掩光华本色。
虽她面上做了伪装,但他行走天下,这一双见识过东南西北环肥燕瘦的利眼,自能辨得出她精湛的伪装下,清冷秀丽的真实轮廓,便真是容貌平平,但仅凭她一双通透明亮,却又神秘难测的眼便为其增色八分。
古往今来,普天之下,从未有女子做账房的例子在,然他本就不拘礼教,若不然也不会不听家中安排做一低等商贾,
留下她,一为确实她当日表现出众,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不卑不亢,腹中锦绣,便是做大账房也是使得,再便是他闲来无事也想看一看,这个仿佛真将自己当作男子挥使的女子,还能做些什么。
“坐,听说昨日你又算出刘账房的账目有误了?”
安若坐下的动作顿了瞬,后稳稳落下。有道是同行不两立,同是账房,虽在一个屋中做工,但也暗有攀比争锋,她无心斗争,但架不住面嫩算得快又准招人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