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账房这一月,安若对账册内幕不说了解十分,七八分也是有的,单列数准,而总数有变,一数之差便可差之千里,数十里存一,临近数颠倒混淆,极易掩盖过去。
而这总楼的账簿却做的更加高级,从账簿上来看,每一日的进出账,单列,总数都没错,任谁来看都是绝对清白,而它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销头,到进货,出货,从源头开始便做的假,
这里没有监控,多少数量便全看册上所记,有这几处人手相互串联,那就是想漏多少漏多少,若是单独来看他们做的很仔细,可也只是单独,
但若将库册,销册与账册放在一起,稍加用心便能看出端倪,只是没有人会费这等繁琐功夫,将各处登册上下串联,多此一举。
且不提旁的生意,只无涯书楼成立几年,又开遍各地,账簿之多,一屋都放不下。十万两是巨额,但还没重要到让安流光一本本翻核。
虽说士农工商,商为最贱,但自古钱权不分家,没有钱,便寸步难行,仅凭俸禄,罔说什么上下打点人情走动,便是能否养得起数量庞大的一家老小,都还未可知。
常言道盛极必衰,而今的安家便是锦绣璀璨过后,唯余空中楼阁的势衰之时。
百年前,安家家主曾做到当朝二品,其惊才绝艳,聪慧绝伦,世所罕见。必然是为天子重用,百官敬服,煊赫一时。只可惜子孙之中再难有可攀其项背之才,虽子孙代代在朝中为官,却不过靠着前人余荫,最多做了个从三品而已,
当今英明神武,智深如海,温文儒雅却手段雷霆,有明主坐朝堂,朝中所站无一庸才,也容不下庸才。
而今的安家大员,年岁愈大,神智倒退,俨然已再无法立足,族中又无可以扶持接替之人,空有鸿浩之志,却无匹配之能。故做那芝麻小官的族人少不了要攀交情,多走动,如此自是花银无度。
安流光乃安家嫡房主脉,少时便极其聪慧,尽被人说肖似祖上家主之风,有意无意曾传出神童之言,只是后来一次上场却名落孙山,自此再未能起复,伤仲永之名便就此缠身,自也成为族中弃子,
后弃文从商,顶着自甘堕落的冷眼嘲讽一步步走到今日,虽无官职,但手中钱财无数,加之气度愈发卓然,与家中男丁相比,竟有压迫之势。
安流光虽做了商人,却不准备仅仅只做商人,强权之世,空有钱财,无异孩童抱金难能守住。是以,想要自在快活,钱要有,更要有可以不被人觊觎的权利为靠。
这几年来,有他这个散财童子为靠,族中但有才志者无不大显身手,纵无惊才绝艳者,也总有人脱颖而出。既有了扶持人选,其余人自然要被淘汰。
其实以他的才智,若入仕途,足以应对而游刃有余,只可惜人各有志,与官场浮沉勾心斗角,肩担国家大事相比,他更喜欢无拘无束自在随心。
安家如经年大树,看似繁荣,实则内里已被虫蛀腐朽,唯有将其劈开砍断彻底清肃,才能重焕新生。
安若不管他要作何,点出五六处合计有千两之差的账簿给他,用以作筏杀鸡儆猴后,便功成身退提前下班。
元京作为国都繁华庞大,屋楼殿宇,金碧辉映,飞阁流丹,目不暇接。
日光偏西,光成橘色,更将这巍峨厚重之城染成金色,犹如画中境,叫人忍不住流连,惊叹。
周遭热闹喧嚣,安若置身其中,却生生游离在外,站在热闹大街中失神仰望,直至眼内泛潮才循着来路往回走。
沐浴在温暖不灼的霞光下,行走在或为生计忙碌,或悠然闲逛的人潮中,满耳是平凡生活的烟火之声,紧绷挺直的腰背微微放松,不觉绷起的面容松缓,疏忽间,周身缥缈疏离之气渐渐消散,如游鱼入海汇入人流,成为这芸芸众生之一。
第29章
头上惊呼尖叫传来时, 安若下意识抬头,一团红影赫然闯入眼中,正正朝她砸下, 她未发现前后有穿着极寻常灰衣的女子,如离弦之箭迅速靠近, 身体的本能已促使她急忙后退, 却在看清那团红影时生生止了步, 且来不及多想不退反进, 双眼紧盯来物, 同时迅速伸手接去。
所幸这红物是从二楼掉下, 高也不过几米, 便有重力压迫, 再有同样好心的人士施以援手,安若抱着孩童旋身卸掉冲下的力度站稳后,事后想来或会双臂骨折或脱臼的情况并未发生,
除了心跳如鼓, 气息微乱,手臂发麻,她可算是毫发无伤,下意识去看刚才出手搭救的好心人, 却只看见闻事包围,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百姓。
安若不欲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紧了紧怀中无知无觉受惊昏倒的幼儿,便低下头朝茶楼里进。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两三岁, 衣着精贵, 玉雪可爱,精心细养出来的贵气必不是普通百姓能养得出, 既然从楼上掉下,家人必定在此心急如焚,说不定此刻已经找过来了。
安若想的不错,她怀中所救的孩童正是元京礼亲王家的嫡幼子。
天子长于宫廷,兄弟七八,见惯了宫廷阴私,兄弟阋墙。是故对后宫女子从来冷漠,便连历代天子时常圣令全国,挑人伴架的选秀也仅有一次,由此可见天子清心寡欲至何等地步。
然总有人明知无用却还总自以为是前仆后继,礼亲王妃并五公主相约在此,姑嫂一人是天子之妹,一人是天子重用弟弟之妻,都是可以见到圣架之人,自然为元都贵女想要攀附登梯所向,
二人正是说起自圣上回朝后,元京内姝丽扬名,暗流涌动,却不妨那新买来通体金黄的鸟儿忽然逃出牢笼,小公子天真烂漫竟是直接追去,
姑嫂二人亲眼见儿子/小侄子从窗边栽下,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扑到窗边时深怕见下面血腥惨状,若是如此,二人便万死也无可追悔,
万幸被人及时救下,来不及发落看护不利的下人,便软着身子相携着慌忙奔下楼来。
“沣儿!!!”
“沣儿!”
“小公子!”
一群人呼啸而至,眨眼间便包围上来,怀中紧抱的幼童也被人七手八脚的要捞出去,如此阵仗惊得安若下意识护紧拒绝,
但见半臂之遥,衣着华贵,簪金戴玉,虽形容狼狈,但芙蓉花貌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旁若无人的喜极而泣,容貌可见与幼儿几分相似的妇人时,便松开了手。
奴仆成群,穿金戴银,气度不俗,只见欢喜庆幸,不见恶意作假,天子脚下,大街之上众目睽睽,安全无虞。
刚松了口气,下一瞬,人便被挤出了圈子。
安若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一圈人又都弓腰低头紧张那孩童,那抱着幼童后怕流泪的女子便清晰看在眼中,待一行人高低呼着回府叫大夫,边往一架宝盖飞檐的褐木马车上去,安若轻轻呼出口气,甩了下有些僵麻的手臂,听着围观百姓唏嘘议论,默默转身离开。
*
由着等在半路的安府下人带到新居时,安若还并未多想,拔除毒瘤彻查清算不是几日可成,安流光巨富在身,又知她实为女子,还用得上她,找了处清净小院叫她暂住也不奇怪,
但这想法却在进到院里,谢过人,关上院门,转身时余光不经意瞥见右侧院中,站在杏花树下石桌旁,正对自己作揖颔首的蓝衫男子时,瞬间化为乌有,
也在同时警铃大响,人更是已全身戒备。
“陈,大夫。”
陈呈向前迈出两步,再次颔首微揖,温润笑道:“右姑娘。”
安若缓缓吸气,清亮双眸警惕的迅速将不大的院落打量,描画黑重的眉轻轻皱了下,
看起来像只他一人前来。
“不知陈大夫找我所为何事。”
陈呈身为天子御医,虽在朝堂上无甚实职,但也极受人尊敬,而被派来为一无名无分的女子诊脉,于他的身份地位实在大材小用,但他却并无怨言,反心中欢喜。
不过短短一月余多,她的面色,神态,眼神,已再看不出丁点受药瘾祸害的痕迹,实在叫人惊讶,惊喜,惊叹。
“姑娘果然心性过人,仙阆一别,在下还忧心姑娘痼疾未去又染风寒,身子大损,不想今日一见,姑娘痼疾已去,神采如初,实为大喜。”
他有心想仔细过问,但今非昔比,这女子已非早前只是留作试治药瘾无关紧要之人,而是天子记在心中不忘的女眷,便他心中再是好奇急切,也得强自按捺,遵天子安排。
“大人知姑娘入了元京,只是事物繁多抽不得身来,又忧心姑娘身子,便派在下先来为姑娘诊脉,好以调养。”
事到如今,安若已冷静下来,能这么快在权贵聚集的天子脚下锁定她,可见那人权势之大。至于是否一直身处他人掌控之下此时追究已毫无意义,
她已然暴露,又在明处,已经落了下风,在绝对悬殊的实力面前,她与那人根本没有对抗之力,
她背后没有势力,也无金钱砝码,无利可图,他如此关注她,不外乎只有猎艳一样,与其战战兢兢惊慌不安,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且陈呈医术确实高明,她的身体虽然恢复,但到底亏损不小,得他调养,于她而言利大于弊。
“那就有劳陈大夫了。”
她如此镇定,陈呈倒是心惊,不过转念想到她连药瘾之症都能克服的坚毅心性,再以她的聪慧从容,自能将诸事想个通透明白,这般自若也不出人意料。
虽看起来已是康愈,但圣上着意下令,自当十分谨慎。便是药瘾根除,到底是一柔弱女子,遭了大罪,再好的身子骨也定亏损不小,圣上智深,特叫自己过来也是意在要将这位女主子的身子彻底调养妥当。
二人宾主落座后,便从随身的药箱中取了银丝系腕,敛目细探。
院子不大,一应摆设用具也都遵了契套合宜配得,一张石桌也不过一米之径,却还多此一举用了悬丝诊脉,安若看在眼里心中更沉,古代讲究男女有别,但于医患来说却要宽容些许,便是女患用薄丝稍盖也足以,可陈呈却如此避讳,可见背后那人志在必得,甚至眼下忽然更改的住处怕也是有心而为。
只不过既布下安排却不自己露面,想来并不将自己多当回事,也是通过此来告诉,或者说是敲打自己。
这一番动静看似颇费功夫心思,但似他那般身份地位,手下可用之人无数,不过是一句话的吩咐而已。
说到底二人纠葛不深,断联的时日远超同行日子,现在还能记得,不过是那一丝未能如愿的不甘作祟...
她这厢思量现状对策,陈呈已诊完了脉,收起脉枕银丝,抬起眼又习惯性望了眼她的面色,才偏了目光笑道:“倒要恭喜姑娘,药瘾一症已痊愈八分,剩下两分待在下为姑娘配了方子好生调养,不出一月自可痊愈,”
“在下着手此症一年有余,却唯姑娘一人能恢复至此,也足可证此症并非无解,姑娘先前所言只要意志坚定便能克服,也非是句妄言。有姑娘此例在前,必能为众多受此症折磨者带去曙光!”
陈呈此话并非恭维,身为医者,自希望天下无病,患者安康。
话落,他忽地起身退后两步,双手作揖,朝石凳上端坐的女子长长一揖:“姑娘之功,造福于民矣。”
希望,它看不到摸不着,既存在,又缥缈,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东西,却能激发人的信念,潜力。
他话有夸大,但对此时备受折磨如同绝症,想要摆脱却又无法克制内心渴望的瘾君子来说,有成功的案列在前,确实能鼓舞人心,激发斗志。
安若心中认同,但却受不得他的礼,她不过是得了先知之利,而如陈呈这样的大夫,却是一点点从无到有的摸索,即便没有自己,他们也能将这病摸得透彻想出对策,只是她既然身陷其中,且身受其害,帮不上大忙,将自己所知告知,免去他们多余摸索,也算回报了。
“陈大夫医者仁心医德高尚,切切实实解民生之症才是真正造福于民之人,我无德无能担您大礼。”
古人重礼,为免二人继续推辞,安若便话锋陡转道:“只是我虽现下无事,近日来也未再发作,却不能想,也听不得这字,若是想了听了,便觉浑身不适,心痒难耐,故我猜测,此症虽然有解,但却有复发之患,且要比常人更易再次染上,幸在那毒药已被朝廷严令灭绝,再有陈大夫灵药养身,区区心瘾,我自不会惧。”
戒断后会复发,且比常人更容易沾染,此事陈呈倒还真没想到。
不过她本就是受药瘾所害者,又是第一个恢复近至痊愈,她的感觉便是亲身体会,绝不会错。
克服药瘾靠的本就是心性强否,恢复也还罢了,可若再次患上,对人的打击便是成倍之重,而到那时,还能不能再如第一次那般有勇气对抗,或是会惧于那噩梦经历屈服堕落,便未可知啊。
药瘾虽被明令禁止,但难保不会有人以命博利知法犯法,想到此,方才的欣喜已被沉重取代,心中也陡生迫切,欲立刻将此告知同僚共商对策。
“双臂受力虽无受伤但也需按摩修养,此化瘀膏疗效甚好,姑娘且涂抹三日便可筋骨痊愈。如今两月已过,那醒神香药性已该散尽,恰新药已出正可接替。”
陈呈心中急切,将药盒放在桌上,快语说完再次深施一揖,道过后会有人送补药过来,又念及她的好意真心叮嘱一番,便拎起药箱匆匆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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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将这座两进的院子里里外外仔细观察了遍,最后停在唯一一间门窗大开,玲珑满架,粉饰满屉,被衾洁净,布置清雅幽香浮动,明显是为女子准备的厢房内时,几道轻巧的脚步声忽然而至,
转身看去,三名衣着发髻同制,皆颔首低眉姿态恭敬的妙龄女子正停在门外,手上各拎着个红漆镂雕二层食盒,见她看去,齐齐蹲身行礼,声如莺啼:“请姑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