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出发在即,以他的能力财力换一个合用之人并非做不到,只是眼前就有一个最合适的,为何要舍近求远?
再一个,便是趣味作祟,当今天下虽是太平,但阳光之下尚有阴影覆存,是何原因要让她一个女子不远千里,冒着风险孤身一人改头换面在此谋生,
她在怕什么,又在顾忌什么,此时此刻,这未知的答案,竟是比元京那十万两的漏帐还要让他感兴趣,
既然礼不行,那就只能兵了。
安若等了等没听到他回话,便微颔首转身离开。
“持假户籍者罪同奸细,按律,轻则入狱,重则,当斩,株连。”
折扇打开的唰声骤响,安流光悠然看着忽然停住的背影,语中含笑:“右账房,不,应该是叫你右姑娘,你的户籍很真,但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你出才能,我付银资,仅此而已。我不是坐堂高衙,对你的户籍来历无权过问,为何女扮男装自然也全凭你自己心意。只是若如无根浮萍,必然担不起任何风吹雨打,而凡在我无涯书楼做事者,自然受书楼庇护。”
“是一人独自承担四处飘零,还是有根着落安定生活,想以右姑娘敢一人不远千里,来此地改头换面谋生的聪颖谨慎,心中自有思量。”
“马车后日辰时启程,盼见,右账房大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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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天时,风清气爽,万里无云,绿树成荫,但出了仙阆,路途所见明显少了空灵意境。
安若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却无动于衷。再次受制于人的处境令她极度的反感抗拒,再美的景色也都失了色彩。
不是不曾心怀侥幸,想他不会真的多事告发,但人心最是难测,若只因他言语敲打便自乱阵脚私下逃离,才更是此地无银授人以柄。
且寝食难安的日子她不想再过,更不想被通缉,或是躲躲藏藏,或是再冒被拐的风险换城生活,
与其耗费心思重新再来,不如顺水行舟,这份工事她已经适应,无涯书楼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小店,如他所说,一人东躲西藏无依无靠,不如背靠大树谋安稳,既已没有秘密,她也可安心留下,起码不必提心吊胆着或有一日被发现的忧患。
安若也细想过,他为何突然要自己一同前去元京,会不会与那人有关,但这念头刚一闪现便被挥去,她与他本就是萍水相逢,即便寥有牵连,这点心思也不足以让他大费周章,左右无涯书楼只为让她入京,
她又不是绝世美女,也没有任何可让人利用的价值,从与那人相遇到分开,她在他面前的形象都是狼狈的,以他的容貌地位,便是当时动了心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而后来她那般狼狈模样,连她自己都觉得丑陋,有权有势的男人,最不缺美人来妆点成功路上的点缀,怎还会记得一个毒.瘾发作丑陋不堪的女人。
去掉不可能的,便只有安流光所说,为她最合他此行所用,是她庸人自扰了。
安流光没有刻意与她攀谈,虽接触不多,但这女子聪慧果敢的性子却看的分明,她既然同意,必是已权衡了利弊,不论他会不会揭发,当日隐隐威胁的话确是说了,此时便是道歉,也不过更让她不喜。
待那双刻意描绘粗糙的眉宇间舒展平静,他才不自知的暗松了口气,将桌几上备着的茶点轻推过去,挑眉笑道:“如何,我这马车可能让右账房满意?”
安若正在心中将走过的路线加深详记,以后如何谁也无法保证,但知道多些,总能多条路走。
忽听他说话才止住心神,转眸看了眼,稳稳从容的夹了块酥果用下,又将杯中茶水饮尽,才开口说道:“东家身份尊贵,一用物品自是精品。仙阆城里的住处乃是一月五百文租的,此去元京不知归程,但房资却是日日算着,小人不比东家家大业大,待回来后,还要请东家报销才是。”
话音刚落,布置得舒适风雅的车厢内,蓦地响起一阵快意笑声。
安流光满脸愉悦,上扬的眉眼含笑看她:“这是自然,待元京事了,若右账房仍要回来,你的衣食住行便全由书楼包了,且不算在先前我许你的酬劳之内。”
安若并不觉得受宠若惊,端正了坐姿看着他,神色认真道:“元京之行虽非我愿,但我既是前去便会尽己所能,在不违背道德律法的前提下,为东家效力。纵然东家以要挟逼迫,但我仍要感谢东家当时愿予我一席之地之恩。而今我与东家已再无隐瞒,也无意贪图东家钱财,只望您元京事了后,仍视我如寻常下属,您出钱我出力,一日为您做事,一日便受您与书楼庇护,且如今时之况,只一次便可。不知东家,意下如何?”
既点明他以手段压人,自己被逼无奈,又不计前嫌表明立场,还以暗讽为自己出气,不吵闹,不怨愤,严谨,谨慎,周全,不贪,识时务,通透,处变而不惊,
如此胸怀品性,便是男子也少有能及,无怪她一个女子能平平安安在仙阆城中扎根,无怪她几层伪装加身,仍不掩己身光芒。
这样的女子世所罕见,叫人不由自主心生赞叹,目光追随。
安流光只知自己满心惊赞,却不知自己眼中灼光闪动,待到分明时,却是为时已晚,余生为憾。
此次去元京毕竟有事在身,一路下来除去洗漱住宿,便全用在赶路上。
古代的风景清新自然,建筑恢宏,厚重磅礴,尤其越近元京地境,道路,田地,城墙,建筑,更是严谨大气,便是往来百姓身上不经意散发出的气度,也比其他地方更加自信从容。
虽每天也有下车活动,但当终于站在元京的土地上时,安若仍不由深深长出口气,好在他那马车确实名副其实,辰朝的道路也修的宽敞平整,几乎少有感觉颠簸。
而才刚离了仙阆他便突然收到来信,等不及马车慢行,将马车留给她用,并让运书队同行相伴,便骑上快马带着随从先一步离开。
安若当然没有拒绝,这一路近两千里远,既然能舒舒服服的去,为何要自讨苦吃,她的身体将将恢复,再不能不管不顾毁了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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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承元殿,天子书房。
陆铎站在雕金龙纹高大红漆木殿门外,等一众官员陆续告退才快步入到殿内,于御案前三米处单膝跪道:“启禀圣上,人已抵达元京,于东城奉英街停云客栈落脚。”
殿内高五米有余,中有九根盘龙立柱为脊,上有琉璃华盖为顶,下有鎏金瑞兽为镇,殿内少有玉器摆件,不见奢华,却更显肃穆,尤其御台上伏案笔书的男子坐在其中,更如定海神针,令殿中更多了威严尊贵。
宗渊笔下不停,离朝近三月,虽日日有快报送达,但终有不紧不重之事积压在案,他一时并没记起抵达何人,直至批阅南江知州快报送来的折子时,一张明眸坚毅,娇俏清丽的脸,一阵濒死窒息的酥麻猛然冲入脑海。
贡茶香醇馥郁,口感清顺,温流淌过齿喉,背脊突如其来的紧绷也被安抚下来,“她如何了。”
“暗探回报,道姑娘这一路虽舟车劳顿但未见药瘾发作,想是已全好了。”
“既舟车劳顿就让她安心修养,后日叫陈呈过去诊脉。另安排个院子过去,不可宣扬。”
“是!”
龙涎香淡淡萦绕的殿内,重复肃穆,偌大殿内除御案后尊贵天成的天子,便只有立在御台下三米处侍候的御前总管,吴恩。
方才君臣二人虽语焉不详,但他心细缜密,最擅察言观色,又替天子掌管偌大宫廷,敏锐心思比之朝堂官员只高不低。
虽不过寥寥两语,但也听得分明,那个她,乃是一名女子。一个微如毫毛,但能叫手握万里江山的天子记在心上,且着意安排的女子,便已非寻常。
吴恩已至中年,自小便伴架君侧,尊贵如圣上每一件大小事都有他参与其中,虽他不过一卑贱无根之人,但论起忠心,这宫里宫外都无能超他之人。
中宫无主,但妃嫔在位,环肥燕瘦,妖媚绝色,不一而足,且皆是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之女,然满宫艳色使尽浑身解数,却偏偏没一个有幸能被圣上着眼相看的,
此次圣上微服数月而归,国事累案,又加之南江药瘾一案触了龙鳞,一经还朝便于早朝上大发雷霆,连斥监察部失职之过,扁敕官员数名,朝堂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受到波及,
而御令严明,严禁后妃僭越私到前廷,圣驾不临,后宫干涸却无人敢违,却原来圣心早已旁付了。
余光瞥见殿门外敬房内侍,垂在腹前的手迅速一摆,既有了合心人,本就不得圣意的后妃,圣上自更无心垂顾。
只是亏他还是天子第一近侍,竟连如此大事都丝毫不知,实在失职至极,
只不知是何等样的女子,竟有此泼天番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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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趟远行虽没有风餐露宿,但也熬得筋骨僵麻,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也还回去不少,好在毒.瘾没再发作,休息尚算可以。
安若深吸口气打起精神,仔细对镜检查了下妆容开门出去。
南江已经足够繁华,但比起一朝国都还是差了等级,比之南江的诗情画意清新雅致,这里的建筑更加雍容贵气,
一砖一瓦,显贵平民,都透露着从骨子里散发的傲气,外乡人若来到此处,只从面貌气质一眼便能看出。
老话曾说,天子脚下三步一官五步一员也果然不是空话,安若是按照在仙阆上工的时辰出门,而这个时间,早市已过,街市大开,人来人往,一派热闹,上值或是外出的官员衙役不说随处可见,也差不离了。
“元京与仙阆比起来如何?”
安若闻声回头,正见三步外安流光一白衣黑发,手持玉扇,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仪表不俗,立在光下,正对着自己笑的明朗。
“天子脚下,自然不同凡响。不知今日东家有何安排。”
安流光看她平静冷淡的脸,眸中余笑,面上一片凝重:“从现在起,你只需时刻紧跟着我,观你所见,使你所长。”
安若不去多想深意,她已打定了主意只如他所说,做自己擅长做的事。至于安流光身为书楼老板,本该拥有绝对的决策权,去处理或有监守自盗嫌疑的雇员,却要如此迂回,便不是她该关心的事了。
晨光普照,朝气清新,纵大街上贩夫走卒往来不绝,叫卖吵杂声声入耳,安流光导游般与身边人简述元京盛名之地的兴致却分毫不解,虽大多时是他一人自说自话,但身侧人只是远近适宜的跟着,听着,竟也叫他觉有一番抒发畅意的自在舒性。
只是雇佣关系,根本不需安流光事事叮嘱,亲自去接,只是知道她是女子,无意识便会为她设想周全,多加照顾,便如此刻,他放着数额巨大的账目不急,反而心血来潮,或者说是体贴般带她领略元都风貌,
直至书楼将近,他才敛下眼中柔和,虽仍面带笑意,但无端流露疏离。
“那我且就等着右账房,大显身手了。”
安若正因他从未显露的东家尊仪惊诧,闻言便收敛心神点头应是,余光瞥了眼就坠在身后的随从,眉宇未变,眸中却是慎重,
平时他虽也有随从在侧,但也不过一二,今日出行光是随从就有十人,必是有大事发生。
安若虽没什么职场经历,但却深谙明哲保身之理,平时不主动打探,入耳之语也绝不再传于他人,也正因她人品端正,口风紧,从不背后言人,仙阆书楼里的跑堂,掌柜,乃至大账房,刘账房都会时不时主动与她说些消息。
譬如这元京总楼,她就听说有不少安家人的亲戚亲信之类,而安家乃是大族,族中多有为官在朝者,仅嫡支嫡庶就有四房,而其下妻妾子女自然更加繁茂,
如此庞大的家族,若是万众一心,就不会有今日她被迫来此之行。人多眼杂,主子多,水自然更深。而财帛动人心,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又都是同出一家,亲缘难断,所以,法不责众。
但显然,能以如此年纪行走天下,能在如战场的商场中扎根,将书楼遍地开花之人,绝非是以德报怨,自己当牛做马,反叫旁人受惠的愚孝愚钝之人。
安若不着痕迹抬眼看了下侧前方,风姿飘逸,侧颜俊美,唇边漾着的弧度看似温和谦谦的男子,
轻薄的眼帘垂下,他既开口说账目不对,必然已查察无误,说不得今日中饱私囊便是他有意放纵,等到其疯狂之时,再连根拔起一举消灭。
自己是名正言顺的东家,有证据在手,随从在后,又有可算得秘密武器的自己,即便那总楼里的人背靠安家,或兵或礼,他都已胜券在握。
不是安若喜将事想的复杂阴暗,而是她如今所遭所遇,逼得她不得不更加谨慎,提前将最坏的打算做好准备,便是真当厄运再次突然来袭,她也不至于惊慌失措,既然被迫入局,多一些思虑总归不会错。
许是安流光这些年来对安家过于纵容,也许是自恃做的天衣无缝,便是被发现了也有恃无恐,而他又从来笑脸示人,遂即便看到他带着多名随从前来,直奔账房令要历年账册,总楼里的管事账房也未见惊慌。
安若对他们之间看似平静下的波涛汹涌不感兴趣,更不想参与,便如聋哑一般,只有眼睛盯着一页页停留翻过的账册,心中速算。
他们既然敢做,又不惧盘查,必然是做足了万全准备,但说到底这书楼是安流光所掌,安家插手再多,各个要处总有他的人留下,不过是有些时候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账册里做手脚可以,但想要以假换真却还不行,即便是混杂了些,也不可能全部更换,而万事只要做过便能有迹可循,安若虽不是专业,但这里的账本与后世复杂的账目相比,却简单了然了不是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