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站在原地静静不语,几名女子应是来时便得了吩咐,行完礼后便脚步轻微入到厅中,将盒中之物一样样摆置桌上,膳食香气立时涌散,后两人福身退出,一人近前福身请道:“奴婢丹青奉主子之命前来服侍姑娘,天色已晚,还请姑娘入座用膳。”
话音刚落,但见刚才出去的两名女子正端了水帕洗漱等物,立在桌边垂首恭候。
自来到这里,安若不是没有被服侍过,但却都不如这三名女子有条不紊中透着莫名规矩的感觉,仅是下人就能有如此气度,可以想见背后人家中该是何等森严。
安若没有拒绝,也没有好奇,更没有受宠若惊,平静的用完了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饮下泛着淡淡热气不算苦口的汤药,在清幽安静的院中走动消食,拒了服侍,自行在飘着粉红二色花瓣的浴桶里卸装洗漱。
等她要上床时,丹青将一巴掌大小的红木盒子放在寝卧妆台上,取出一洁白无暇掌心玉瓶,倒出一例褐色药丸于干净帕上托至额前,垂眉对坐在床沿穿着洁白丝缎寝衣,身姿袅娜,散着乌发,简单约素,却如清水芙蓉静绽幽香的女子说道:“奴婢来时主子特让陈大夫另备了养身丸予姑娘,与姑娘日服汤药同用,”
略等片刻,仍未听到动静,丹青顿了瞬,便托着锦帕轻放在床榻边盛放方便的小几上,“知姑娘不喜打扰,奴婢这便退下,请姑娘安睡。”
说罢,便上前跪下欲为她去鞋,见她抬手拒绝方从善如流再次福了福身轻步退下。
安若静静看着纱窗,见有几道身影一闪而过,脚步声不见,院子彻底安静下来,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看来那人今天是不会来了,
纵她表现冷静,心中也不是不怕,这院中发生的一切虽无人与她道出分明,但也未有丁点遮遮掩掩,甚至以不容反抗的强势之姿,明明白白以行动告诉她,任如何她自以为自由安身立命,也不过是徒劳,自始至终未翻出手心罢了。
明眸看了看不远处桌上红木盒子,又转至触手可得的小几上,静静置放的药丸,片刻后,放下帐幔转身上床。
第30章
陈呈这厢虽迫不及待要去太医署集众人之长商议对策, 然他不喜官场,但久居宫中,却也练出了副玲珑心肠, 按捺心切先去了天子书房,将此行诸事事无巨细悉数道知,
宗渊放她一人自在, 不过是为了叫她安心养病, 她所作所为却尽在他掌心眼下, 先有猜测她已恢复, 但确证短短三月不到, 便将世人束手无策之症全凭毅力痊愈八分, 即便她染症轻微日短, 也足可叫人心赞,
而谨慎聪慧,临惊不乱,也在意料之中。
“她的身子亏损不小, 不拘药材,精心调养恢复便是。鼓舞士气一事,”
“许你特令,可便宜行事。”
陈呈大喜过望, 却不曾留意天子言及鼓舞士气时,曾微不可察停顿一瞬,撩起官袍便双膝跪下深深俯拜,太医署药材虽好虽全, 但到底不如天子私库, 药方易得而好药难求,如今二者联合, 必能事半功倍早早将右姑娘身子调养康健。
而于解药瘾一事,从前虽也重视,但到底发现及时未广为扩散,受害者也只数万,圣上虽重,但此等事于国朝大事实在微小,禁令严苛立行奏效,但解药却进展龟速,长久无见效自然便受冷落,是以纵他有千万心力,束手束脚等同无用,而今有圣令在手,便可以畅行无阻任他发挥,有一人痊愈,定能有无数人也能痊愈!
“微臣遵旨!”
子民平安,臣下奋进,宗渊心中满意,叫他退下前淡问了句:“手如何。”
陈呈心中激动乍然听问一时未能反应,回神后耐下迫不及待,道:“回圣上,姑娘手臂微有受力但并无大碍,臣已留下化瘀膏交代侍女,两日便可以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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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名婢女好似田螺姑娘般,只在饭时洗漱时出现,其余时间也不知是藏在院里,还是别处,除此三人外,院内外再没旁人,也没人拦着不让出门,如此安若心中仿佛被无形绳索绕缚的窒闷也减轻一二。
杀鸡儆猴的刀绳虽已具备,但工作却没结束,安流光自那日便不见了踪影,总楼里的账房掌柜小厮也焕然一新,那足有三间屋多的账册要从头核起,就算安若算得快于常人,工作量如此之巨,一月能完成都是痴人说梦,
但她自来做事专注且受不了半途而废,既然应下这趟差事自当要有始有终,且早日完工才能尽早离开这里,即便暂时脱身有碍,此事毕后,她也能专心应对。
如此除了用膳休息,便整日都待在账房里抬不起头来,几日下来,她还能坚持,但新被安排辅佐她查账的账房却先受不住,个个一脸菜色,要么头晕眼花起不得床,要么算盘打得手抖如筛糠效率极慢,
这样的高频工作对安若来说不算什么,再有陈呈开的补药,心中干劲十足,除了长久坐着低头查账身体略有僵硬,气色不减反增,看得同屋众人既是眼热,又自叹弗如。
但人好攀比,值此新旧交替大好时机都想要脱颖而出,如是这般,自是使出寒窗苦读的劲头就差悬梁刺股,账房里本就清净,现而今那噼啪不绝的算珠声仿若化作刀戈硝烟弥漫,那紧肃逼人的气氛吓得前来送饭的小二误以为自己是进了府衙大堂呢。
安流光现身时,见了这一屋蓬头垢面眼下乌青,仿佛得了大病的手下时也惊得一瞬怔然,待问清了来龙去脉,风姿倜傥的卓然公子长眉陡跳哑然失笑,
未免帐没清完人先倒下,便大手一挥放了众人两日休假,如此重任实是超人负荷,遂话声落下屋中紧绷的气氛骤然松散,绷着心弦的一众账房再撑不住瘫在桌上椅上,
安流光摇摇头,又令随从进来将累趴的账房一并用马车分送还家,屋中骤空,空气也清透了些,
白亮日光由窗撒入,照的桌上半空朦胧点点,映着日光,漆亮难辨的目光望向那唯一还在桌后伏案作帐的女子身上,唰的声收扇于手,提步在对面坐下,扫了眼桌上分置两边几可将人掩埋的账册,
抬手在狭窄的空桌处屈指敲了下,对上一双倏然抬起清透黑亮,闪着被人打扰不悦的干净眼眸,笑意微顿,若无其事道:“十年账目非短日可清,右账房可是我倚重的左膀右臂,你若是累倒才是得不偿失啊。”
安若手指顿在方才核算的数目未动,听他说完才平静回道:“多家东家挂心,我年轻力足不觉疲累,事不可拖沓延误,承您高资相付,自当回您相应所得。”
无功无过的客套下,是她不假掩饰的疏离,安流光笑意微收,须臾唇边的弧度重又扬起,以扇柄抵替她的手指压在那处,转而说道:“前几日分身乏术也无暇问你,新居可还住得习惯?”
安若眼睫微颤,压下心绪,垂眸在那白玉无暇的扇柄上落定了瞬,还是移开手寻了墨笔做记,将玉扇双手推还起身说道:“屋院齐整清净宜人,比我仙阆所居如天上人间,倒要多谢东家厚爱。”
安流光取回扇,指尖回旋间仿佛还残留另一抹指上温度,随即停手合握,亦起身垂眸看她:“能得你满意便好,你来此几日想还未能得闲领略京城风光,今日既是休息,你又精神尚可,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由我做东,带你赏游一番如何?”
不如何,
安若心下皱眉,纵二人在仙阆时已算坦诚,也不过是雇佣关系,但他的态度却不像一个雇主对受雇者的距离,清明的眼眸微紧,不论他是因知道她的身份而多加照顾,还是别的什么,她都不需要。
“事未做完,委实无心玩乐,既东家体恤,那我这便回去休息,待养精蓄锐也好为东家做事。”说罢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街市繁华,熙熙攘攘,天蓝云净,温风徐徐,难得有空暇放松下来,安若却没心思沉浸观赏,事未做完只在其次,那未曾现身,但时时刻刻都彰显存在的男人,他什么时候出现,如何全身而退,这二事才是困扰她不能心静的根由。
已经五天了,她这边安之若素,他那边亦是毫无动静,看似二人旗鼓相当,但实则主动权都在他手中。
她住在他安排的地方,用着他安排的人与物,踩在他能掌握的地盘上,焦虑着他总要做的事,既结果都是一样,他为何不出现,是想让她习以为常磨了心性,或是让她时刻处于焦虑中自乱阵脚,主动投降?
安若猛地闭了闭眼,压下心中陡然升起的烦躁冲动,等待总是被动下策,既然他不主动出现,那就由她主动出击,只有亮了剑,才能见招拆招。
“既是想吃买了便是,何用为此思虑良多?喏,糖炒栗子糯软香甜,入口绵软即化,尝一尝京都手艺?”
浓烈的甜香忽然涌入鼻息,抚平了无觉拧起的眉头,安若回过神眼眸聚神,正对上一纸去了壳,正散发着薄薄热雾的圆润板栗,
她愣愣看着它,很香,很诱人,却没有接,目光抬起才发现自己竟漫无目的,停在了一家宾客如云的糖栗店铺门口。
“拿着,可还有什么想吃的,难得今日空暇,近来你核账辛苦,该当重赏,走吧,东家我今日就带你尝遍元京美食。”
温热的纸袋突兀落入手心,安若下意识接住,随后便想递还回去,可那人已大步走到前方,无奈只能握着纸袋抬步跟上。
人确实是群居动物,而美食总能让人心情愉悦,安若纵是心中防备,也难免放松了瞬,随着走过的美食摊铺越多,香气环绕,修饰平凡眉眼渐渐弯起放松的柔软弧度,便连淡黄无奇的脸庞也因不觉流露的笑容显出惹人注目的颜色。
安流光侧眸看着她眉梢眼角露出的笑意,不知自己唇边的弧度一直未落,她的妆很真,太真,真到他竟不能从这张平凡到只能称得上清秀的伪装上看出她的真实容貌,许是他的目光停留过久,她脸上神色微变,那微笑便如昙花倏然消散,
余光见她脚下正对的住处,安流光微眯了下眸,便若无其事转了开,半是玩笑半是试探道:“我知姑娘仍介怀我先前将你之过,只望来日姑娘芥蒂消除时,愿不计前嫌,若能叫我一见姑娘真容,了却我心头之愿,也算此生无憾了。”
安若眉心微皱,平心而论,他相貌俊雅,身量高挑,不健硕但也不瘦弱,再加有钱财家世做基,别有一番雍雅气度,即便是在权贵辈出的京城里,也绝对是一鹤立鸡群的出众之人,
被这样优秀的男子陪逛,又这般温言小意求饶,怕是难有女子能狠心无动于衷,可偏偏安若就是那又冷又硬的石头,脸上的神色已恢复平常寡漠。
在见到陈呈的那刻,安若便想过安流光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先前按兵不动,今日一逛她已确定他应是被利用,而就算他不胁她来京,恐那人也会以其他手段叫她不得不来,
而来京的时机正好是她药瘾已戒,再有陈呈出现,先前那人为何突然放手,目的为何,已不言而喻。
“东家过滤了,无涯书楼能容我安身立命,我便已感激不尽,不敢当东家如此言重,今日东家体恤,我必为东家尽职尽责。劳东家礼贤下士送我到此,暂居之地未多收整,便不请东家入内了。”
安流光从未见过这般固执不进的女子,但她敢女扮男装与男子争工立命本就已非寻常女子,且终是他理亏在先,现下纵是受了冷脸也只有无奈,
“今日到底仓促,待楼中事毕,无事身轻时再好好领略元京风光,不过事不可一蹴而就,账目繁多也不需你废寝忘食,好不容易养好的气色若因此功亏一篑,那可就是我的大罪过了,”
他瞥了眼几米远外锁着的院门,挥了下手命随从将一路买下的吃食放于门前干净无尘的台阶上,如此才笑看着她道:“既是放休就莫要惦念核账之事,后日上工,可莫要来早了。”
见她仍眼眸低垂面色平静,安流光无奈挑眉,手腕微动,本想抬扇轻碰她头上小髻,可这念头刚一闪过便觉不妥,便翻了手腕敲在左手手心,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安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微颦了下眉,再转身时便见刚才还上着锁的院门已被打开,台阶上的各色小吃也不见踪影,
而本来空无一人的院门外,不知何时站立着两名腰挎长剑的黑衣侍卫,安若猛地心头一跳,这样气势凌厉如同军人的护卫她只在一人身边见过,
那个一直不曾出现,却又仿佛时时存在的男人,来了。
第31章
安若刚抬步入内, 院门便立时在身后合拢,手中握着的甜糯栗子也被人恭敬取走,距离仅有三十米远的前厅内, 正如她猜测,有一身形伟岸姿态优雅, 仿若主人般坐在主位垂眸品茗, 看不清神色, 却从容自在, 气度尊贵的男子。
“原大人。”
对于她, 宗渊并没有刻意避着, 当然也不至朝思暮想, 深如渊海的黑眸抬起, 落在步入厅中站定的女子身上,
灰衣黄面,浓眉,乌发盘作髻, 上戴纶巾,若非她肩背笔挺,直直望来的双眼清韧明亮,气质从容镇定, 与普通的容貌相比,看起来倒真只是一介平凡路人,
深眸微移,在她垂在身侧的双臂上看了眼, 安若迎着他打量的目光, 乍见他的心慌已彻底平复,恰好她本也不欲再掩耳盗铃, 又向前迈了步,正要说话。
“先将妆容洗了再来说话。”
安若因他理所当然的吩咐愣了瞬,眉心微颦正待开口,却先被人不由分说簇拥到侧间坐下,下一瞬,脸颈上便蓦地潮热,盘在头顶的发髻也被拆开摆弄,
等她重新站在堂下时,脸颊莹白红润,双眸漆如点星,乌发挽髻半数覆背,步摇簪鬓,碧玉点缀,便连灰扑扑的衣物也被一身白底粉纱下缀点点红梅的曳地长裙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