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看去,氲着日阳光芒精致清雅的堂内,分明站着一风姿绰约,玉骨冰肌,明眸善睐,叫人见之难忘的遗世佳人。
看着她比两月前初见时更盛的容颜,宗渊心下满意,不拘着她,身子果然是痊愈了,
“既到了元都,怎不与家人团聚?”
“这些日子以来,承蒙原大人及府上费心照料,但你我非亲非故不敢过多领受,叨扰府上已久,恰您今日拨尘来见,不好再继续恬居,一应花用我会折成银资相抵,大人予我的恩情照料,我必铭记在心。”
一优雅一清丽的嗓音相继落下,本有些馨宜舒缓的堂厅内,陡变静谧,便连空气都好像变得稀薄,
身居高位者,最不喜被人违逆,宗渊身为天下之主,一字一句都可能引得天下动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从来无人敢推,敢拒,
但这个女子,却一而再违逆他意,深邃眼眸不复方才笑意浅含,目光淡淡,却如视深海高山,叫人屏息难挡,
安若掩在袖中的手蜷缩了下,心跳忽然加快,压得心口都隐约紧绷的发疼,却鼓足勇气目不闪躲的看着他,撑着气再次说道:“大人聪明睿达,我虽文墨粗陋却也心眼明净,于如今你我这般境况,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理定个清楚分明。”
说罢不等他置词,便接着说道:“我之意先前在南江时就已与大人言明透彻,想以大人睿智既能勘破我的伪装,当日药瘾发作缘由为何,必也心知肚明,而你我那时既然分别,其中真意自然彼此心领神会。而我天□□憎分明,不喜藕断丝连糊涂度日,大人位高权重品貌非凡,于我一平平无德女子多有照料,实在令我惶恐若惊,然我对大人之情,唯有感激,无关情爱。”
紧涩却坚定的女声落下,愈渐暗色的屋室,气息几如凝冻,
上首安静,可投望在身上的目光,却让安若如临泰山压顶,被钉立在地,毫无还手逃生之力,唯有心中坚持撑着她不露怯色,顽强抵抗。
宗渊眸光深邃,神情平淡,并未因二人时隔两月重逢相见的愉悦,被她决然的话语毁坏而动怒,
且不论不知者不怪,宗渊掌握朝纲四海,御天下精睿之士,心智手段浩如瀚宇,深不可测,小小女子天真而执韧之言,入他耳中,比起被不敬抗拒的不悦,显然是她不畏荣华富贵所陷的不改初心,截止当下都查无所获的真实身份,更令他兴意探究。
天下无人不为权富名利所惑,不沾凡俗业果的高僧,不慕名利的世外高人,或是盛誉满载的大家先生,高风亮节之下,全为钱权为基,纵有清高,也不过是价码不足,权威不够,时辰早晚而已。
但这女子,从红坊脱身附他身旁,虽不至被奉为上宾,但吃穿所用样样皆精,而在元京,目之所及尽是精奢宝物,吃穿用度更为人上人所享,
下人侍奉,身处富贵,得位高权重者挂心念待,一个女子孤身在外,纵时日尚短,心思再重,也难有不为所动,
可偏偏她,于富贵权势面前,当真无一丝心动流连,也只有如此心性,才能于困境中挣脱逃生,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孤身戒断,敢以一女子之身立足于世,
或是因她现于他的第一面,及其后所行印象实令他另眼相看,便她在他眼下耍弄聪明,口出不敬,身份成谜,他也不曾动过要厌弃于她,治罪于她之心。
究其根本,是在手可翻手云雨的强大面前,仅仅只是一个女子,即便她特别,来历不明,都是可由他握于掌中之物,不足以有令他忌惮的资格,
而说到底,她心防如斯严重,均不过是屡经磨难所至。
尤其她此刻浑身戒备,肤白如雪,红唇轻抿,黑亮眼瞳紧紧盯着他,仿佛如临大敌,明明脆弱的不堪一击,却执拗不屈的伸着利刺戒备示人的模样,当真叫人怜意大生。
虽身量玲珑高挑,已是盛放灼人之姿,却到底还是一娇娇小女子,小他许多,有些任性娇蛮也属应当,
如是一想,无形萦绕周身的浓重威压顷刻间消散,只是气息变化,轮廓有如天刻,深眸高鼻,儒雅俊美的脸庞便只叫人心生好感,惑人仰慕。
“我之意如何,以若儿聪敏不会不知,那时留你,意在要你安心休养,如今你痊愈,自不能再任你独自在外。你不喜约束,我便不会拘着你,父母亲人我已命人四下寻找,必早日让你们骨肉团聚。”
安若看着他儒雅俊美的脸庞,若非舌尖与手心的痛感时时不断,只看他眼下面目,真好似方才那风雨欲来的沉重气势不曾有过,可她已从他的字里行间感觉到他温文儒雅的表象下,那独属于上位者的独断与强势掌控。
她不是不知世事的无脑之人,自然知道方才那番话对一个封建社会位高权重的男子而言,必然极损颜面,但也因此,以他的气度修养,即便恼羞成怒,也不会害她性命,
所以她不怕他或会羞辱她,惩罚或冷待她,却如今这般若无其事反而让她出拳无力,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些日子住在他安排的房子里,受着由他安排的用度,她面上镇定实已深感煎熬。
虽不可否认从二人见面开始,她便一直在受他帮助,但如她方才所说,她对他只有感念恩情,没有男女情愫。
且不论以他年龄必已有妻有子,她的尊严骨气,也不会让自己堕落甘愿为人妾室,更为重要的是,近几个月来接踵而至的厄运受困,让她对身不由己的滋味深恶痛绝,
恩可以报,但绝非是以身相许,即便他俊美儒雅,位高权重,是她前世今生所能接触到的最高存在,
他再是出众不凡,对她或有所不同,她都从未觉过虚荣自满,心动意动。她虽不曾享过被人宠爱的滋味,但也从来不会轻易委屈自己,她情愿过得苦累,也不愿心灵受缚。
越是清明,安若眸中的光亮便越明澈干净,周身萦绕的困兽强撑之势也随之平静,无欲则刚,自然无所畏惧,坦坦荡荡。
“大人位高权重风姿盖世,身边所伴必非品貌绝佳不可,以我粗陋之姿堪入大人之眼费心着意,不过是看惯人间绝艳繁华,偶觉叶草新奇罢了。任由叶草野长或还有两分亮色,可若是折在手中,便是一支枯枝,失了活力不堪入目,想以大人身份心胸,断不会为一时新奇,便做出强取折枝之事。”
安若微微垂首,声音清缓却无半分暧昧,“我虽为女子,但也能识文断字,精于数算,若大人愿意,我愿尽己所能为大人做事,以报大人多番相助之恩。”
橘黄渐黯,夜幕初临,清静秀雅的四方小院无鸟叫蝉鸣,晚风佛过,树梢枝叶微微沙响,墙角门窗廊下,恣意绽放的多姿花蕊香气幽幽浮荡,飘进未燃烛光但有朦胧暖光氤氲的堂中,将那涌动着无形紧肃的气氛轻柔和缓,
堂中莹莹孑立的女子,身姿纤柔清丽,沐着淡淡光芒愈发显得温柔秀质,却因那不曾描绘而天生天长,比寻常女子多了棱角犹显坚韧倔强的黛色秀眉,将那虚假的柔顺驱散得干净,
殊不知这般的真性情,更叫人心弦意动,
或是强势征服那一身桀骜之骨,除她满身利刺,留她一分野性却又不叫她失了华光,或是循循善诱慢慢瓦解,抚平她的戒备,将那紧紧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柔软拢入掌心,恣意把玩。
深邃的眼中幽光流转,宗渊忽然起身,瞬息间便已欺身而至,
他身形高大,体魄精健,气势温和不失威严霸气,绣着明纹如意精美华丽的黑色袖摆佛动间,挟着淡淡好闻的清冽馥郁之香,将来不及反应,黑眸圆睁,纤挺窈窕也只到他颈间的女子轻易揽在怀中,
安若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双手撑在他的双肩,想拉开二人过于暧昧的距离,可腰间温热的手臂却坚硬如铁,圈箍着她不能后退分毫,不足半臂之距的俊美容颜在眼前放大,甚至能从他含着淡淡笑意的深邃眸中看见面露惊愕的自己。
“原大人这是何意,难道堂堂国之重臣朝廷命官,竟要枉顾人意强取豪夺不成?!”
清醇好闻的气息随着磁性优雅的轻笑传入耳中,那般漫不经心的从容越比得自己心浮气躁,而急便失了冷静,进而乱了阵脚,百害而无一利,
见她这就冷静下来,宗渊也不觉失兴,这女子心性之韧本就超乎常人,若只有些许机敏也入不得他眼,更不会有今日之见。
他若有意,要便要了,自也无意与她做何主仆趣味幼稚之事。
“予若儿所有,皆为愿矣,无需回报。”
“京中美食诱人不假,却处理不够干净精细,外带而回又失了新温口感。你身子亏损甚大,需得长久调养,不过口腹之欲也非是小事,先前你胃口大失受了不少委屈,自明日起,便让膳房将天下美食轮着做来,必叫若儿一饱口福。”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正如安若无法说服这个拥有权势而性情自我的男人,尊重她的意愿的一样。
哪怕他的声音悦耳,语气温和,强势的拥抱不曾让她感受到攻击侵略,哪怕这个拥抱甚至让她有种被呵护的错觉。
怀中的女子僵硬如初,宗渊淡淡莞尔,未多停留便放开她,在她迫不及待逃离时,大手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在她颈背安抚轻拍。
抬手间,空无人在的门外便立时有端着食盘的婢女悄声行礼入内,安若坐在凳上,面前铺着玉色打底,上织淡紫色萱花饰纹流苏坠玉的桌上,已摆满袅袅着淡淡白雾,香气浓郁色泽诱人的美味珍馐,而其中,与她方才带回模样相同,却更为精美的小食赫然在列。
美食固好,但她心事重重也不过食不知味,而身侧气质温和优雅用膳的男人却再无方才交谈之意,她不喜欢这种被悬在半空的不踏实感,可如今他强她弱,主动权始终掌握在他人手中,
甚至非常现实而言,她已经是他掌中物,他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而她全无办法,像现在这样对她的说辞不急不怒,于这个时代而言,已经算得上君子之风,
只可惜,她偏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偏偏身有傲骨,偏偏不喜欢被人掌控!
桌上未下多少的膳食,及身侧低郁的气息,宗渊自然了熟于心,这女子心性倔韧,主意甚大,且是个不达目的不知气馁的性子,未如了她的意,她自然无心用膳。
纵然对她有两分不同,也不足以让他一国之君纡尊降贵一再哄劝,满桌膳食色味俱佳,但对用惯了山珍海味的天子而言,不过平平,撤下膳盘漱了茶后,宗渊淡淡看她一眼,起身行至屋外。
时下夜色已至,天上月色清明,繁星无尽,地上灯烛燃点,如星河璀璨,
这院子是交由下面打点,方才来时,并未多加留意,现下看来,虽小了些,但五脏俱全,位置清静无人打扰,夜间置身其中,有清风微窣,花香盈鼻,抬头望月倒也有一番安然自在,
只不过,他身高腿长,几步便在院中佳位停下,到底是小了些。
安若就跟在他身后出门,见他站在原地抬头望月,周身气息疏离冷淡,半露的俊雅侧颜也显出拒人千里的矜贵,莫名叫她不敢出声打扰,欲就方才未得结果继续争取的话,便哽在喉间,直至一阵泛着温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她忽然回神,
晚膳已过,夜色渐浓,他看起来还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方院子虽然不大,屋也不少,但能住的卧室却只有一间,在这样的夜晚,孤男寡女,她没有天真到以为一个从各方面表现出视她为所有物的男人会什么也不做。
她虽然生长在开明的时代,接受着高等教育,见识过社会百态,可到底只是一个女孩,从前她自顾不暇又受毒.瘾侵蚀,无心他想,而他也做的周到有礼,虽气质高贵但没有攻击性,所以就算与他有过亲密,也并不担心真的会发生什么,
可现在他态度分明,她也没了之前恹恹病态,二人间那层被刻意含混的关系也已挑明,她的意愿无人在意,人又在他的地盘,被无形禁锢在此,于他而言,可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安若忽然打了个寒颤,头皮发麻,心中狂跳却手脚冰冷,紧缩的瞳孔下意识望向院门,脚下也不由挪动,“你执意离开,日后欲作何打算?”
宗渊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静静看着她脸上多般变化,在她迈步前忽然开口。
安若却被这静谧夜色下,低醇优雅的嗓音倏然惊到,如梦初醒。
特权合法的时代,但有权势者便可拥有常人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人与物,而富有天下威震四海的国君天子,莫说宝物佳人,便是城池土地,异国番邦,若想要,不过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有数之不尽的忠臣能士争相领命,奉于他手,
似要一个女子这等微不足道之事,想要便要了,实不配他多费心思口舌,与一个女子月下低语交心这等儿女情长妇人小事,于他来讲从未有过,
但人便是如此,对上了心的人与事,总是多有耐心包容,待之不同。
近来朝事通顺,海上喜讯连传,他方才有闲暇,等她,听她,容她,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