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涯书楼若说唯一不如意的,也就数同室做工,也算得青年才俊的刘账房总是想寻她麻烦,如这位东家方才所问,半月来已不是头次发生。
她没来时,刘账房便是书楼里最年轻,能力最佳,做工最出众,也极得器重,日后升为主帐也指日可待。
大账房安庆年岁已大,已不细核账目,又是东家亲信,手握着书楼钱柄,他从事账房多年,只是看销单库存便知书楼每日每月大概进出银项,是以做账一事便是刘账房一人做得,
账目有误倒不是他中饱私囊,只是生意兴隆单据多时难免记错,只数目微小,大账房只大致过目就也一直不曾发现,
安若来后头一日曾跟着二人熟悉过往账目,当时她便发现数目有差,只是她身为新人不了解个中内情,各人秉性,自然不会去做出头鸟,
后来她分了刘账房的帐,又算的快,便被大账房安排又担了复核之任,如此一来,便是责任加身,刘账房自己做错还罢,若她复核也未发现,那便是失职,
她初来乍到又年龄小资历轻,去跟刘账房说你帐做错了,不会得到感谢,只会被人记恨,而他们的交情,也还不到可以心无芥蒂互相坦言的地步。
索性她没有俗事缠身,忙起来便能将毒.瘾发作时的痛苦转移,便将账目有差的账本重新修改抄录,此事她做的隐秘,也有意不叫人知,本也相安无事,却不想有一日刘账房忽然查账,发现账本某处与他从前所算不同,
账目无小事,大惊之下,他便将近来所有账本全部重新核查,这一查便查出写有他名字的账本,字迹不同数目不对,
账房中本就只有三人,大账房不做账,剩下的也只有彼此二人,新来的账房年纪小不说,还一来就分走了他的工量,他不觉得轻松庆幸,只觉是东家掌柜觉得他能力不足,而她则是想来取而代之,
再加她算账奇快,私下里他核过她的账本,确实无一处有错,大账房又将复核重任交托给她,危机之感便越加浓烈,也有心与她攀比想胜她一筹,或将她排挤离开自是最好,
遂经此发现,他当即便觉机会来了。
他本人有自己记账的习惯,立时便携账本寻到大账房,田掌柜,及东家面前告她做假账,中饱私囊之过。
安若为人谨慎,虽将数目错的账本重新抄录,却并未将错账本销毁,她问心无愧,自然不惧对簿公堂,
大账房亲手核算,结果自然毫无意外,刘账房错帐在先,急于求成在后,又自觉把柄在手万无一失,便有意闹得人尽皆知,却不想自己丢尽了颜面,
他虽账上偶有疏漏,但为人耿直清高,在书楼做工几年也没犯大忌,便不至于罚银解雇,令他道歉后,得了几句日后认真的冷评,自此便彻底与自己对上了。
既然事都摊开来,安若也没必要再多此一举,昨日复核发现有银数不对随即便当面告知,刘账房后来做账已经是算了又算也没再出错,却不想又突闻噩耗,本就怀恨在心,可不是好一番对峙闹腾。
安若抿了下唇,垂眸说道:“回东家,是有一处尾数颠倒,单项有误,总数无误,已重新核验做账,未出差错。”
安流光眸中微讶,没有废话,直述重点,解决收尾,这么好的机会,她倒是一个字都没挑拨告状,好心性,好心胸。
倒是那刘账房可是明里暗里上了她不少眼药,一个男子还不如一个小女子胸怀若谷,人品高低,当下立见。
他没再过问,转而看着她仿佛天生暗黄肤色下清瘦的脸,想到安庆与田掌柜说她总是账房里最后一个离开,洒脱的眉宇轻皱,语气关怀:
“看你脸色不佳,今日既是休息,便回去好生歇着,右账房如今可是我的左膀右臂,若是累出个好歹来可就得不偿失了。玉景街上妙手医堂里的卢大夫最擅调理,似你这般气色三五日便可以调理得当,一会儿你便过去找他开药,一应花用便从公帐支出。”
说罢又略作沉吟,身子放松,双臂展放在扶手上,唇角微勾,眸中含笑 ,“我这书楼虽不算最大,但工钱伙食却是数一数二,只你一人气色不佳,倒叫人误会我这东家有意苛待了。”
东家礼贤下士,安若便没再拒绝,她现在虽然看起来瘦弱,但精气神却上佳,胃口虽还没恢复到从前,却也比前阵子用的多了,再加上她有意健身,没再继续消瘦就是好消息。
中药副作用虽小,但是药三分毒,为免刺激毒.瘾,大不了开了药不喝就是。
仙阆城中彩衣薄衫时,时已五月,安若也终于领到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份工钱,虽然只有一两,但在这里的普遍工钱里,已经算是白领阶层。
也许大半月前她的东家只是随口关怀,但安若却不能置若罔闻,便稍稍减淡了脸上伪装。
有事可做,日子也有奔头,忙碌起来毒.瘾带给她的负面消极已经极其轻微,胃口有意逐渐增加,又辅以强身,没有远虑近忧,没有负担枷锁,短短半月,她先前消瘦的面颊已经渐变充盈。
身形虽仍瘦,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病气却已全然不见,她气质沉静,便不似时下文人肤白,也自有一番叫人侧目的从容气度。
安若做的是账房,不必像书侍伙计一样天还未亮就早早上工,中午还能有一个半时辰小憩,到书楼闭门也才天际将黑,总的来说,一日下来也才忙不到四个时辰,上工便有工钱,有没有休息日便也无关紧要。
她无家人琐事,下工回去至睡前,至少两个时辰内无所事事,现在她精神与身体大好,便可以再寻份工做,既可攒钱,又可不叫自己有瑕乱想,有益戒断,还能更快融入于市井,可谓一举三得。
而租房总如无根浮萍,等再领四个月的工钱,彻底稳定下来,再添些补偿银就买个院子,到那时热夏已过,秋高气爽,搬家收拾也不至过于狼狈。
离开这一月多来,除先时曾与夏心偶然碰到,也未见有可疑生人出现,此前种种也都随着生活平静归于烟尘,
安若纵然再是谨慎聪颖,短时日内也无法将当地诸事了熟于心,自然不会知道她一人单独出现在此时,就已被地头蛇暗中盯上,更不知她能平安至今,则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将于她不利的人与事悄无声息暗中解决。
也许是否极泰来,现在的生活顺利的像幸运加身,便连对面时不时瞥来的冷眼,阴阳怪气的话语,安若也当未闻,八风不动,平静从容的气度直教对面人看得心头火起。
账房里的布局,除书桌柜子摆置古香古色,空间大些,屋中燃着提神冷香,大开的门窗外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与后世的办公室没太大差别,却宜人数倍。
安若的书桌背对屋门,又恰临着窗,明媚的日光尽情照耀下来,将她那张淡黄的脸照得朦胧发光,配着那淡定沉着的眉眼,平白将普通的仅能算得上清秀的脸,变出几分不同寻常的贵气。
贵气?
一个黑瘦的穷小子身上会有贵气,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刘账房从那一瞬怔忪中猛然回神,心中愤懑,但说出的话却不自觉少了悭吝,“右账房这一门算账的独门秘籍,声名远播力压仙阆账行,你虽来时尚浅,但到底共事一场,便提前先祝右账房到了元京也崭露头角,风靡全城。”
元京?
安若笔下一顿,抬眼看他,“刘账房这话何意?”
可刘账房却只复杂的笑了下便低头做事。
安若不在意他的阴阳怪语,但他刚才话中说祝自己去元京的话却让她眉头微皱,她现在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没有意外的话,她是想要在这里平静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
无涯书楼总部设在元京她知道,也听说了这位巧合跟她同姓的东家出自元京大家,每年除固定时间去各地书楼巡查,待的最多的地方便是仙阆与元京两地,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安若凝眉看着他,有心想问,但以她二人算不上友好的同事关系,他又刻意如此含混,想也知问了也是白问。
安若左思右想也毫无头绪,且这事不过他一人之言,她实在不必因或是空穴来风之事乱了阵脚,
压下心中不宁,却比平时更快速仔细核算完账目,欲去找大账房问及一二,只不想刚一出门先被人叫了去,她悬了半天的心也因对方的话而沉沉压下。
安流光见她垂着眸眉头紧锁,凤眸微眯,手握玉柄折扇,食指按压轻敲了敲桌面,俊颜含笑,若无所觉道:“右账房也是元京人,此次随我回去也好见见故人,即将入夏,待查完帐也不必急着回来,等到暑热过去回程路上也舒服些。不过以右账房的才能若想留在元京也可,左右都在书楼做事,在哪里都一样,且你的能力我已看到,待到了元京,你的工钱便调与元京一样。”
说罢,他敛展衣袖长身而起,垂眸看她:“元京账目翻复非短日可结,明日你将手头诸事交与刘账房,便回去收拾行李,趁现下风无闷热,后日一早出发。”
馥郁并不浓郁刺鼻的清雅檀香佛入鼻息,安若猛然回神忙转身叫住他,垂着眸语含歉意却坚定道:“东家看中小人偏才予以重任,本应尽心尽力全力报答,只奈何小人身骨病弱无法跋涉,实不瞒东家,小人家在元京,却一人独居仙阆,便是因此地气候舒适最是宜人,才会背井离乡在此地修养。”
“元京距离仙阆千里多远,以小人的身体实在吃不消。而小人资历尚浅,经验不丰,复核小帐还勉强无错,可若要核盘元京总楼账目,却是万万不敢染指,更不敢糊弄东家。故此,还请东家见谅,都是小人无能,无法担当大任。”
再多的帐安若都不怕查,她从前虽没有专门钻研,但心算快,且为入乡随俗,这一月来她已在家中勤练将算盘打得滚瓜烂熟,对账房行当也已摸得透彻,可偏偏要去的地方是元京。
这段时间过的虽然安稳,但安若向来居安思危,哪怕她现在的身份是男子,哪怕与从前早已没了关系。
不论是她元京的户籍问题,还是那城里有与她萍水相逢的存在,即便或许会因此丢掉事做,她都不愿意冒险前去。
工作没了可以再换,可若出了事,却没有重来的机会,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第28章
她的神情变化不大, 但清秀的眉宇间蓦然展露的凛然却能让人察觉,也或是她本就有意叫人察觉。
不怕人有所求,却最忌人无欲无求。而显然, 眼前这个女子,便属后者。
安流光虽对她好奇, 但也仅是好奇, 他并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喜好, 只要她的工做的漂亮, 帐算的准, 便她女扮男装又有何碍。
元京距离仙阆近两千里远, 来去一趟便要一月, 他寻常都是要在各处待上一两月再走, 而这次突然回京,也是因元京突有急信,道总楼的帐有大疏漏,数额高达近十万两, 便连各地送上的账目与银资也各有微差,
他定下的规矩本就有年中年末两次核帐,既事在此时突发,又临近年中, 才忽然决定返回,
而带她一个没有资历的生人回去,或许有些许私心,但她快速精准的算账能力却是最重, 且若真有十万数额疏漏到现在才被查出, 必然不是短日所为,
总楼里能摸到账本银钱的也就那么几个, 无涯书楼是他一手创立,处理几个监守自盗者轻而易举,却复杂在总楼与账房中与府里有牵连。
来信乃是他留在总楼的秘监所传,外人只知他要提拔一账房回京,并不知其实为何,正因她是生面孔,拥有独一无二的心算之能,才能服众,也不会打草惊蛇。
所以,就算知她对元京有莫名抗拒,一时半刻找不到可以比她合适之人,他也只能对她抱歉,从其他方面多加弥补了。
安流光心念电转,也不过眨眼功夫便已有了决定。
“我既叫你同去便证明你的才能足以胜任,至于你身体病弱,我的马车是请了工匠大师亲自出手装改,乘坐其中如履平地,此去你我同乘一车,必不会叫你苦于奔波。”
“也不瞒右账房,若只是寻常查账,叫上安庆便可,但此次总楼账目有异,安庆不宜出面,而刘账房不堪此任,其余人也无你不需算盘便能精确账目的服众之能,遂,此行还真非你不可。”
安流光向前一步,抬手欲握她肩臂让她坐下,行至半途又转而收手,自己旋身在对面坐下,神情郑重看着她:“此事说到底已超出你做工范畴,便算我另请你做事,你可以另提要求,我必会尽可能满足于你。”
她提出的借口都被他三言两语化解,而他又透露出不寻常的异样,无形中将她划入信任之列,且还许出无限制的承诺,于情于理,她都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安若暗吸口气,抬起头与他对视,眼眸明亮,却坚定摇头,
只要她不愿意,就可以无视一切理由。
但做人留一线,她在此孤身一人,需尽量不与人结仇为恶。
“东家如此看中,小人实在惶恐,只是上次来此便已掉了半条命去,实在不敢以性命做赌。但小人自来到无涯书楼便一直受东家及楼中照料,我虽不能远行,但愿以所知快速算数之法送予东家,聊表知遇之恩,但元京之行,请东家见谅,确是不能与您同行。”
安流光蓦然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只看着她的目光意味不明。
说到底还是时日尚短,二人除了雇佣关系,没有其他情分牵连,但如此毫不犹豫的拒绝,可见其对元京的抗拒实非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