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在身侧的手,青筋凸起,微微握了一下松开,李北凑近一步。
江莺怔了一下,擦头发的动作停下,抬起头看他,一片茫然不解。
李北控制在一个礼貌的角度,伸出手,微凉的指尖从她发丝的耳畔上掠过,经起一片混乱。
风一卷,跃过窗,卷起女孩儿身上的馨香。
李北摊开手在江莺面前,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哑:“有个毛毛。”
江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里莫名怯动,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后退半步,迟疑地微微地点头,说:“你先下去,我马上过去。”
李北掩起眸子里的暗,转身离开江莺的房间。
空气里留着淡淡的肥皂香,是少年身上的味道,与她的花香相比,淡得烈。
走下楼,李北背对她坐老槐树下,几片落叶飘下,有了几分诗情画意。
江莺打个颤,李北跟诗情与花意毫无关系。
应该是,暗杀前的宁静。
坐在李北的对面,江莺瞥了眼只露个屁股的黑子,果然没看到它的狗碗。
低头看着碗里的鸡丝与胡萝卜丝混在一起。
“……”
不是很好吃的样子,但好像不能不吃。
江莺抬眼,窥一下李北,用筷子把胡萝卜丝拨开,下一刻微顿。
少年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掀起眼皮,凝在江莺的筷子上。
“……”
有一种鬣狗盯上的阴森感。
江莺没在拨开胡萝卜丝,沉默着咽下去,鸦羽似的睫毛闪闪,平静又诡异的吃完晚餐。
“我洗。”
江莺站起来,端起李北的碗,被骨节分明发凉的手压住腕,不明白的望着他。
李北没看她,只是用手压住她的手腕,声音有点沙哑:“房租。”
江莺瞬间明白,撤开手,放下碗。永远相信,这个世界没有人爱洗碗。
而且,只是客气一下,还好李北是个懂事儿的人。
李北收拾着碗筷走进去,院子里只剩下江莺与无精打采的黑子。
老槐树盘根错节,在这里活了一辈子,粗枝压弯,叶子葱绿,一盏夜灯挂在檐下,风一动,疏影横斜。
江莺没有动,坐在椅子上,抬着头看天。
这个时候的风是除了春时,最温柔的时候,过不了多久就变得猛烈寒冷。
风的味道是青草香,四周的小动物偶尔发出鸣声。
江莺闭上眼,还能听见细柔的风声,树叶的哗啦声。
奶奶说:“春是生,夏是长,秋是灭,冬是等。”
掰开解释,就是她的意思。
等熬过凛冬,在春夜诞生。
等夏日来临,秋夜里眠着。
那么,李北为什么想死呢?是因为熬不过凛冬,还是春夜无法重生。
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江莺掏出来看了一眼,是一条彩信。
那是一张照片,九年级八班,她所在的班级的初中毕业照。她被单裁出来,放大,P图,调成灰色,一排红字:死者江莺。
江莺没表情,没动,又来一条彩信。
这是一张李北拉着她在灯影人流中拦出租车的照片,比较模糊,看不清楚少年的模样,但把她拍的很清楚,认识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江莺提起来的心落下,合上手机,没有牵扯到李北就好。
又坐了一会儿,江莺把手机揣兜里,平静地走到大厅拐进厨房打算给黑子做点狗食。
李北正在擦桌子,听到她的脚步,顿了顿,继续擦。
厨房里没有说话声,却没有人觉得不舒服,反而恰到好处,各自做着手里的事儿,彼此不打扰,让这几年一直死气沉沉的殡仪馆中多了几分人气,最起码江莺不会在觉得夜晚难熬。
在这一刻,一切都很好。
江莺偷看一眼李北,想了想,开口问:“李北,下周六,一二三中和职高有一场篮球比赛,你们学校篮球队今年有换人吗?”
学校在差劲,学生在叛逆,都有一群爱打篮球的少年在操场上肆意挥霍汗水。
所以别看是职高,篮球技术上比一二三中好很多。
借看以往的比赛结果,第一名往往都是职高,要么就是三中,一中一直处于第二名,二中垫底。
李北没有停下收拾垃圾的动作,惜字如金地扔下一句:“不知道,”便提着垃圾袋往外走去。
江莺停住搅拌的勺子,看着李北的背影。
这个人太冷了,像一块菱角分明的玻璃,锋利无比,一碰就血流不止。
而且非常不会聊天。
「张了脸的竹竿,他不爱讲话。」
晚上,江莺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看了半天,台灯下琥珀绿的眸子润亮一片,嘴角噙满笑,自顾自乐了半天才来了困意。
整个周末江莺都没有见到李北,从周六早上起床,她等了一下,没见人,做完早餐去敲门,无人应答,一直到现在周日晚上。
有那么一瞬间,江莺觉得,李北可能是她幻想中的人物,其实并未存在过,只是因为她太过孤单,才会想像出这么一个人。
今晚有点冷,风很凉,江莺披散着头发,发尾顺滑的垂着,身上裹着一个米白色的毛衣开衫,上面绣着小黄花,穿着简单的灰色裤子,脚上套着双黑色袜子,曲着腿缩在老槐树下的椅子上。
餐桌上堆满了课本卷子练习册,屋檐下的夜灯撒了一片光,风吹,本子的薄页发出哗啦响动,随着头顶的槐树叶一起晃。听的江莺有些犯困,仰着头看叶子缝隙里的天空,黢黑无云,一丝光亮都没有。
沉重又静寂的大门忽然被打开,铁皮滚地的声音在夜里响得惊人,江莺蓦地回头,望着那个方向。
少年走得不快不慢,脚步声不吵人,慢吞吞地出现在江莺的视线中,光渡了他满身,卫衣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窥见那一抹冷白的下巴。
渐渐地,江莺发现不对劲,李北走路,左肩明显有些下歪,顺着往下看,好像是小腿受伤了。
李北踏上台阶,比之前慢了一点,微微抬起下巴,发丝下的眼睛注视着江莺。
江莺小脸白净,眼神清澈,与他对视,发现,不只是脚,还有脸上,明显的擦伤,以及被人打的痕迹,颧骨蔓延出的青紫,衬得少年浑身上下戾气横生,眸子的冷光厌恶极了这个世界。
“李北,你怎么了?”
树下女孩儿的声音清亮,尾音软绵,眼里没有冷视、讥笑、可怜,只是关切,干干净净的关心。
李北揣在兜里的手攥紧,停住在原地没动。
第7章 Chapter 7
“李北,你怎么了?”
江莺见他不动,从椅子上下来,又轻声问了一遍。李北还是没回答她。
离得近了,江莺看李北脸上的伤更清楚。
这个伤,就像是站在那,一动不动被人打出来的一样。
江莺沉默下来,少年沉浸在黑暗里,眸子暗沉一片,一眼看去,仿佛是看不到尽头的荒原。
好像,李北对这个世界更加失望了。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但,江莺就是感觉到了。浓烈的厌倦与烦躁的情绪都在李北的身上压着,一触即发,一点就炸的处境。
老槐树叶子摇的厉害,餐桌上的书本页面不停翻动,被压住的卷子卷起一角,落下又扬起,扬起又落下。
江莺问:“需要去医院吗?”
李北抬了一下下巴,眼神凉薄一片,声音含着沙刃:“不必。”
他的声音比风还冷。
江莺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李北就越过她往大厅走去,一步一步,慢吞吞地上楼。
到了二楼,李北惯性的站在二楼窗口的内侧,俯视着站在台阶上,背对着他的女孩儿,想起那双清泠泠的眼睛里的关切,不惨虚假,不惨轻视。
“江莺。”
李北隐在暗处的唇微微一动,无声的念出这两个字。
望着李北走来的路许久,一阵急促的风吹来,吹乱了江莺的发丝,伸出手按在耳后,才收回视线抬起头看天,灰暗一片,泛着红。
要下雨了。
江莺收拾好桌子上的书本,走进厨房给黑子跟李北分别做了晚饭。
先喂了黑子,江莺把做给李北的清汤面盛出来,把碗放下托盘里,踌躇半天,还是把云南白药雾剂一同放在了上面。
江莺关了楼下的门与灯,端着托盘上了二楼,楼道里的灯晕黄,倾洒在她的脸颊,眸光水润,带着些迟疑,最终选择弯下腰把托盘放在地上,敲了敲门,刻意压低声音,说:“李北,我给你做点吃的。如果需要去医院,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带你去。”
江莺站在门口等了几秒,没听到什么声音,便往她的房间走去,关门前,探头看了一眼,惆怅的收回,关上房间门去洗澡。
关门声不大不小,但殡仪馆处于偏僻位置,员工宿舍的房间隔音不是特别好。因此,江莺的关门声,李北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
少年刚从浴室出来,穿着一条灰色运动裤,光裸着上半身,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清瘦却不羸弱,宽肩窄腰,肌肉薄薄一层,附着着一种力量感,腹肌块垒分明。他垂着头,发丝上的水珠一颗接一颗落下,身上未干的水滚着没入纤维布料中,低耷在身侧的手臂上布满长长的陈年疤痕,左腕上有一道横着的疤,旁边有两排六个的针眼。随着他拉开门的动作,身上的青紫显露出来,为他增添了几分野性戾意。
端起地上的托盘,李北偏着头看那边的房间,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定在托盘上冒着热气的清汤面。
面汤清透,飘着葱花,香气弥漫,旁边竖着一片治疗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
李北的脸藏回黑暗里,端着托盘的手不断用力,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发白,指甲泛青,似乎是竭力压制住汹涌而来的某种难以克制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平复了下来,转身回到房间里。
李北能听见江莺的关门声,她自然也听得到,边擦头发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撇一眼隔了一段距离的门口,托盘不见了。
江莺松了一口气,尽量避免声音的关上门。
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江莺托着腮望着夜色,白嫩光滑的皮肤氲着沉静。
李北是跟人打架了吗?
职高很乱,整个江城最乱的学校,好多家长一听这个学校都会变脸色,甚至学校也会暗里明里三令五申各位同学注意一点,别牵扯。
但,在什么大型活动上,职高也必须参与,因为它着江城唯一一所中专学校。
江莺不难想象职高的情况,就连江城一中这样排名第一的学校里都会许霓、陈年这类人,更惶恐其他地方,只多不少。
说起来,她与许霓冲突是在她高二下半期的时候。
追其原因,江莺甚至不知道,有些恶意来的莫名其妙,根本没人知道怎么回事,从哪里来,又为什么来,又或者说连当事人都不知道。
这个世界,很多人的恶意都只是欲望驱使。
江莺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班里那些人似乎在同一件坏事上都会失去判断力,无意识的跟随他人的行为,这就是人类的劣质性吧。
不管怎样,熬过去就好。
江莺摁住发颤的手,说没影响是假的,可她得站在光里,不能再站在黑暗中。
第二天果然是个阴天,昨天晚上吹了大半夜的风,烈得就像是要钻进屋子里。后半夜就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平白惹人心烦。
江莺醒的早,看了一下时间四点半,缩在被窝里看天花板,嫩白的小脸煞白,眼神怔忪,刘海黏在脸上,像是刚在一场噩梦中惊醒,还没完全脱离。
做梦了,梦见那一场火灾,煤气炉炸开那一瞬的炙热燃烧着皮肤。
江莺缓了十多分钟,眼神才逐渐恢复神采,手臂撑着床坐起来,冷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身体里。江城的阴冷终于来了,比去年早一些。
赤脚下了床,江莺拉开柜子,找了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套在T恤外,又套上校服,洗了把脸,吹干刘海,整理好书包提在手里,打算做个早餐吃。
下楼的时候,江莺看了一眼李北的房间。今天这么冷,估计没出去跑步,也不知道伤怎么样了,希望没什么大问题吧。
刚到一楼大厅,江莺顿住脚步,厨房里的光溢出来,洒了对着的走廊满地。
江莺脚步放轻,探头探脑的往厨房里看。
一片冷白光里,少年套着黑色卫衣外套,穿着条复古蓝牛仔裤,一双黑匡威,挺拔清瘦,带着一股锋利的味道。
他在做早餐吗。
江莺把书包放在地上靠着墙,眼神试探,轻轻地说:“早啊,李北。”
她能明显看到李北的动作慢了一下,然后继续流程的在菜板上折腾。
果然,惜字如金,一块冷冰。
怎么会有人指望竹竿开口讲话呢。
江莺想着,没忍住弯着眼睛笑了下,很轻,怕被发现,及时闭上嘴。
就在她跑神的这么两秒,李北从她身边越过,声音有些低,又是那种裹着砂糖的感觉:“昨天,谢谢。”
四个字,尾音冷调,江莺微滞。
等李北消失在门口,江莺才回神去看桌子上,是一个海苔饭卷。
“……”
江莺沉默几秒,走上前,拿起菜板上用保鲜膜包好的饭卷,有些滚烫,很瓷实。旁边的锅,热水冒着泡,放着一瓶牛奶,已经被调成保温状态。
不知道说什么,江莺只能在心里感叹一句,竹竿是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竹竿。
坐上公交车,江莺偏着头往外看。
今天的公交车晚点,她差点以为不来了,天空阴沉沉的一片,乌云滚在暮色中。
兀的,安静的环境里响起刺耳的摩托声。
她第一次在这附近听见,伸着脖子去看,四五辆黑色的摩托车从公交车的右侧呼啸而过,路窄,他们竖成一排往前飞速开去,声音久久环绕。
江莺跟着他们的方向扭个头,愣了一下,这条路直走只有一个地方——江北殡仪馆。
不知道为什么,江莺脑海里划过昨天晚上李北身上的伤,看上去就是被人单方面给揍了。不是她多想,而是自从江北殡仪馆倒闭以后,这块基本上没什么车会来,只有这几辆公交车永远不会忘记这里。
江莺倏尔站起来,按了下车铃,这一路只有监狱门口的公交站有站牌,其他一路,必须到主街才有,所以司机可以临时停车。
顾不上理会他人诧异的眼神,江莺着急忙慌的从车上跳起来,往江北殡仪馆的方向跑去,冷风灌进胸口里,刺得生疼。
吹乱了她的头发,树影斑驳不堪,远远望去,那几辆摩托车果然停在殡仪馆门口,在大门口围成一团,看上去就是在堵里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