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看来您父亲已经同意了引魂锁。”
钦聿面向老城主作揖:“老城主,我们的诉求不过是当年发生了什么。您可愿意将陈年往事公之于众?”
“那我的家人……”
事已至此,应如是便也开口回答:“若能让幕后之人伏法,您的家人自然不会再被迫害。”
老城主如释重负:“那便来吧,我前半生犯下大错,我的家人我的兄弟都失了性命。”
“我后半生都在赎罪,原只为后辈能活下来,却让润生没了夫人,孙女也”
“若这件事能有一点作用,我也算死得其所。”
葛城主走了过去,却在老城主跟前被阻挡。
引魂锁失效前,周身不得靠近。
葛城主只好停下,他眼中含泪。
“父亲,您,您何至于此!”
老城主眼中含笑,他或许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
“润生,你娘走的那一天我便不想活了。我已经苟活了几十年,早就够了。”
“你年少当家,还因为我犯下的错,失了爱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若死前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便也值了。”
“往后余生,不求你官声多么显赫,只望你与莹莹平安顺遂,无病无痛。”
“这位仙长,开始吧。”
钦聿指尖划下一个极为繁琐的图纹,最后一笔落下时,连周身的空气都停滞了一瞬。
这是极为高深的术法。
图纹印在老城主佝偻着的身子上,他缓缓闭上眼。
老城主的上首出现了一面宛若圆月的水镜。
上面流转着一段尘封三十年的记忆。
一场因为歧视而产生的冤案。
——
“那女子是个昙花半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假以时日,必定危害四方!”
是年轻时候的老城主,便是四十岁也是意气风发,一腔顾勇。
几人端坐在城主府正厅,座下的人应是当年的八大世家。
“可我听闻,京城来的沈公子与那女子有旧。”一男子神色隐忧。
另一人重重放下茶杯,紧随话头:“那又如何!便是京城的贵人也无可指摘!”
又有几人纷纷应和。
却无一人探讨那女子是否有错,又是否已经做了什么。
只有权势,与诛杀。
紧接着几人便开始布局,仅仅以沈子晋有危险如此简单的理由为引。
便诱得花月来匆忙赶来。
这是一场埋伏。
半妖或许天生强大,或许生有残缺。
花月来只是普通人类与道行不深的小花妖结合诞生,没有接触过系统的妖术。
除了能养养昙花,跟普通人类无异。
又怎么敌得过城主与八大世家的联合埋伏?
羸弱的少女仅被侍卫几下挥刀便撂倒在地,老城主与身旁几人对视。
几人神色欣喜,本以为会是个硬茬,却不曾想如此轻易就得了手。
他一声令下,侍卫的大刀便在下一刻到了花月来跟前。
当时正是晚上,对于少女而言格外陌生的大刀在月光下折射出冰凉的光。
光闪在她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上,映出无限的惊慌。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从没经历这样的场面。
关心则乱,若是换个人,她便不会前往。
千钧一发,一少年驾着马而来,他弯下腰将少女往后一拉,直直拉到马上自己跟前,躲过即将砍下的刀。
身后的一队人马极快地上前,与侍卫缠斗。
那人穿着浅青色的锦袍,满眼都是刚拉上马的少女。
“月来,月来?你有没有受伤?”
那张脸于白偌几人而言格外熟悉。
那是个即便焦急,仍掩盖不住温柔的人。
那人是,月公子。
跟三十年后相比,他容颜没有一点衰退。
或许就是那晚霍不荇与钦聿两人遇到的那位。
非人非妖。
沈子晋带来的人马十分训练有序,与城主府侍卫缠斗着。
沈子晋不愿多作纠缠,正要带着花月来离去。
发觉两人动向的老城主不甘心:“沈子晋,你可想好了,今日你带这妖女走了,沈家可还保得住你!”
本不欲多说的沈子晋驾着马回头。
马的前半身子在空中停了一瞬。
平时温柔的书生在此时怒发冲冠。
“葛城主,你派人将我困住。”
“又用在下的名义引诱在下的心上人前来格杀,可曾问过我?”
“你这样的行为与豺狼何异?”
“我便是离了沈家又如何!你若要月来的命,便先踏过我的尸首!”
掷地有声。
众人不曾想过这世家公子对这青楼不起眼的小奴婢竟用情至深。
甚至还要娶她为妻。
如今沈子晋还是沈家人,沈家家世显赫,沈子晋声名在外,极受重视,这人不能杀。
老城主握着拳,手上青筋随着用力愈加明显。
几番呼吸之后,他挥手示意不必再追了。
老城主回府后越想越不甘心,他身为城主,怎能容妖孽存活。
遂手书一封奏折十万里加急送回京城,望圣上定夺。
皇帝又能如何定夺?
世人不容半妖,皇帝自然也不容。
人间等级森严,又有谁能抵得上皇权?
很快沈家抵不住压力宣布将沈子晋除名,对外只说与人私奔,不多作解释。
而诛杀妖孽的圣旨也穿了下来。
沈子晋竟一语成谶。
没了沈家他也只是普通书生,当今重文轻武。
他也不曾学过武术。
信件来回半月,这半月他本带着花月来往塞外逃了,却不知何缘由又退了回来。
白偌想,或许是花月来不愿意。
沈子晋本该是如此熠熠生辉的一个人,他也本该活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怎么能因为一段没有未来的感情,就将自己毁了。
爱一个人,便不会愿意看着对方为自己放弃这么这么多。
画面一转,又是极为熟悉的格杀画面。
只是沈子晋不再身穿锦袍,周身没有侍从。
不变的是他依旧挡在花月来跟前。
沈子晋拿着一柄剑,对着身前不断逼近的侍卫胡乱挥砍着,身后的花月来紧紧拽着沈子晋的衣服。
“沈子晋,你快过来!”
“父亲重视你,你若迷途知返,就还是我们沈家这一辈最被重视的小公子。”
来人应是沈子晋的兄长。
沈子晋前途无量,沈家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世人对男子多宽容,若此时沈子晋回去便有十多种种话术可解释。
沈子晋两人此前已经躲了几天,如今也是身形狼狈。
沈子晋穿着一身麻布,却仍掩盖不住风华。
便是几日不曾安眠,他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眸里也满是坚毅。
“兄长不必劝了。”
一次格挡不及,沈子晋手臂上填上新伤,血液很快将衣服浸湿。
沈子晋抵过一阵眩晕,继续格挡。
沈子晋兄长急忙唤老城主将侍卫喊退。
攻势一缓,沈子晋不着痕迹地对身后的少女说:“月来,他们不会杀我,等会我冲过去将他们抵挡住,你赶紧跑。”
“三公里外有我的好友接应,他们此刻不方便露面,却也卖我一个面子。”
“你,你先逃吧。”
花月来抬眼看向沈子晋,那双纯净的眼睛里噙满泪水。
“月来,你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好看。乖,不要哭了。”
花月来哭得无声。
逃?如何逃?
她身份暴露,这世上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
第28章 [VIP]
逃到哪里, 都是一死。
沈子晋兄长恨铁不成钢:“她不过是个妖女!便是不是,也只是娼妓!如何能与你相配!”
沈子晋面色一冷,他直直透过眼前的侍卫看向兄长。
“兄长, 敢问如何才算相配?单单凭权势就将人分个三六九等。又如何能说公平!”
“月来善良, 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 比大宅院里的风光靓丽的那些人不知好上多少倍!”
“而且”
“月来哪里错了!她可曾害过人?可曾杀过人?她不过是有一半的妖族血脉,就是错了吗!”
这一番话直直撞进花月来心里。
她看着眼前时刻护着她的人,眼中再次蓄满泪水。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 原来被以命相护,是这样的心安。
便是危机四伏的此刻,她也觉得心安。
能得沈郞如此, 便是死了也值了吧。
花月来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松开抓着沈子晋衣服的手。
眼泪从脸颊滑落,夜晚的风吹过,引起一片冰凉。
她是真的真的,很舍不得啊。
看到沈子晋这般,老城主管不了那么多,再次下令,令侍卫上前。
沈子晋不曾退缩半分, 正要往人群中冲过去。
花月来嘴中念念有词,是一段术语。是她这辈子唯一会的术法。
昙花妖有一法, 可献祭灵魂与所有生机于妖骨上,得到的妖骨的人, 无论能否修炼, 都能容颜不老,生机不退。
只献祭二字, 需得本人全身心的自愿,因此少有昙花妖会用。
此刻正是夜晚, 只月光和城主府带来的灯笼有一些光亮。
沈子晋的身后却在下一刻明亮如同白昼。
众人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侍卫发现,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能前进半分。
花月来停在半空中,身后是一朵盛开的昙花。
她普通的面容一点点,一点点变得惊艳,几瞬间,便如同身后盛开的昙花,极美极美。
便是少有人貌丑的修真界,这样的容颜都十分少见。
花月来笑起来,那双桃花眼中却盛满悲伤和不舍。
“沈子晋,我好看吗?”
沈子晋却面露慌乱,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底却涌出极大的不安。
他下意识喊出声:“月来”
花月来从沐浴在光亮中,连衣角都染上些莹光。她从半空中来到沈子晋跟前。
一双纤纤玉手极慢极慢地碰上沈子晋的脸。
“沈子晋,你的名字我从前只敢在心底悄悄地喊。”
“我多么想光明正大站在你身边,和你长相厮守。”
“你对我说过好几次喜欢了。”
“我从来没有回应过你。”
“我这样的人,何德何能配得上你的欢喜。”
花月来又笑开,眼泪从眼角滑落。
“我真的,真的,好爱你。”
“但我们,没有以后了。”
沈子晋想要抓住脸上的手,却如何也碰不到。
一向自持的他此刻也维持不住。
“月来,你在说什么?不要这样,我为什么碰不到你?”
花月来只专注地看着他。
无论回答哪一个问题,对于两人来说都过于残忍了。
沈子晋的声音已经哽咽:“月来,我们会有以后的……”
花月来仍是笑着的。
她想,人生最后一次相见,她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最好看。
花月来的手隐隐透明。
她将手覆盖在沈子晋眼眸上,睫毛刷在手上,有些微的痒。
沈子晋碰不到她,她却能碰到沈子晋。
花月来轻呼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将唇印在沈子晋高耸的鼻梁下一点。
眼泪像是找到了机会,不断地从脸颊上滑落。
像是知道主人的心绪,许久都不肯停下。
便是碰不到,沈子晋也闻到浓郁的昙花香靠近。
月来,吻了他。
他曾经多少次肖想过的事情,竟在这种情况下实现。
他瞳孔微缩,无论如何都不能缓解心中不断涌上来的悲伤。
沈子晋再次能看见时,花月来已经回到半空中。
身后的昙花就要枯萎,花月来的身形逐渐透明。
“沈子晋,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要活的比任何人都要好,好不好?”
话音刚落,花月来便消散在空中,身后的昙花也闭合消散。
光点聚合成一截肋骨。
肋骨融入了沈子晋的身体。
光亮消失,只有沈子晋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白偌看得清楚,那是人的第五根肋骨,便是只剩下妖骨,也想停留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画面到此结束,是引魂锁记忆回溯的时间到了。
水镜化为莹光消散在空中,白偌被故事感染,眼周微红,沉浸在悲伤里。
突然一阵抽泣声传来,不是婉转好听的抽泣声,甚至有些粗犷。
嗯?
白偌顺着声音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