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宏迅速地退出了宫门。
他冷淡着眉目,对着自己日夜起居的景泰宫,说道:“朕,走错宫门了。”
第45章 新伤旧痕
“谢均混蛋——”
鹦鹉拙劣的学舌之声, 回荡在花园里。
秦檀:“……我这就将这只鹦鹉去烤了。”
“且慢。”谢均抬手止住她, “这鹦鹉也有灵, 烤了难免可惜。不过是骂我一句‘混蛋’, 我尚受得住, 秦三姑娘, 还请手下留情。”
秦保面如菜色, 好半晌,才挥挥手对下人道:“去去去,把三小姐的鹦鹉拿走, 省得扰了相爷清净。”
“是!”下仆领命,从秦檀的手里接过了鸟笼子。
秦保招呼秦檀坐到亭子里,满面皆是和煦笑容:“相爷啊, 这位乃是小女秦檀, 虽嫁过了人,但也才二十出个头, 与那些未婚女子相差无几。您也知道, 武安长公主先前那回事……所以她才重新做回了秦家的姑娘。”
谢均:“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长公主差点下嫁贺桢的事咯。
秦保笑开了花, 继续道:“我这位女儿啊, 温柔仁善, 体贴贤淑, 聪慧无比。不仅如此,不是我秦保自夸,这半个京城里, 找不出比檀儿更美的女子了!”说罢, 他转向秦檀,小声道,“与相爷说说,你平常读什么书、绣什么花?”
木着脸的秦檀:……
花园里春光明媚,百花正好,鸟鸣啾啾不绝;可是这气氛,却怎么瞧怎么奇怪。
“我……我不读什么书。”秦檀答,“也不绣什么花。”
“哎!你这丫头!”秦保不高兴了,旋即他又腆个笑脸,道,“相爷,俗话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檀儿不读书,这也是有德呀!至多,也只是读读《女则》罢了。正是因为檀儿有德,这才会出落的如此温柔贤淑、聪慧灵巧。”
谢均“唔”了一声,道:“我瞧着……聪慧灵巧确实是有,但温柔贤淑可未必吧?”
被谢均揶揄了一下,秦檀不由狠狠瞪了一眼他。
秦保的笑容瞬间尴尬,他讪讪一笑,打圆场道:“檀儿确实是瞧着有些……有些,有些冰清玉傲、难以近人!可她待人,其实是极真诚的!”
秦檀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父亲今日一个劲儿地在谢均面前夸自己呢?
莫非,是动了奇怪的心思,想要和谢家结亲?
谢均慢条斯理地点头,道:“她待人真诚,这我倒是瞧出来了。”
秦保欣慰地点了头,走到亭外,对着满园春光,道:“哎呀,今日春景大好,相爷光临,又是蓬荜生辉。某实在是诗情难耐,献丑一首吧!满园春光好,旭日出紫烟。乾坤清气在,枝叶尽芳菲!”
谢均立刻赞道:“秦大人,好诗!妙!”
秦保听了,心花怒放,立刻又作一首:“新燕去又归,乱花行渐浅!”
“好诗,妙。”谢均道。
秦檀:……
在博得秦保的好感这方面上,谢均似乎真的很有天赋。
亭里的秦保正露着欣慰面色,忽而间,亭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是大房的陶氏与二房的宋氏,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跟在两位夫人身后的,有小姐、少爷,也有嬷嬷、丫鬟,瞧着甚是壮观。
“二弟,今天有贵客光临,你怎么也不和我这个掌管中馈的嫂子说一声呢?你这一声不吭的,若是我准备不周到,岂不是会让贵客难堪么!”陶氏笑眯眯地上前与秦保说话,语中却带着隐隐责怪,“要不是二弟妹及时来通知我,我都不知道相爷来了呢!”
秦保瞧见陶氏,有些尴尬,道:“不过是临时起意罢了,就不劳烦嫂子了。”
“哎,这是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陶氏笑得热切,旋即,她推出了身后的女儿秦榆,道,“我家榆儿,从前就最仰慕那些有才学的人。听闻相爷来了,她定然是想讨教一番的。榆儿呀,与檀儿可不一样;她不喜欢女红手工,却是个腹有诗书的孩子。也不知,相爷肯不肯施舍几个墨宝?”
秦四姑娘秦榆被推了出来,眼底有一丝不愿。
从前她已被谢均委婉地回绝过一回了,她身形高傲,绝不愿在同一棵树上吊死。这回母亲要她来见谢均,她已是一千个一百个不乐意。
这边陶氏的话还没有个结果,那边的宋氏已经提着裙摆儿走入亭里,在秦檀身旁亲昵地坐下。她拍拍秦檀的手,状似感慨,道:“一转眼呀,檀儿都这么大了!从前还是个爱胡闹的丫头,如今也是亭亭玉立。”
说罢,宋氏转向谢均,开玩笑一般道:“相爷不知道,这丫头小时候可野的很呢!脾气不好也就罢了,还能将人抽的浑身是伤。几寸长的藤鞭子呀,呼呼地往别人身上打!她的五妹妹,可是常常被这样胡闹呢!一转眼呀,檀儿就长大懂事了,也不再是那个随便抽人的丫头了!”
此言一出,周遭人的表情均是一变。
秦保抖着小胡子,呵斥道:“夫人,相爷面前,修得胡言乱语!”
宋氏却故作惊诧:“老爷,妾身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什么叫‘胡言乱语’?当年她可不是个调皮丫头嘛!她上回出嫁前,桃儿亲自出来指的证,说她爱拿鞭子抽人。难道,这还不算调皮?更何况,妾身身边的阴嬷嬷,现在手上还留着几道鞭痕呢!”
宋氏说这番话的神情,虽是感慨,可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分明不是在感慨,而是将矛头直直地指向了秦檀。
秦保神色尴尬,气呼呼的,心里暗暗恼怒。
这个宋氏,真是不识大体!只顾着打压朱氏留下的秦檀,想要哄大房的秦榆来代替秦檀,根本不以秦家的利益为重!
闻言,秦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母亲,你可要慎言呀。”
“慎言?”宋氏却跳了起来,“我慎言什么?你这丫头,以前这么调皮,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能数落你了?”说罢,宋氏又娇笑起来,“多多数落你,也是为你好,下次嫁人,可万万不能出差错了!”
阴嬷嬷也附和道:“是呀,三小姐,您可不能把当年的旧事给忘了!当年您一时调皮,鞭打老奴。最后,还是心善的四小姐给老奴送了一管创伤膏呢!”说罢,阴嬷嬷便撩起袖子,露出一溜鞭打的痕迹来。
此时,谢均忽然咳了咳。
“这位嬷嬷。”谢均斜眼望去,“你手上这伤,有些年岁了吧?”
“是呀。”阴嬷嬷白发苍苍一介老太,也不避讳给男子看小臂,“哎哟哎哟”地喊了两声,道,“可不是好几年了么?从前三小姐备嫁的时候给抽的……”
“不,我的意思是,”谢均道,“这鞭伤,瞧着至少得有二十年了。”
阴嬷嬷的老躯微微一震,一旁的宋氏亦是露出了愕然的神色。旋即,宋氏笑道:“怎么会呢?这疤痕,一年十年的,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一年的疤痕新,十年的疤痕浅,到底是有些区别的。”谢均道,“某不才,恰好对这些鞭痕有些研究。这位嬷嬷,你的疤痕瞧着不像是近年的,更像是十年二十年前的。莫非,秦三小姐尚在襁褓之时,就已经挥的动鞭子了?”
一旁的陶氏听了,都险些笑了起来。
宋氏闻言,不知如何反驳,面露尴尬之色,只得狠狠瞪了一眼阴嬷嬷。
谢均都这么说了,她总不能再强词夺理,不然可真是不讨好了。
陶氏微扶鬓发,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道:“哎呀,相爷观察细致入微,真是难得!”
“某不才,只是恰好对这鞭痕较为熟悉罢了。粗粗一看,只能得出个大概。”谢均眸光一转,忽落在了人群里的秦致舒身上,道,“譬如那位穿着褐衣的公子,手上这几道新鲜的鞭痕,便有可能是自己鞭的。”
穿着褐衣的秦致舒闻言,诧异地抬头。很快,他露出单纯疑惑的神情,又复把头低了下去。
陶氏满面喜色,道:“是是是!秦致舒这小子,惯会自己折腾些伤口!相爷真是火眼金睛。这些伤口,就是他自个儿抽的!”
说罢,陶氏狠狠白了秦致舒一眼。
这臭小子,不知何处得来这么多伤,偏要四处说是她做的恶!
谢均道:“若是外人鞭打,至多两种情况:伤口均在阴面,或是均在阳面。前者,乃是外人将其绑缚外张之故;后者,则是任凭其抱头护住身子。他手上的伤,既有阴面,也有阳面;再加之伤口粗细轻重……某这才猜测,乃是自鞭所造。若有猜错,请勿怪罪。”
秦檀听闻,心底疑惑愈甚。
——秦致舒的伤口,当真是自己抽的?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是因为陶氏的命令吗?
陶氏可不想听什么秦致舒,夸赞起自己的女儿来,滔滔不绝道:“相爷呀,疤痕的事儿以后再说。今日我家榆儿想要向您讨教一二!榆儿她呀,那乃是人人称赞的心地仁厚呀!她和檀儿,可是半点都不一样……”
听着陶氏的话,秦檀心底莫名闪过一丝恼怒。
都这么喜欢谢均,行啊,一群人一起嫁给谢均得了!横竖不关她的事,她可是打定主意不再嫁人的!
越是这样想,她就越是起。
于是,秦檀面无表情地起身,道:“檀儿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给一园子的秦家人留脸面,笔直地走了。
“檀……秦三姑娘!”谢均不由蹙眉喊了一声。
他这一声喊,让陶氏都慢慢停了夸赞秦榆的声音,而是略略吃惊地看着谢均——这谢均,怎么好似要脱口而出一句秦檀的闺名呢?
莫非,男人真的都肤浅至斯,只看秦檀那张虚有其表的脸,便心动了?
秦保见状,立刻见缝插针道:“相爷,我在清涟院附近的小书房里,有一卷字画,您要不要瞧瞧?我这就叫小厮给您带路吧!”
秦保这一句话,简直是给瞌睡的人递过枕头。谢均立刻道:“谢过伯父。”
秦保一听,自己已经从“秦大人”变成了“伯父”,立刻心花怒放。
***
谢均在清涟院外,追上了秦檀。
“檀儿,”谢均微喘了口气,对秦檀的背影道,“你别逃了,我追不快。……我有些,身子不适,方才走的快了些,便愈发不适了。”
秦檀原本不想回身,听到一句“身子不适”,立刻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身子不适?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蹙着眉,语气里有一分自己都不察觉的焦虑,“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不会照顾自己?”
“唔……”谢均微眯了眼,看着秦檀关切的面容,“我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你吹一吹,就好了。”
第46章 胭脂盒子
“我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你吹一吹, 就好了。”
只一句话, 就叫秦檀的耳朵根子刷的红了起来。
她不由咬了唇角, 心里暗暗埋汰道:青天白日的, 这死不要脸的登徒子, 还敢说这等话!
谢均作势轻点了一下耳朵根, 道:“我这儿, 确实是有些不适。”
“既然不适,那就去看大夫。”秦檀不似之前那么关切焦急,反而语气狠狠, “要是治不好,那也别出来溜达了,回家里喝治耳朵的药去吧!”
谢均闻言, 不由哑然, 眼底一分无奈色。
秦檀的性子不好惹,他可是早就领会过的。
谢均道:“秦伯父说, 有一副画要让我品赏一番, 不如, 檀儿你来带路吧?”
秦檀别过了身, 道:“我就不叨扰了, 相爷自己去吧。”说罢, 她拧着帕子,低了头道,“谢均, 你也别惦记我了, 我已无心再嫁。这一回,我便当你不曾来过秦家。”
谢均的笑容渐渐敛去。
秦檀看他容色微改,心底如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她有些心虚,不由将头垂得更低,道:“爱慕你的女子众多,我秦家的那些姐姐妹妹,哪一个不比我出众?谢均,你何必揪着我不放呢?”
她说的急切,心底那针扎似的隐痛却越来越细密,像是被活生生缝上了一道口子似的。她颤着眼睫合上眼,在心底道:没什么不好的!便让谢均死了这条心吧!
世间男子多薄幸,纵是贺桢那般清骨傲然、不随大流之人,亦是辜负了她。她此生既不能成就生世一双人的美梦,那便不要再去触碰这些男情女爱之事了,免得再大伤一场。
她有几条命,能来回反复地折腾?重生了一次,难道还能再重生二次、三次?
谢均见她眼神闪避,神色慢慢淡了下来。
他垂下手,道:“我竟不知,原来我的存在,于秦三小姐你而言是这般困扰。如此……当真是均自作多情了。”
说罢,他微微一叹。一阵风吹拂来,鼓起他满当衣袖,令他的身影显出几分空寂落寞。
有柔弱的花被吹散了瓣儿,飘飘悠悠地落在青石砖的缝隙里,也不知几时会被往来的鞋履踩踏为泥。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道:“都是我之过错,叫相爷误会了。我只盼着相爷早日娶得佳妻,好让王妃娘娘安心。”
谢均久久地注视着她,道:“你果真如姐姐说的那般,巴不得我断了这份心思。……反倒是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多有冒犯了。”
他垂下眼帘,半遮去子夜般漆黑的瞳眸,那里头无光亦无彩,无星亦无月,如同一滩死去的井水,毫无波澜。
秦檀低着头不说话,未多时,便听到脚步声。她抬头一瞧,谢均已转过身离去了,白鹤似的清俊身影愈行愈远。
秦檀望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胸口如被一块大石压着,叫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红莲。”她忍不住唤自己的贴身丫鬟,“我……我有些不舒服。”
“小姐怎么了?”红莲大惊,连忙上来搀扶,“是哪儿不适?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我……我有些闷。”秦檀拽着衣襟口子,慢慢道,“是不是这衣服太紧了,竟叫我呼吸都不顺畅了?”
红莲与青桑面面相觑,心底皆是微微一叹。
小姐这恐怕是……
恐怕是对那位相爷,动了情了。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姐自己,却是分毫不明白这件事的。
青桑与红莲扶着她,回了清涟院。
***
谢均辞别了秦保,出了秦家的大门。
马车夫搭了小脚凳,他弯腰,踩上脚踏子,忽而回身问谢荣道:“家里的佛珠,可还有留存的?”
谢荣忙不迭点头:“自是都存着的!”
“将那条朝青金的挑出来吧。”谢均说罢,一撩衣摆,上了马车。
“相爷,您不是已经许久不佩佛珠了?”谢荣纳闷问。
“不过是……”谢均已坐入了马车中,眉目半阖,俊秀的面容如沉着一团霜意。半晌后,他缓缓合上眼帘,道,“不过是,最近又想把玩佛珠罢了。”
“好叻,小的知道!”谢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