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一边说着,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秦檀,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老夫人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略一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姐姐,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只见燕王府的差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差人弯了腰,向秦檀捧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眯眯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差人应了好,恭敬地告了退。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么?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地瞧着她。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第10章 秋季选试
几日后, 东宫。
一个小太监打起了帘子, 请谢均入殿。
日光渐薄, 红青油饰的梁柱愈益黯淡。鸱顶金脚香炉里线烟袅袅, 手一驱, 便是一片靡靡富贵奢侈之雾。婆罗漆面的长案上雕着祥云捧日, 四条桌脚拼了上好的黄花梨;女子的衣摆垂下来, 滚了金纹的泰西纱料子柔柔地曳着那桌脚,瞧着甚是温柔旖旎。
谢均瞥一眼那衣裙,便知道今日东宫正殿里还有旁人。他面不改色, 对上首人道:“殿下,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 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 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 她便端起那小碗粥, 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 打起眼皮, 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 都是些寒门出身的, 干干净净,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 嗤道:“堂堂燕王, 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反而眼神一溜,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又扯回原题,“十有八|九,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
——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里头露出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捱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来,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
贺桢给那送信的官家人赏了银子,那官家人暧昧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
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上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的,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嚓”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朝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觉得手上的皇诏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他还是珍爱地将那皇诏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心跳一滞。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那太子可是定要做帝王的人,生性暴戾难测。虽目前他还不曾对自己动手,可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
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着,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趣味变了不少!
第11章 剪帕破竹
官家人与谢均走后, 贺家门里喜气洋洋的。一道听令的贺老夫人满面喜色, 颤着满是褶儿的手直拍贺桢的背, 絮叨道:“娘早就说了, 娶妻当娶贤!檀儿是个好的, 连太子爷都给她脸面, 你早该待人家好些!那姓方的贱妾, 哪能比得上你媳妇儿一根手指头?……”
贺桢却有些心不在焉,只觉得手里的圣命滚烫得很,几有些拿不住了。一旁的贺老夫人左右招呼, 要家里下人赶紧支起饭桌来,好好庆祝贺桢选试得了个好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