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团乱哄哄的,贺桢独自抽身, 朝屋里头走去。他走了没几步, 便瞧见方素怜站在对角的屋檐下头,远远朝他含蓄地笑了下, 看神情也挺是高兴。
一时间, 贺桢心绪复杂无比。
——宰辅谢均都说了, 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 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 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 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 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 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的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链子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着窗帘朝里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姐姐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
第12章 惩治周娴
燕王府。
玉台将秦檀领到了王府内府, 燕王妃谢盈正立在池子边, 朝水池里丢着鱼食。
那池子里团簇着一片金红, 远远瞧去, 有连腮红、玉带围、金锦被, 皆是背有十二白或十二红的名种。王妃一扬手, 磨好的鱼食末儿便纷纷落在池里。鱼食是用干地锦菜和嫩苋菜磨的, 一到水面,就引来群鱼争跃,水面上一片热闹。
“贺夫人来了?”王妃听见响动, 微抬了头。谢盈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 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时, 她抿唇一笑,柔而不近, 威而不厉。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请安, 笑道, “上回王妃娘娘赐下了一柄玉如意, 我不敢怠慢, 恰近两日得了一只野山参, 就连忙给娘娘送来了。”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 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 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模样,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这段时日,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还是顾忌着些,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姑娘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王妃的手指一作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挤断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王妃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诺诺不敢说话。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位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间,有人说话了。“那周姑娘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姑娘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得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的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青嬷嬷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姑娘。”
见秦檀跟着去了,燕王妃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燕王妃听了,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而是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嘎吱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那周娴坐在妆镜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着。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周娴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姐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姑娘,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么?”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哭巴巴的表情。
秦檀漫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姑娘,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周娴一个劲儿地甩脱她,哭道:“我可是与青嬷嬷说过,这簪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从前一贯如此,王妃姐姐也都应允了的,你是何人,又要来指手画脚,是想与贵妃娘娘争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