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几天,李衡已是恢复了往日的气力精神,此时正亲自站在门前恭候这位重要的客人。
轿帘掀起,先是穿着嫩绿半臂,侍女打扮的淮光走了出来。
冰流随后走出,她扬起玉色罗衫的袖口,遮了遮灼人的日光。
耳著明月珰,腰系同心结,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装束了。但幸好,她还有身为阴司使的素养在,步行举止,没有半点不惯与局促。
冰流并不是第一次来这,但上次来得匆忙,离开去柳府时也是暗夜行事,她从未仔细看过这园子,于是此时也肯用心观摩山道两侧的古柏葱郁,石阶之上的青苔隐隐。
李衡浅笑着,并未做何礼数,只是直接牵过她的手。
这是一次不必要的试验,重要的是,他想要告诉她,这里是一片全然由他执掌的安全领域。
淮光在两步后跟随着前行。
“记得先时父王酷爱营造,公务之余潜心研究,数年间与家人亲力亲为也造了几个园子,连皇祖父游过都赞之是匠心独运,移步易景。可惜家中出了事,不过几年时间,几个园子也尽皆荒废颓败了,如今我也只留着这一处。”
李衡先她半步走着,一面引领她拾阶而上,一面云淡风轻的介绍。
冰流抬眼,便望见一圈篱笆绕着青白矮墙,不远处一高耸的小楼探出墙来,内里隐有流水之声,想来还必有曲径亭台,茂盛修竹,兰草被植,否则也不算一处绝佳的清幽园林了。
只是门上的牌匾空空荡荡,没半个大字。
“一夕之间,母妃薨了,父王疯了,后来宁家也倒了,连你也走了。那时我年少莽撞,突遭变故,自是想不通,也茫然无措,最难熬的那阵,我便时常上山,来这里一坐便是一日,想要想明白,母妃究竟为何而亡,父王为何会疯,凭什么我要来承受这一切?”
他是天之骄子,云端坠落,莫不是如此。冰流垂眸瞥见李衡的衣摆在随他步调摆动,终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在这山园里坐了许久,未曾想通,倒是也学着父王,亲力将这园子彻头彻尾的整修了一番。幸而如今,你又回到我身边。”
李衡的回望满含深情,她却躲闪。
“此园没有名字?”她问道。
“没有,向来没取。”李衡也抬头望向那牌匾,若有所思,“但是今日,我忽然想到个名字,不如叫榴园如何?”
冰流不置可否地笑笑,“还是和榴花斋撞了字。”
李衡亦笑:“凡名士造园总想取个有意义的名字,我只是觉得这个字寓意好罢了。”
冰流仰头望了望这晴空白云,塔顶的琉璃瓦片正反射这斑斓的光。
“你的园子,自然是你做主的。”
李衡追随着她的目光,抬手指示道:“榴花斋你已经去过了,再去东边看看吧。”
李藏带着她们走过穿花廊,向着塔的方向走去。
“当初父王建这座塔是为母妃礼佛所用,如今我只用这片区域安放自珹王府中取出来的旧物,譬如父王收藏的字画,母妃誊写的经书,旧年的日常用具,还有 ”
冰流绕过廊柱,不期眼前骤然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粉白,一颗树干已经有一人抱粗细的海棠树正在春日里绽放出它最好的时光。
“哇 ”纵是阴司使淮光,见到这景象也忍不住感叹出声。
“王府中如今少有生气,连花草都败了许多,这棵树若留在原处,恐怕也会死,于是我便命人将之移植了过来。”他抬头一同仰望着花树,仿佛望见了自己年少时光的一隅,目光所及,都是温柔情怀。
“李衡。”
冰流轻声唤他。
淮光还道二人要开始互诉衷肠,浑身不得劲起来,尴尬地扶额道:“咳咳,我去榴花斋歇会儿,你们继续。”
李衡转过身来,随性晃着脚尖,淡然道:“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
他在隐隐地祈求她不要再说出来,可冰流还是要说:“待一切事了后,可以忘记我吗?”
“这样下去,你会伤到自己的。”
“我只是担心你。”
原来平日寡的人,有时也会那么聒噪。
“多谢你关心,但是,不需要。”他显然是生了气,客气又疏远地道谢,随后便一个人踱步去了树的背面,她瞧不见的地方坐了下来。
剩冰流独自立于树下,叹息。
花期将尽了,微风拂过,便有大把的花瓣飘落。
花雨中,她又回溯到了这颗大树曾给她留下的最深刻记忆。
当年多国使节来朝,皇帝兴致高昂地要举办一场国际马球赛。
但凡有点骑术在身的贵戚子弟都争相报名,李衡想要消极应对,却被皇帝点名要参加。
他宁愿装病也不去,结果在马球赛当日被多嘴的小内监泄露了消息。
皇帝动了怒,皇后见状暗中支使冰流快去珹王府劝李衡来。
她策马赶到珹王府的时候,李衡就坐在那海棠树下,宁愿数花瓣,也不愿去马球场上为国争光。
他口中是这般振振有词:“我才不去,不能惯着皇祖父这毛病,他一有这种事就想着我,我总要劳心劳力,上次秋猎若不是为了逗你,我也是不去的。”
当真是好一个恃宠而骄,大逆不道的皇孙。
她站在那里,想要辩驳他的歪理,却因着他的话,一味脸颊发热,想不出辞,只能再次问道:“你到底去不去?”
他“腾”地站起来,挑衅地与她对视,“我说了不去,怎样?”
往日的将门虎女受此挑衅,可能会一拳揍到对方鼻梁骨上,可此时站在一片烂漫世界中,她竟只会垂眸,望着地面嘟囔,“你不去的话,今天挨骂,明天挨罚 ”
然后他就吻了她。
事后,挨了揍的世子捂着肋下龇牙咧嘴地声称,自己只是嫌她吵了,临时起意,但她坚称这是早有预谋的袭击。
那天,他们就坐在这棵树下,吵了好久好久,愁得海棠树都多掉了百十片花瓣。
事到如今,他还会同那天一样,耍些小孩子脾气。
可有那样的回忆做底色,她又怎忍心对他决绝呢?
冰流踱步绕过树干,来到他身边一同坐下,就这么相对无地,各自看流云,看花落。
直到天边生出泛橘的霞光,冰流自怀中取出了一个册子,递到他的眼前,颇有献宝的意味。
“上次在感应寺,时间紧迫,我只从经楼里找到了这本赵兴国的手书日志。”
她翻开书册,指点给他看,“汝阳郡王大抵是平日里公务应酬繁忙,记的日志也很简略。我想看看他在宁府被抄时是何心情,想不到他竟将天承九年的九月都整个略过了。倒是只有四月,还留下这点只片语。”
李衡低头看去,打眼瞧见上面写着,“天承九年,四月初三,宫中生大变,城中宵禁,禁军巡逻不止,又兼月蚀,及至酉时街中行人已尽,甚是寥落。”
天承九年四月初三,恰是他母妃罹难之时。
李衡轻轻叹气,她同他讲正事,他又岂会再赌气不理呢?
他接过了那手札,略看了看,同她道:“估计就算赵兴国有何作为也不会详实写下来,想来这里都是些只片语。但我们亦不可等闲视之,明日 随我去见一个朋友吧,他会帮我们。”
“好。”她自然允准,又转而道,“抱歉,我不该总那么消极,总是想着打消你的希冀。”
李衡抬手拈起膝上一片花瓣,和声道:“我的希冀有很多,我盼着我父王能沉冤昭雪,盼着你能真正回到我身边,但若这些都太难以实现,我希望你至少能够离开阴者司。”
她心底一紧,赶忙去扯他的袖口,“我答应你,倘若有一线希望,我会抓住它,你想怎样,我都陪你。但若事与愿违,你也要答应我,别太牵挂我了,好么?”
“你啊,总瞎替我担心做什么?”李衡深深望着她,自嘲般地笑了,“我答应你便是。这么多年,我不都是这般过的么?”
她听得心脏紧缩,无以安慰,直起身子,探过去,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吻。
夕阳余晖漫了半边天,穿花廊那边传来了脚步声。
冰流闭着眼睛,轻声问道:“倘若在榴园内有人在窥视我们,我应该警觉吗?”
“无妨,是雍叔。”李衡略显无奈地摇头,“自从离开王府,雍叔时刻都关心着我。”
果然,话音未落,穿花廊那边传来了沉稳的劝告声:“世子,时候不早了。”
“你应该多听他的劝告。”随后她便起身,“就比如现在,我确实待得太久,我该寻淮光一同下山了。”
李衡亦起身为她引路,一面笑道;“你这位同僚也是有趣,她纵然尽职尽责,但一遇到男女亲昵就想躲得远远的。
简单来说,淮光的脸皮比较薄。
冰流微微抿唇,能发现淮光的一个弱点,总是好的。
“我明白了。”
第53章 月食
清明的清晨,一顶软轿自柳府侧门而出,是柳小姐要亲自出府祭奠亡母。
不久,京城名为薛邸的一处宅院中,生出了一派混乱的景象。
“公子!公子!”
“谁看到公子在哪了?”
“公子的房间里齐齐整整的,他肯定没在里面!公子昨夜归家了吗?”
“回了,公子昨夜应酬,很晚才回来的。”
“公子到底在哪?”
“只有那处了 ”
几个侍从,或端着水或举着茶杯,一路从薛公子的卧室踱步到了书房,又自书房后的小门快步走过了长长的甬道,道路尽头是一处隐秘的小木门,上面有一个朱笔写就大大的“禁”字。这地窖一般的去处,平日里除了公子准许,谁也不能进。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了,他们推门而入,四处寻找公子的身影。
墙上挂着星象图、航海图与天下山河图,桌上芜杂地堆放着各种木工与营造图纸,上面压着长尺、笔墨、锤子,墙角处还放着一些奇奇怪怪,正常人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玩意。
薛云直就躺在那堆破烂玩意中,睡得安详。
“公子,快醒醒啊!”
“今日 我休沐 吵什么 ”
薛云直摆摆手,根本起不来,他昨夜饮酒过量,这么呼唤是不起作用的。
于是侍从凑近了他的耳畔,沉声道:“公子,您等了七年的人,终于来找您了。”
薛云直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掸了掸衣襟便出门见客了。
他快步来到前厅,果真见到了心中念着的那个人,于是惊喜之下赶忙上前打招呼:“世子殿下,你我许久不见,实在四有失远迎!”
只是他衣衫皱着,人醒了,舌头还没醒,身上还飘出来一股味。
李衡与冰流,以至站立在后侧的小庄、与小庄同做影卫打扮的丝韧、淮光,纷纷皱眉。
薛元直边打哈欠边伸懒腰,又用自己的手掌给自己脸上来了几下子,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这、这大清早的,这几位又是 ”
李衡道:“这位是我的未婚妻。”
薛云直拊掌而笑,“噢,我听说了!好像是杨小姐是吧?恭喜恭喜,祝你们百年好合!”
冰流冷冷道:“我姓柳。”
“ ”
李衡无奈,只得强行继续,向冰流介绍道:“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薛云直,他父亲是显国公,母亲是睿真郡主,于是他与我也算远房表亲。”
薛云直不好意思地挠头,眯着一只眼问道:“咳咳,世子殿下,你终于来寻我,应该是为了那件事对吧?”
李衡道:“不,七年未见,我只是来寻你吃顿早饭的。”
“啊 啊?!”
薛云直的脑子尚且转不过弯来,李衡已经自己向内走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去你那破烂工坊吧。”
从前冰流也是听说过薛云直的,只是未曾见过。
这位贵公子自孩童时代起,便是满脑子天马行空的念头。还不会讲话时,他就爱看自家屋檐下雕梁画栋的榫卯拼接;三岁,他命下人将自家后门上那把大铁锁拆下来给自己研究;六岁,独自上山寻找传闻中的山精鬼怪;八岁,帮宫女调查皇宫中的闹鬼事件;十二岁,立志航海,开始研究造船术;十六岁,离家出走去海边的路上被显国公捉了回来,一痛暴揍。
自那以后,显国公不能眼见自己的独子玩物丧志,不务正道,于是凭关系、走后门,为他在大理寺的官署谋了个挂名闲职。
谁能想到,这败家子被摆到了个正确的位置,竟也发光发热起来。
薛云直心思奇巧,每有案情,他总能在旁人想不到的地方发现新的思路,他遍阅杂书,他还掌握了许多同僚不知道的验证方法,案子越是离奇,他越有兴趣,越能凭灵感解开谜底。
所以到了十年后的今日,他已经坐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虽是如此,他的大半心思,还是都放在了解决自己工作之外的好奇心上。
天承九年,珹王杀妻案案发时,薛云直凭直觉便知道这其中必有隐情。可当时他在大理寺中人微轻,这样重大的案子,他根本就插不上手,于是他便找到了李衡。
薛云直极力劝说李衡,珹王案不是那么简单,应当由他继续查下去。然而当时的李衡只能一口回绝了他。
既然这案子背后深如暗潭,他一个失势的皇孙,便不能保证将此事委托给薛云直,不会令他也坠落深潭。
薛云直失落万分,当时便与李衡留下承诺:只要你想查,随时来找我。
于是今日,李衡来了。
“这里面有点乱,大家随意啊。”
薛云直打开了这半地下的工坊中每一扇窗,才使得室内明亮了一些。
冰流看着周遭,微微皱眉,这哪是有点乱,他们都几乎没地方落脚了。
最终,薛云直在长桌边上走了两个来回,终于挑选出了一角。这里堆着的卷册都是他已经看过的杂书,干脆都推到了地上,他请五人在这一角落坐了下来。
薛府的侍从奉上了一些茶水和点心后,也就识相退下,临走还记得关门。
薛云直的目光又在李衡之外的四人身上徘徊了一阵,既然是李衡带来的人,李衡没有让他们回避,那么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李衡举起茶杯饮了一口,才温声道:“薛兄,当年你说: 只要你想查,随时来找我 ,但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不知你的承诺是否还作数?”
“作数,当然作数。只是 ”薛云直试探问道,“当年殿下对查案的事情都如此抗拒,不知道殿下现今为何突然起意?”
李衡道:“当年我不想让薛兄你查,是因为你我势单力薄,仅凭猜测,半点证据都没有;今日希望你帮我,是因为,时机到了,我也寻到了些东西。”
“时机 啊,是了。”薛云直一点即通。
他想起当年自己请求李衡,无论如何,想办法让他与珹王见一面,他就能看出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