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沉默了片刻,委婉地开口道:“陛下,您不要着急。许才人,黄美人和林贵人都是活泼伶俐,您或可多多召幸。”
皇帝的嘴角向下撇了两次,终究维持住了平静的神色,看来今日后宫依旧无一人有喜脉了。
新年伊始,王常侍便将一道皇帝隐晦的旨意带到了太医院。从那日起,内庭中所有嫔妃每日都必须接受太医诊脉,哪位有了喜脉的迹象、或是哪几位近几日正是易受孕的体质,或是哪些宫嫔没有再宠幸的必要,太医院每日都要汇总直接报告给王常侍,再转而报告给皇帝。
如此一来,皇帝每晚与后宫的温存时光,已经变成了他另一项功利性很强的工作。
皇帝走到这一步,实在也是因为太过焦虑了。
而这焦虑的根源,就在于他的后宫至今没有一人能为他诞下皇子,甚至公主。
他与赵皇后是年少结发的夫妻,在十几岁的年纪,谁都会轻而易举与发妻许下白首一心、用不相负的誓。
更何况他很清楚,没有汝阳郡王和岳丈的支撑,自己根本不可能和皇兄珹王抗衡。
登基之后,世人皆到今上与皇后琴瑟和鸣,不输前朝的灵帝与慈惠皇后。唯有一点缺憾,便是赵皇后自小产一次后,便再未有孕。
皇帝本人倒是不以为意,他没有孩子,是因为他的后宫近乎虚置,而皇后身体不好,不宜受孕罢了。
直到他步入不惑之年,朝堂上关于皇嗣的劝谏越来越多,甚至连赵家都开始催促,他想,自己也是时候广纳后宫,尽到一个皇帝传承血脉的责任了。
赵皇后自是与皇帝大吵了一场,她感到无力,感觉自己同时被亲族和丈夫背弃。
然而闹过后,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自从赵亭秀顶替和亲事发后,她在皇帝身边已经自然地矮了一头。
父亲和伯父都在劝她,这么多年来她能稳居后位,足以证明皇帝对她、对赵家的情谊。
但现在紧要的是,如果皇帝没有一个亲生儿子,将来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就是珹王世子李衡。
到时候赵家失去的,恐怕就不止一个后位了。
然而,皇帝辛勤努力了两年,眼见后宫中依旧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时,他终于开始着急了。
尤其是到了今年,李衡已是再拖不得的年纪,皇帝终于不得已为他草草赐婚。
待李衡成婚后,就是一位身体强健、已经长成的皇室近支子弟,一定会有人站出来,推举他为皇位的继承人。
每每想象着那样的画面,皇帝的心中就不禁泛起一阵恶寒。
他和他的四皇兄,是在不断被比较中长大的。虽从未有人敢这么说出来,但他自己知道,在别人眼里,他哪里都比不上四皇兄。
所以,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是他好不容易赢的这一次。
他绝不会允许,最后这胜利,竟也落回了四皇兄的儿子手上。
于是皇帝在整整失眠两日夜后,有了周密的谋划。
让阴者司出手,一面除掉北瓯的探子,一面让群臣回忆一下,你们满怀期许的珹王世子,骨血里的疯狂和他父亲是一脉相承的呢。
但他也不能全然倚仗这个计划,他近来能渐渐感受到,自己并不能全然掌控那个庞大又严密的组织。
还是要努力在后宫,夜夜耕耘才是。
只可惜,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好消息。
皇帝自认为自己是一个会忍耐的人,但现在,再多的补药也治不好他的焦灼。
或许是时候做更进一步的打算了。
“王虎。”
“臣在。”
“你说 或许 朕是不是应该向外面的方士高人寻些药?”
王虎闻,也是一愣,随即下拜道:“陛下恕臣直,宫中的太医必定已经是全天下最精良的医者,若他们都没办法的事情,臣觉得那些方士高人恐怕也 ”
他跟随皇帝多年,知道这样的直不讳并不会为自己招致罪过,所以才敢继续说下去。
“您可还记得一年前西北屠阳城曾派来位使者要向您进献什么生子灵药,结果直接被您关进了大牢的事么?陛下当时明白的事,如今也要看清楚啊。”
皇帝摇头,那还不是因为 那阵没有现在那么急切么?
他还记得,那屠阳城使者曾在大庭广众下向自己进献生子灵药,岂不是向众人宣告他这个皇帝无能?他焉有不怒之理?
可如今,不同了,他等不得,一切曾经的羞辱都化作了救命稻草。
“那使者 现在还关在牢里么?”
“是的。”
“朕现在想见见他。”
四月初八,夜。
天降小雨,钦天监内那两个本就不尽心的看守,这下更是干脆睡了大觉。
现在要进去找一些已经知道放在哪的东西,对于阴司使来说,无异于探囊取物了。
进入钦天监后,寻到薛云直帮他们在地图上标出的那一排房子,冰流与李衡、钟意之便分头行动。
冰流小心推开了面前的窄门,步入黑暗,开始寻找。
借着外面极微弱的一点光,她直接自面前最近那排架子上随意抽取了一本册子,翻找其中与日期有关的记载。
大宁三年,那还是武宗即位时的事呢。
她又上前迈了一步,再翻一本,大宁四年。
心里大概有了数,她沿着每间屋子两侧的通道,一步步向前,越过一年又一年的记载。
估摸着差不多走到了,她又随手抽书检验,很好,天承九年八月。
她的手指在书架的格与格之间游走,身形亦跟着移动到了两排书架之间的深处。
乌云蔽月,微弱的光线再照不到这房间的深处。
如果估算得不错,她左手即将覆上的这册应该就是天承九年三或四月的天象记载,但周遭太黑,她需要先用右手取出火折子点燃。
结果,就在她这一耽误的瞬间,另一只手已经抢先占据了她的手指与书册之间的距离。
是钟意之。
周遭一片安静,寻常人接近她十步之内她便能迅速感知,钟意之是何时来到她身边的,她竟毫无察觉。
但同样离奇的是,她并未惊讶,亦未一拳将此人打出窗外。
“柳姑娘,这么巧,我们一起找到了呢。”
“看不太清,到底是不是呢 ”
钟意之将那册翻来翻去,却是一个字都瞧不真切。她冷眼瞧着他折腾,不发一,一手鼓捣着火折子,却怎么也弄不着。
“柳姑娘身手那么厉害,眼神应该也异于常人的好吧?你能在黑暗中看清么?”
“我看不清。”
“那你为何还要盯着我看?”
冰流冷哼一声,松了手,受了潮的火折子掉落在地,再也点不亮了。
她转而用那只手捏住了眼前人的手腕,膝头也向前发力一抵,将钟意之逼迫到了无法活动的局促境地。
“你怎知我身手厉害?”
“啊 好疼!”钟意之象征性地嚎了一声,随即才道,“你现在身手还不够厉害吗?”
冰流心头火大,这个人,一直在演。
最可气的是,他演也不演个十分,非要故作刻意地留下一点破绽,好似他有意引诱,她便有时间陪他继续拉扯。
可事实是,她没有时间玩无聊的游戏,她的恼怒也一直没有消散。
黑暗中,一切目光可及的特征都被隐匿了起来,她干脆伸手去捏他的肩胛骨。
钟意之被压在地上,此时也不喊不叫,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挣扎着,偏不让她得逞。
她的手换了个位置,探进他的衣领又要去捏他的锁骨。
头发、眼睛、甚至牙齿都能伪装,藏在皮肉之下的骨头是不能的。
就在她与真相差之毫厘的此刻,钟意之终于放弃了挣扎,他只是毫不费力地反手压制住了她的胳膊,直直地坐起身来,轻声道:
“别摸了,你未婚夫要过来了。”
第56章 消失的观星录
李衡亦是按照同样的方法,没用多少时间,便找到了关键的这一排书架。
只是他举着火折子那一点光亮走近时,发觉气氛异常的诡异。
冰流的眼神仿佛能杀人,钟意之手中捧着一本册子,站立不稳地扶着书架。
回头瞧见李衡,钟意之竟是一个飞奔加速,拽着李衡的胳膊绕了个圈儿,躲在了他身后。
“世子!救命!”
李衡险些被拽个踉跄,只觉好笑,向冰流问道:“发生何事了?”
冰流不说话,钟意之自李衡身后瞬间露出了一个眼神,仿佛在说:你若有种,就如实将怀疑说出来啊!
冰流气得鼻尖都蹙了蹙,深吸了一口气才,朝李衡问道:“之前让你查这人的底细,查了吗?”
李衡答道:“查了啊,并无问题。更何况,我相信薛兄举荐的 ”
钟意之震惊得以手捂口,打断李衡道:“你们竟暗中查我?!”
冰流又瞪着他反问道:“你觉得你不该被查吗?”
“我承认,我是出现得恰巧了些,又意外被托付插手了你们这旧案,但是 ”钟意之挠头,似是十分苦恼的样子,“但是,我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柳姑娘你的戒备心未免也太重了吧?”
李衡略侧过头,循着声音望了一眼钟意之,轻声对冰流道:“或许是你太过紧张了吧。”
钟意之感动,眼角闪出零星的水光,坦诚一笑又露出了虎牙,“如此说来,还是世子殿下比较善良,且睿智。”
李衡不动声色拂开了袖口上钟意之扯着的那只手,“当下紧要的,我们还是先看天象记录,如何?”
冰流缓缓点了点头。
此时有了李衡带来的光亮,他们也能辨别字迹了。
“这是 天承九年三月,三月初一,三月初二,三月初三 ”
“四月不在这本,去取旁边那本。”
“等等,看这里。”
“三月初九,据《九执历》推四月初或有月食。”
冰流继续去寻四月的记载,从刚才的空格旁抽出了相邻的两册。
那两人在忙着研究三月记载的钦天监预测月食之事,冰流便来到窗边,翻找查看。
五月初一,五月初二,五月初三。
她撇开这本,又去看另一本。
二月
没有按顺序排么?
她回头,发现钟意之已经举着火折子小心继续翻找,显然也没有收获。
冰流对李衡道:“这里没有,我再去别处翻翻。”
“不必了。”李衡阻了冰流,又唤住了撅在地上奋力寻找的钟意之。他沉声道:“四月的记载,应是被人取走了。”
冰流亦道:“或许已经被销毁了呢?”
钟意之啧了一声,歪头道:“谁手这么欠啊?”
“自然不是不相干的人。”李衡望向钟意之,问道,“你可有想法么?”
是啊,薛云直托付给他做的事,不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想办法么?钟意之就地蹲着,双手抱着膝盖,认真思索起来。
“若真被谁抢先取走或销毁,那可就难寻踪迹了。但这样的话,至少说明,月食这件事,真的与王妃被害有极大的关系。”
钟意之猛然站起身来,霎时有些腿软,还是不忘对李衡道:“不一定是天降凶兆的关系哦!”
李衡没什么触动,只是道:“我知道。”
“哎,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吧,钦天监做事也是按章程的,若这四月这本记载是以正当方式被取走的,应该有出借的存档记录。”钟意之拍掉了衣摆上的灰尘,这便向前。
“走吧,去找存档记录。”
这也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钟意之步履飞快,似是已经知晓钦天监内将存档记录放在哪里。
冰流没有迟疑便跟了上去。
可李衡却没有动,反而道:“你们先去,薛兄所说的六月初即将还有一场月食,我想去那边寻找近期的灵台观星记录确认一下。”
越是走着曲曲折折的路靠近一点真相,就越是害怕的吧。
冰流自是能够体会这种感受,于是折返回来,刚要开口,却被人抢了先。
“还是世子思虑周全,我最先找的那间屋子里就是近期的观测记录,不如我陪世子去找罢。”
冰流的颧骨都在狐疑中发颤,“你?”
“我怎么了?能吃了世子吗?”钟意之走到李衡身边,二人自然而然地站立在一起,对着冰流颐指气使,“你,快去找存档记录,找到了再来与我们会和。”
冰流瞠目,“我要到何处去寻存档记录?”
钟意之眼尾一挤,露出嫌弃的神情,未待他说,倒是李衡轻声道:“钦天监主簿掌薄书文移之事,若真有存档的记录,自然是在主簿的公房。”
她搞不懂。
现在是任谁都能教她做事了吗?
她望了一眼指挥她去主簿公房寻记录档案的李衡,他目光深沉,似有深意。
又望了一眼要陪李衡一同去找天象预测记录的钟意之,他的脸隐匿在一片黑暗阴影中,冰流猜想着他的神情该是戏谑、挑衅还是无所畏惧?
“好,我这就去找。”
僵持了仅仅一瞬,她便离开。
钟意之与李衡也没什么反应,转而向近来的档案存放地走去。
只是在随口闲谈。
“意之兄。”
“世子殿下太客气了,明明是您比我年长么。”
“是么?我听说现在专有那等沽名钓誉之徒,科举之前自改年龄,一旦考取,就要博一个天才神童的美誉呢!”
“哈?还有这等不知愁的人么?不过我就不一样了,我只有不学无术的恶名,从没在考取功名上让家人骄傲。”
“意之兄好歹如今也是凭着自己的机敏才智为公门办事,何必自谦呢?”
“倒是世子殿下您,若不是囿于身份,凭借自己的才学,才是定能称霸贡院考场的人吧?”
“可能么?反正也没有机会验证。”
一面进行着友好的对话,二人已经来到钟意之先前到过的那间屋子。
他们已经潜入钦天监这么久,那两个看守都没有发觉,想来是真睡过去了。
李衡此时才敢点燃了一盏灯,一面又与翻找籍册的钟意之搭话道:“对了,先前听你说你在隆原书院读书,恰巧我也有位好友曾在那里读书,名叫李善,不知意之兄可记得?”
钟意之闻,从堆叠的籍册中抬起头来,望向李衡,有一瞬的怔忡,随即大笑。
“世子是在与我玩笑吧?隆原书院几时有过这位生员?”
四目相对,李衡笑而不语,钟意之亦是坚定的自信着,倒教人一时半刻无法辨别,究竟谁在玩笑,谁在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