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乌满,不再像个使节,更像个神棍。
他说的话,皇帝听不懂,于是皇帝斥责。
但这不代表皇帝不想继续听他说下去。
“陛下,我见过太多贪心的人,他们有着堪比登天摘星的心愿。只有这些人会相信我的一派胡,而您 您不是。您的心愿只是想拥有自己的继承人,这在我看来,还不够疯狂。”
乌满的语气一转,眼底的邪魅也尽数散去,倒又似在劝皇帝迷途知返。
皇帝怔了片刻,随即问道:“他们 都是谁?他们都有何心愿?”
“有屠阳城的居民、胡人、西夏人、北瓯人、南晋人,甚至 还有陛下您都认得的人。至于心愿么 千奇百怪。”
乌满又劝道:“陛下,您与他们是不同的。更何况,您从没有真正打心底相信我说的话,这样,我是无法指引您达成心愿的。”
乌满时而满口怪力乱神,时而又反过来劝皇帝放弃。皇帝有些混乱,却也在暗自忖度。
他登基多年,统治四方,屠阳城是个太过低调的附属小城,他从未了解过,屠阳城居民有独特的某种信仰。
但现在看来,很显然,这种信仰具有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在没人查觉的时间里,四面八方都有人皈依;强大到乌满身为使臣,敢于对自己这个皇帝口出狂。
皇帝暗自忖度,又狐疑起来,“你希望我皈依你们的信奉?”
乌满连忙摇头,“我不希望您皈依我们的信奉。您是一国之君,若您真的皈依,恐怕也只会给我们的信仰带来灾祸。”
这倒是聪明的实话。
于是皇帝又无了。
乌满见状,也是迟疑了片刻,开口道:“臣也不愿见到陛下如此困扰,之前所说的那些人中,臣可以透露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请陛下稍作参考罢。”
“你说。”
“石殷,陛下还记得这个人吗?他就是受我屠阳城接引,曾经最有希望接近圆满的人。”
当晚,小庄和丝韧按照计划去夜探石府。
先前诸人商议时,先后吵嚷着“我不去”、“我也不去”、“我更不去”的三个人,外加一个淮光,如今都在距石府后门百米外的一处空屋中等待。
气氛在安静中格外的焦灼,四个人,八只眼睛,谁也不知道该瞪谁好。
“你们期望小庄他们从石府中找到什么?”
冰流也没想过,竟然有一日,她会成为那个打破沉默的人。
偏这沉默,也没那么容易打破。
李衡兴致不高,头一直微微低着,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听到冰流说话才抬起头来,却也不是一幅认真聆听的模样。
钟意之眉心动了动,也没说话。他怎会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小庄身手高超,柳丝韧心思缜密,若这二人的擅长能同时结合在一人身上,那便是所向披靡。
可他们终究是两个人,他对这二人不够了解,只好放低期待,希望两个人能安全回来便好。
毕竟这世上能够在极端情况下配合十足默契的搭档,终究难觅。
钟意之忽然有些心虚,不去的决定会否太过鲁莽了?
再一抬头,他发觉自己已经出神太久了。冰流的出声没有得到回应,如常一幅冷脸,李衡手中摩挲着衣角,低头沉思,倒是淮光,已经尴尬到在用手抠凳子上翘起的木板边沿。
这个时候,只要随便胡扯两句就好了吧。
于是钟意之道:“找不到什么都好,只是别在里面找到个活着的石殷就好,哈哈 ”
气氛再次凝固。
冰流终于伸手去捏了捏李衡的手臂,终于将他从思绪中抽离。
“在担心石殷的事么?”
“有些。”李衡望向她,挤出一个用作安慰的浅笑。
冰流颔首,“我明白。”
两个心意相通的人在互相安慰,把气氛一下从方才的冰窖拉入了柔情蜜意中。
但偏要有人用手掌撑着下巴,聒噪的提问:“石殷的事,有什么好担心的啊?”
李衡看了他一眼,倒也没什么想要隐瞒的,“因为石殷在告老之前,是我曾祖母的亲信。”
钟意之问道:“你担心那个老变态太监早年间在宫里会加害你曾祖母吗?”
李衡沉吟不语,冰流亦是。
早在去水车镇执行任务时,她便有了同样的恐慌。
石殷心智早已扭曲变态,手段又是阴毒残忍,这样一个人曾经常年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怎能不让人忧心。
他们在担心太皇太后的安危,更担心她会被恶人利用,至于别的,就不敢再往深处细想了
第59章 宰牲房
“世子殿下,若真的这么担心,进宫亲自去见见太皇太后不好么?”
淮光一直从旁听着,此时忍不住提议。
李衡向淮光解释道:“这些年我很少被召入宫,更没有机会面见曾祖母了。”
“那年母妃就殁在寿昌殿,曾祖母亲眼所见,受了刺激,大病一场。我多次求见皇祖母,但宫里给的答复都是,太皇太后年迈体弱,每每见到与此事有关的人或物,就会哀戚不止、旧病复发,所以她 是万万不能见我的。”
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愚蠢。
李衡是世子,可他如今连离开双阙山皇陵都要微服,更不要提自由出入皇宫了。
“抱歉让你回忆这些 ”淮光总是如此,她时刻记得自己的任务,是监视宁冰流与李衡的每一步行动没错。
但是她又不是一个全无感情的监视者。
她会因为看到李衡与冰流亲昵而羞窘,会被方才的气氛尴尬到把凳子抠穿,也会因为现在自己揭了李衡的伤疤而内疚。
看看身边,哪怕与心爱之人相处亦是永远一幅淡定冷漠面孔的冰流,连关心都是淡淡的。淮光想,或许这就是自己只能做四等暗探的原因了吧?
为了填补愧疚,淮光决定提出一些建议,“听世子这么说来,我倒觉得,那些回绝你觐见太皇太后的理由,可能是真的,亦有可能是某些不想让你见到太皇太后的借口。”
钟意之打了个响指,“没错。你说的,太皇太后是亲眼目睹案发现场的人。如果你能见到她,听她亲口说当时的情况,那我们现在也不用费这功夫了。”
“我自然知道你们说的,所以,”李衡望向冰流,“必须制造让五皇叔都没有借口再阻拦的机会。”
只要成婚,婚礼之后,他们就能以新人叩拜高堂的名义见到珹王,也能以谢恩的名义进宫。
“啧啧。”钟意之意味深长地摇头,“原来你们的婚姻 掺了这么多目的啊。”
冰流感受到李衡飞速地往这边望了一眼。
淮光亦望向冰流,眼神中写满了“这你都不揍?”的疑惑。
“确实如此。”李衡道。
否则,她一个阴者司的阴司使,怎会在这里扮演什么世子妃。
冰流骤然抬头,望向李衡,想要予他一个眼神,否认也好,安慰也好,李衡却不看她。
她只得转而瞪了钟意之一眼,“不是这样。”
钟意之将他尖俏的下颌探了出去,亲自演绎瞠目结舌。
他想到自己会挨骂,但是没想到会被这样骂。
气氛再度僵硬,冰流并不想这样,方才是想说什么来着?话题竟全然被钟意之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忽而外面一阵兵械盔甲响动之声,淮光冲出去探查。
回来焦急道:“不好,石府门外禁军忽然有了动作,小庄他们还没出来!”
三人一同起身,冰流先声而动,“我去。”
余下那二人对视一眼,便听见冰流又道:“淮光,和我一起,你们留在这。”
淮光应了一声,随后便跟了上去。
留下二人,心下焦虑,却也行动不得,还要共处一室交谈。
“对了,世子。”
“您讲。”
“昨日我回书院取东西,恰好想起您上次所说的李善李公子,于是特意问了问呢。”
“哦?”
“听说他是邢国公家的公子,九岁前在隆原书院启蒙,后来啊,就去别处读书了,所以上次也不算我说错。”
“无关紧要的闲谈,意之兄怎么这般在意,还特意去查?”
李衡举起茶杯,轻饮了一口,云淡风轻。
石府外,原本只是站岗看守的禁军已经快速有序地集结在了石府正门处,数十根火把聚集成的火光把上方的天色都烧红。
冰流和淮光在不远处的巷口窥探,再做进一步打算。
淮光问道:“他们发现有人闯入了吗?要进去搜人?”
冰流摇头,“不像,我们没听到有别的动静,禁军就已经直接集结了。抓人也要从速,没必要在大门口集结。”
淮光无奈,“难道我们这么倒霉?今夜恰好赶上禁军要抄石府?”
是啊,若真是巧合,那他们也是倒霉到家了。
很快,禁军集结后,有人站在石府门前讲了什么。有些远,人群层叠遮挡,她们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讲话的是谁。
趁着眼下等候的当口,淮光眼光飞转,终于忍不住问道:“喂,那晚在钦天监,发生了什么?”
冰流随意糊弄道:“什么发生了什么?”
淮光道:“你同那两个人,感觉 有点怪怪的,他们二人也是,更怪。”
淮光一面斟酌着语句,一面觑视冰流的反应,发觉她只是睫毛颤了两下,其余的,都掩盖在了蒙面黑巾之下。
“怪到你觉得需要向司内汇报吗?”冰流反问道。
淮光认真思索片刻,答道:“那倒还没有。”
冰流忽而又问:“钟意之这个人的事情,你有对司副说过吗?”
“ ”淮光将双唇都抿成了一条直线,终于聪明了一回,“你希望我说还是不说?”
“你也太紧张了。”冰流轻笑一声,“我是想说,此人虽看似无端被卷了近来,但我总觉得可疑。我试探他多次,都没有探到他的底。若你汇报回去,让司里出力查查他也好。”
冰流又稍稍凑近了她一些,沉声道:“但是我希望,关于李衡的事,你要少说,知道吗?”
感受到了武力上的压迫,淮光点了点头,心里却记下了,别信宁冰流的鬼话。
禁军那边终于有了新动作,石府大门开启,十人一列的队伍进了四队,剩下的禁军重新分列看守。
冰流拍了拍淮光的肩膀,先去他们事先约定的接应地点去看一眼。
于是她们沿着小巷潜行,绕过了石府的前庭,准备向后院接应。
冰流走在前方,淮光随后,一眼瞧见不远处的高墙上有一个黑影落下,于是赶忙拽住冰流,二人向那墙边奔去。
黑衣少女刚刚落地,惊魂未定,一颗心还在扑腾不停。
可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要快些去求援!她扶着墙站起身,忍着脚腕的疼痛,正准备向黑夜中的巷口奔去,就见巷口反而有两个人朝自己而来。
“柳姑娘!是我们。”
柳丝韧凝眉屏息,直直盯着那两个人影,待到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柳丝韧才又将离了刀鞘的利刃收了回去,大口喘息起来。
冰流撑住了她的手臂,问道:“小庄呢?”
柳丝韧急忙道:“刚才我们在伙房寻物,不小心触到了机关,小庄为了护我受了伤,他却留在里面 ”
冰流与淮光闻俱是大惊,忙问:“那你呢?你受伤了吗?拿到东西了吗?”
“我身上带了一些自外书房寻到的书稿。”她摸了摸前襟,确认东西还在,又试着活动身体,“脚腕有些扭到了。”
冰流已是当机立断,对淮光道:“带她去李衡那里,你们速速撤回柳府,我去找小庄。”
小庄此时正躲在宽长的木台下方,惊觉地望着那扇被虚掩的门。
进府搜查的禁军在外面来来回回,暂且没有一个走进这间房。
万幸,这是一间伙房,更确切的说
一阵阴风自接近屋脊的两个相对小窗穿过,挂在半空中的铁链铁钩互相碰撞,发出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响。
左胸上的伤似火烧般,腥臭的气息就在鼻子前缭绕,小庄气血上涌,终于忍耐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
更确切的说,这是一间宰牲房。
早就听说内廷大太监石殷穷奢极欲,为了每天都能吃上最鲜美的肉,特意在自己外宅里设了一间宰牲房。
每日鲜活的猪、牛、羊流水般的送进去,就在这座宰牲房中被夺去性命,再成为一道又一道鲜美的菜肴。
牲畜如今都不在了,但这房间各处都留下了他们死亡时的印记。
然而自从小庄听说了石殷设立地下祭坛,残杀孩童血流成河的事后,便再不能相信,这座宰牲房只是为了饱口腹之欲而设了。
就算这里没宰过活人,谁又知道那些猪牛羊是都被吃了,还是拿去祭奠邪神?
丝韧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在外书房收获寥寥,才会专门来这里瞧个仔细。
可惜,他进来时太过冒失,一脚踩在了微微凸起的地砖上,墙上就向着丝韧的方向激射出一拢铁砂。
小庄挡了铁砂,听见禁军响动,将柳丝韧送出墙外,自己又只能暂且躲藏在了这屋内的桌案之下。
小庄捂着心口,吐出口中残留的血沫,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王府影卫里,他年纪最小,却永远是武力第一担当,他几时这么丢人过?!
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办,但他抬手一撑,却发觉指尖触碰到的木板格外不平。
稍微再仔细的来回滑动手指,小庄发觉,这背面竟是有规律地刻着花纹,或者 某种文字。
用来屠宰牲畜的木台背面,刻着某种不知意义的文字。
小庄忽然浑身一懔,借着害怕的劲打起了精神来。
这房间里有东西,否则不会有机关,不会有木台背面的刻字。
他踩中那块地砖后,铁砂不是向他击来的,而是朝着丝韧探查的位置,那便是 南墙之上!
第60章 找到了
去他的,来都来了。
反正眼下也被困在此处,他小庄今日就要来个戴罪立功,就算出不去,也偏要做个明白鬼,看看那面墙里都藏着什么。
小庄强行提起一口气,站起身来,放轻步伐,躬着身子向那面墙走去。
他大概回忆起当时丝韧站在什么位置,那么她平视着的地方,大概就是关键所在了。
他伸出双手来大概比划了一个范围,却又犯了难。
他不通机关术,除了那力道惊人的铁砂,他还有什么办法打开墙上的暗道呢?
或许 用武力?小庄举起右手,该用拳?还是掌?
他心中正无限纠结,忽而一道极细的钢索自他耳畔呼啸而过,一端狠狠击中面前的石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