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道了谢,那人就继续赶他的羊走了。
絮絮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人刚刚开口时,刻意压低了嗓音,……
她心中冒出了个不大可能的想法,驭马已踏过了十来步远,却骤然拉缰回头,向那人背影,用戎狄话高喊:“耶律升!”
风雪茫茫,那个牧羊人几乎又成了雪原上小小黑粒,不知他有没有听到——但他愈走愈远了,仿佛没有一点停顿。
絮絮望着对方背影,轻舒出一口气,但愿她没想多吧!应该不会是耶律升——他应该,不至于这么无聊。
既然这牧羊人指路说去蛮城……
那她只好去蛮城走一趟了。
大衡和戎狄虽关系冷淡,但明目张胆率领几千兵马进人家的城搜人,是万万不行的。
絮絮带了十来个身手不错的,伪装成了个过路商旅,进了蛮城。
尽管是冬天,蛮城里颇是热闹,往来的行人陆陆续续同絮絮他们擦肩,还有人停下来问他们要贩卖什么东西。
絮絮不禁感慨戎狄在耶律升治下还挺好。
这十来人里,就只她一个会说戎狄话,四处问人的活,全都归了她头上,之后她深觉这般效率太低了,快速教学手下们学了这两句,果然这样分散开询问以后,效率大大提高,不出一会儿,确有人指路,说他们是去了红雀宫。
“红雀宫?”
絮絮对戎狄的了解委实不多,也不知这红雀宫是个什么地方,但料想,楚临他们恐怕是投奔戎狄了,不知有没有争得他们的支持……
既然知道在红雀宫,那也没有畏惧的理由。一行人径往红雀宫去,到了这儿附近,除了见到守卫森严,别无他人。
红雀宫殿宇巍巍,乍看过去,竟与北陵行宫的形制略显相似。絮絮抬眼望着匾额,不由想,这倒很有耶律升的风格了。
她还在张望思索,这守卫森罗的红雀宫忽然打开大门,絮絮愣了愣,便有一队戎狄侍卫出来,向她行了个礼:“大王有请郡主。”
这人说的,也是纯正中原话。
絮絮反倒存了些疑虑:“大王?哪位大王?”
这侍卫神情板正,一丝不苟,回答她说:“是我们汗王。”
戎狄可以有很多的大王——但只有一位汗王。
絮絮听到以后,心中又咯噔了一下,耶律升如何在此?
还有,他怎么知道她在?
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是不知?
絮絮不知不觉想了半天,这侍卫却始终静静,不加催促。
罢了,管那样多做什么,絮絮从思绪里挣了开,向那几个戎狄侍卫道:“那烦请带路吧。”
身后十几人也要跟进去,不想,被戎狄的大汉们拦下:“大王只请郡主一位进去。”
十来名手下哪里放心絮絮一个人进这人生地不熟的红雀宫,吵嚷着也要同进,但戎狄侍卫的态度很是强硬,半点不松口,絮絮无奈,想着以自己的本事,应不至于陷到他们什么陷阱里,便叫他们去寻个客栈住下,届时她自然会回来相见。
跟在戎狄侍卫的身后,进到红雀宫中,过了几重宫门,巍峨宫殿展露眼前。
大雪泼天,宫殿屋檐上覆了厚厚雪白,恍如冰雪琉璃世界。
戎狄侍卫进到第二重宫门时,一队戎狄侍女迎了过来,絮絮见她们笑得烂漫,不好给什么冷脸,旋即也笑了一笑,她们便说,请郡主跟她们走。
絮絮心里只道,见个人怎地如此大费周章?
更令她不解的是,这些侍女居然是领着她去沐浴更衣。
絮絮终于没有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这么费事?你们的大王吩咐这些的?”
侍女们笑道:“正是,大王吩咐说,郡主是我们戎狄的贵客。”
絮絮心中为着追杀楚临着急,哪里有什么心思又是沐浴又是更衣,偏偏这些戎狄人丝毫不顾她的火急火燎,生生让她沐浴更衣,换掉了行军途中穿了好些时日的脏衣服——另给她备了套戎狄女子的衣裳。
絮絮望着身上这条紫色的裙子,说是裙子,也不妨说是袍子,绣满戎狄所特有的图案,缀着众多琳琅晃眼的宝石琉璃,侍女又给她添裹上了雪白狐裘。
每行一步,叮铃作响,絮絮暗自心想,这衣裳虽然好看,但稍有行动,就能轻易被对方察觉。
但入乡随俗,何况她还有求于人,只好一字:忍之。
好不容易任她们替她打扮完,那侍女瞧了瞧外头的天色,笑着说,是时候用膳了,请郡主去永安台。
絮絮以为到永安台就能顺利见到耶律升了,谁知道去了以后,倒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只有桌上的烤羊肉兀自冒着热气。
絮絮问侍女:“你家大王在哪里?”
侍女说:“大王他临时有些事,离了宫。郡主莫要着急,晚些大王回来,一定第一时间出来见您的。”
絮絮体谅作为一个大王,时时刻刻有点儿破事,毕竟她还只是个郡主,就会时时刻刻碰到些乱七八糟的突发事件。
因此听侍女一说,也委实没有办法,坐在桌边,定睛一看,桌上摆的都是些大鱼大肉,尤其有一道热腾腾的西北羊肉锅子,她已闻到了鲜香气息。
行军苦旅,当然吃得不算好,絮絮许久没有尝到爱吃的饭菜了,这下看见,瞬间眼里放了光。
戎狄这位厨子的手艺委实可圈可点,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常打交道的原因,她甚至觉得与以往吃过的羊肉锅子,别有一番不同的风味。
酒足饭饱以后,絮絮不预戎狄的美酒酒劲儿略大,犯起了困。正是午后时分,侍女便温柔笑着劝她道:“郡主不妨小憩一会儿,大王回来,恐怕还有些时候哩!”
絮絮觉得有理,跟着侍女进了间宫殿,倒在胡床上,闭上眼睛。
午睡的短暂片刻里,她依稀觉得,有谁在盯着她看。奈何酒劲颇大,使她连睁开眼睛都很难了。
她还短短地做了个梦,梦到那时候在北陵行宫,一直呆到了冬天,天寒地冻,下起鹅毛大雪,覆了雪的行宫,和这戎狄地界里的蛮城红雀宫,很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昏昏睡醒时,一骨碌儿翻起了身,宫殿寂静,她一面要推开门,一面唤问侍女:“你们大王回来了么?”
问这句话的同时,絮絮心道,要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再见不到他,她恐怕就要骂人了。
谁知道半天没有人应。
絮絮推开了门,长廊里无人在,正对的是漫天飘雪,不知几时,又开始下大雪了,愈加衬得这里寂静。
她好半晌才听到,身后有淡淡的笑突兀响起。
第104章
絮絮回头一看, 朦胧光线里,在她不远处的坐床上,斜倚着个青袍玉带白狐裘的青年。
眉眼俊秀深邃, 漆黑眼睛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表情完美,令人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来。
絮絮在这里见到他, 吓了一跳,简直措手不及。她抬起手指指他:“你, 你什么时候来,来这里的?”
对方唇角挂着那一弧完美的浅笑,站起了身,抖了抖理了理衣袍, 向她靠近。门外雪花扑朔,偶尔卷入屋门,他说:“听说郡主等了我很久,所以办好了事情,就来了。”
他这么笑着,絮絮愈觉他的不怀好意了。
从他这个神情里, 絮絮隐约觉得他可能知道点儿什么, 也可能知道的不太多,于是诈他一诈:“是啊,哈哈。……本郡主一向听说戎狄王年轻俊秀, 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对方挑了挑眉, 站在原处, 轻笑了声:“是么?郡主也颇有令姊之风。”
絮絮也拿不准他到底认没认出她来了。但是左右他不提起,那她干脆也就装下去——于是将自己追捕楚临, 望他相助的来意,向他说明。
他仍是那个似笑非笑的模样,说:“哦,郡主来戎狄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区区小事而已。”
絮絮总觉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倒教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直了直背脊,说:“那么大王打算怎么帮呢?”
耶律升缓缓步出屋门,絮絮立即追上去,跟他并肩在回廊上走着,不住去瞟他的反应。
耶律升依然是从前那个有礼的模样,即使并排,还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良久她听到他淡淡道:“不久前,楚临确实前来投奔戎狄。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以为,是寻常过路人罢了,来到戎狄做生意,当然受我们的庇护。”
他说着,絮絮忙地抢白:“才不是。”
他含笑偏过头,目光深邃,“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他们是郡主要捉拿的人物。早知道的话,我该亲手捉住他们,献给郡主。”
絮絮还未开口谢谢他,他看着廊外飞雪,微不可察地一叹:“此时他们该已经走远了,大概往东北方向,不知有没有抵达王都。”
絮絮眉头一扬:“这么远了?”
他状若苦恼地点了点头,絮絮心觉不妙,想说那得快些追,侧头正好对上了耶律升微微含笑的眼睛:“不过没有多大关系。孤王下道命令,让沿线的关隘得他们行踪便立马抓人上报就是。”
他还极为体贴地笑说:“郡主率领兵马千里奔波,想必也很劳累了,这些时候不如就在蛮城休息几日。等那边有了消息,再押人回去也不迟。”
絮絮听他的意思,是包揽了这件事了,心里虽然存着疑虑,但知道偌大戎狄,光她带人去追,估摸着是找不到楚临的,有耶律升的襄助,自是再好不过。
况且他也说了,由他出面最好,否则衡军深入戎狄腹地,恐有诸多不便之处。
絮絮觉得是这个理儿。
戎狄不比大衡,蛮城当然也不比上京城,但是蛮城有远胜于上京城的繁荣。它位近诸国交界,连通西域、戎狄、大衡等等地方,边市中,各国商旅络绎不绝。
絮絮亲眼看着耶律升签署发出了那道缉捕的命令以后,连日的追杀似乎总算可以松懈一会儿。
她象征性夸了夸蛮城的繁华,王座上,青年浅浅一笑,便主动说,陪她在城中转一转。
絮絮倒愣了愣:“这不好吧?”
耶律升垂眸低笑了一声:“郡主身份尊贵,放眼我戎狄,唯有孤亲自相伴,方才配得上郡主。”
他说得意切情真,理由充分,絮絮反而没有了辩驳的办法,只好答应。
第一日,耶律升领着她去风月台看各族的歌舞表演。
絮絮十分钦佩跳胡旋舞的姑娘,连续旋转那么多个圈圈还能保持稳定。耶律升在边上撺掇她说:“看起来觉得难,其实并不,郡主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所以她在台下象征性旋了三圈儿,十分头晕,险些跌到相近的耶律升怀里。
她险险打住,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第二日,耶律升领她去各族交汇的街上逛逛。
行军在外,她身无分文,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可能就是这身戎狄衣裳上缀着的宝石。
当她看到一个卡卡族的少女在卖木雕小人儿,说可以自己雕刻面目,她格外心动,思索片刻,趁着耶律升没注意到她,扯下一粒熠熠的红宝石递给了这少女,换了两个小木人,藏进怀里。
但很快她又看上了个多罗族的壮汉卖的钓羊竿儿,觉得新奇,又扯了一粒宝石。
如此,几次三番,终于被耶律升察觉到,他回过头来,将正在递宝石过去的絮絮的动作捉了现行。
他在旁抄着手看她。
后续就是,他给了絮絮二十金铢,让她不够再问他要。
絮絮起初有点不好意思花他的钱,毕竟吃人的嘴短……直到他说:“就当是你借我的。”
第三日这二十个金铢就派上了用场。絮絮发现蛮城中有一座楼,名唤“多多来”,每天都有许多人往那里去。
她委实好奇,耶律升表示,那是个销金窟。
絮絮一呆:“是我想的意思么?”
耶律升长眉一挑:“可能不是你想的意思。”
絮絮进了这多多来,才算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青楼,原来是赌坊。
没想到这里也有赌坊。
絮絮凑近一桌看了看,玩儿的是比大小之类的;又凑近一桌,是在玩牌;各族的人操着不同口音在赌桌上呼来喝去,沸反盈天。
絮絮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楼叫多多来,可不就是钱多多来?
寻常的赌局,她是没有多大兴趣的。
忽然传来了一阵喝彩声,絮絮循声一看,隔着人群,只见远处木台上一个身姿曼妙的红衣姑娘正笑意盈盈地展示着一样夺目的物件。
絮絮远望不清,似是一块白玉,便挤进了第一排去看,耶律升左右没瞧见她,好容易找到了她,就听她一脸神往地说:“这块玉好美。”
红衣姑娘手中的玉,在四周灯火光明里,白得夺目刺眼。
像高山之巅峰峦尖顶的不化之雪。
絮絮被这块玉吸引了,脑海里第一想到的就是,这块玉实在太和玄渊相配了。
是这么的清润美好。
况且,君子佩玉,圣人云,温润而泽,仁也……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红衣姑娘笑意嫣然:“这是我们今冬最后一块羊脂美玉,只赌不卖。”
赌法就是赛马。
耶律升见絮絮盯着这块玉,目不转睛,不由试探着问道:“你喜欢它?”
絮絮狠狠点头,他便说:“这好办,……”
絮絮听出了他的意思,连忙婉拒他:“不不,多谢你了,我得自己拿到它。”
耶律升若有所思,顿了一会儿,问她:“为什么?”
絮絮不假思索,笑道:“打算送人,得有点儿诚意才行。”
她冲他笑,笑靥嫣然,眸中秋水潋滟横波,叫耶律升看着,心旌瞬间荡漾,不免在思索她打算送给谁。
耶律升迟疑着,还是问了出来,絮絮忙着去听那位红衣姑娘的赌法儿,哪里注意到他的神色百变,随意地说了两句,说送给一位朋友,他帮助过自己很多,君子如玉,她觉得送玉再合适不过了。
耶律升听她这模糊的描述,脑子里闪过什么来。
红衣姑娘详细地解释说明了赌法,这赛马却不同于一般的赛马,而是得自己亲自上场。
报名者众,可想而知届时现场定然是一片人仰马翻的狼藉地。
所以红衣姑娘附加了个条件,就是报名者得交二十金铢作为报名费,不退不换。
这个条件则劝退了许多跃跃欲试的人——毕竟,那可是二十个金铢。
用二十个金铢再筛选出来了一部分人,这些参赛者,俨然都是有点儿小钱,又对自己的技术十分自信,而且还对美玉很有执念。
赛事没有拖沓,很快红衣姑娘收完了报名费,絮絮远远望着累起一大摞的金铢,感慨着不知道寻常人要赚这么多金铢,得花多少年……
参与赛马的大约有六七十人,男女老少,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