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片刻,雪打窗檐,她去外头端了几坛子酒进来,笑说:“姐姐,喝一杯吧。”
酒过三巡,她才终于问道:“沉容姐姐,你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饶是当初十分单纯的兰成,今时今日也不得不怀揣戒备之心了。
絮絮单刀直入:“兰成,我来找你,其一是同故人叙旧,其二,关于战事。”
兰成转开了目光,幽幽一叹:“姐姐,你寻我却寻错了人。若要议和,姐姐你该寻我的嫂嫂去。”
她说着,给絮絮添了一杯酒。
她抬手递过来时,絮絮不慌不忙握住了她的手,四目相对,她说:“兰成,明人不说暗话。我来柔狐一路所见,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这些你都知道,对么?”
兰成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瞧向了窗外。夜里雪重,她笑意悲凉:“我知道。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生是个公主,不是王子。四姐姐那么厉害,也没有办法。”
“兰成。你比起你哥哥,毫不逊色。”她定定看着兰成,灼热目光,逼着兰成同她对视,她压低了声音,“兰成,你没有想过,继位做柔狐的王么?”
没有等兰成反应,她继续道:“你若为王,战祸不必殃及百姓,苛捐杂税不将祸害百姓,你若为王,我定会帮你。——条件,是停战。”
第102章
冬日, 千山鸟飞绝。
玄渊正在地上拿小树枝简单占卜着她的安危,算得她尚且平安,才放下心。
一只黑鸦却兀地撞到他怀里来了。
黑鸦腿上绑了信条, 玄渊拆开一看, ……去柔狐?
字迹龙飞凤舞,一看就知是她。他抱着黑鸦, 倒有些哭笑不得,没有信鸽, 抓了只倒霉的黑鸦来传信,难为她了。
只是这么紧急,所为何事?
两日以后的傍晚,玄渊准时出现在了柔狐王都, 兰成的府上。
风雪相赴,落了满身白,絮絮见到他,眉眼弯弯,忙就给他拍掉了身上的雪,他比她着急, 问:“是什么要紧的事?”
絮絮一面踮起脚, 笑得不怀好意,拂掉他发上的晶莹,一面说:“没什么大事, 就是,……你会验尸么?”
玄渊愣了一愣, 絮絮还没等他开口答应或者拒绝, 睁大了水汪汪的眸子,一通抢白:“玄师兄什么都会, 我想这样的小事,一定也难不倒师兄的……”
玄渊扶了扶额,颇是无奈:“行行行,难不倒。……”他几乎可以想象要是他说他不会,她下一句一定是,“你可以学嘛!”
絮絮对于三个月前四公主的死因十分怀疑,仔细一想,他们柔狐人身体素质向来一等一的好,操劳过度意外暴毙这等原因,怎么也不像发生在香诺身上。
兼她从兰成跟前探听到,这些年,他们的身子都似乎不大好,素来强健的父王、哥哥,现今也疾病缠身。包括她自己,以前可鲜少生病……最近一段时日,感了风寒,久久没有痊愈得透彻。
兰成苦恼托腮,拨了拨灯烛的芯子:“我在中原的时候常听人说,一个家族,精气耗尽了,便会显现败落之兆。”
灯影一晃。
絮絮宽慰她说:“未必如你所想是什么天命注定。也许是有人从中作梗,设计害人。人欲生变,假托于鬼神之言。”
玄渊在一边看了她气色半晌后,复问兰成道:“殿下这一年来,身子大不如前?”
兰成点了点头,玄渊替她诊脉,神色愈加严肃,絮絮见他的表情变了后,跟着凝重起来,等他诊完,静静道:“殿下只怕被有心人算计了,中了毒。”
絮絮和兰成俱是一愣:“中毒!?”
兰成率先反应过来什么,拍案而起:“一定是他们!”站起太猛,呛得咳嗽了两声,絮絮忙给她顺了顺气。
玄渊另坐在旁,提笔写了个方子,晾干后递向兰成:“殿下每日煎一剂服用。”
兰成想起什么,眸光一闪:“我中了毒,那我父王……王兄……我得告诉他们去!把那姓孟的还有姓楚的真面目揭开!”
她刚想说请玄渊也去替他们看一看,絮絮道:“只怕他们也遭人算计,但也未必。兰成殿下,如今形势,便是你的王兄父王,亦绝不可轻信。”
兰成听懂了她的意思,手攥成拳又无可奈何地松了开,垂下眼睛,神色哀寂,“诚然如此,我不该意气用事。我又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他们所为。”
她叹了口气,絮絮拉她坐在坐床上,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别太担心。”
兰成静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抬起眼睛:“今夜我就带你们去神庙地宫。”
朔雪皑皑,雪深到膝盖。
柔狐王室成员的陵墓修在王都郊外。他们并不会为每个人单独修建坟墓,而是灵位供奉在地上的神庙,遗体陈在地下的地宫中。
也许等百年,千年,万年,以等待期望他们的复活。
雪太深,天也暗,兰成走得有点儿吃力。
絮絮自己有轻功,主动提出背着兰成,兰成乐呵呵地爬上她的背,搂着她的脖颈,说:“姐姐你这是什么功夫,踏雪无痕,是不是传说中的轻功?”
絮絮说是,兰成便好奇地问她是打哪儿学的。
这倒是把絮絮问得一愣,回想起当初学这轻功的一波三折来,顿了半天:“当然是跟我师兄学的。”
她扬了扬下巴,瞧向玄渊。夜色深沉,雪映着白光,模糊辨识出他的形貌,却望不见他是什么神情,听他“嗯”了一声应她,絮絮继续得意说道:“天下轻功多相似,其他人也教过我,只是不如他教得好。”
玄渊听后,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脑海里闪过什么来,刚预备开口,被兰成打断了思路:“姐姐,玄道长只是你师兄么?我还以为你们……”
兰成在絮絮的背上捂着嘴偷笑,絮絮万万没想到她关注的地方委实出乎预料,眼神不自然地别过去,说:“不然,不然……”她陡然正经严肃,“兰成,前方有个岔路,往那边走?”
兰成指了指左边,却没有轻易放过这个话题,续问她:“不然是什么?”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兰成是个中翘楚,一会儿功夫将絮絮这些年的经历都套了出来,发出感慨:“姐姐,你的经历写成话本子的话,一定大受欢迎!”
絮絮秀眉一挑,扯了扯嘴角:“什么话本?”
兰成思索片刻:“《我死后成了大伙的朱砂痣》,《霸道师兄轻点爱》……”
絮絮:“……”
玄渊忍了半天,没忍住,轻笑出一声来。
子夜时分,总算到了地宫入口处。因是秘密进入,兰成领着他们绕过了地宫守卫,打开机关,厚重石门开启,里头狭长漆黑的地道两侧,瞬间亮起灯光。
这甬道望不见尽头,兰成小心翼翼避开众多机关,带着絮絮和玄渊到了陈放香诺遗体的那间地宫宫室。
地宫华丽肃穆,太静太静,除了他们彼此的呼吸动作,再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声音了。
宫室正中便是一具黄金棺,镶嵌满了各色宝石,地宫幽幽明灭的长明灯照映下,折射出瑰丽刺眼的光色。
宫室四面壁画,绘着一个红衣劲装的美艳女子的风姿,絮絮注意到了这壁画,近前一看,壁画上的少女正是香诺。
玄渊开棺验尸之际,兰成便走过来,同絮絮一道站在壁画前,解释说:“这画的是四姐姐。数年以前,我们发生了内乱,四姐姐集合国中各部族平息了叛乱。这幅是‘平乱’,那边是‘骑射’‘纵马’‘治军’……”
昔日鲜活的人,已英年早逝,成了壁画上的人物。
她纵马驰骋,面前是黑云卷地,背后是万千兵马,她一马当先,单手握弓,率破乌云。裙裾飘迤,神态昂扬,满眼是势不退缩的狠劲。
仿佛穿过壁画,也可被她的情绪感染,隔着一重生死,此去经年。
絮絮抬起手,手指刚想要触碰到壁画,兀地顿住,好半天,这墓室里压抑的死寂,叫她透不过气来了。
玄渊在那边忽然道:“四公主,死于剧毒。”他一顿,语气幽幽,“和七殿下一样的毒。”
絮絮和兰成猛地回头。
在一盏长明灯的灯火里,玄渊的指尖沾了一点青黑色的液体。
——
守在雍野关的衡军将领,听凭了郡主的吩咐按兵不动。
令他颇为烦恼的是,彼时他们叫战,柔狐那边当缩头乌龟,不敢动弹;此时他们要按兵不动,等待时机,他们倒好,反而每日派人在关外叫骂。
委实气人。
有几个脾气火爆的将领便筹划着要带兵出击,好好给他们个教训,便在打算开门应战的时候,却又收到了来报——柔狐鸣金收兵,竟然撤回了大军。
他们一口血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直骂柔狐是龟孙子。
但很快他们就收到了郡主的军令,柔狐借兵五千,剿逆贼平叛乱。
传言当中,柔狐七公主兰成雪夜逼宫。
双方兵戎相见,列兵对峙。
兰成公主当着柔狐臣民、她父王王兄的面,出示了证据,揭发楚临给王室众人下毒,满朝哗然。
众人方知他们爱戴的四公主并非死于过度操劳,而皆是因为楚家人安插细作投毒,才至于英年早逝。
柔狐老王病榻缠绵,无可抵抗,写下了禅位诏书;而她那位世子王兄被世子妃以及世子妃的哥哥楚临胁迫当人质。
当此之时,反对兰成继位的臣子们纷纷指责她对父王不孝,不忠于国云云。而楚临以所谓正统的世子幽瑟、世子妃作为人质,更使得一众柔狐臣民犹豫不定。
兰成殿下横眉冷眼,道,若因此就放过他们,又将柔狐的百姓所受苦楚置于何处?将枉死的姐姐置于何处?
世子有感,遂自尽而死。
群情激奋之下,两方血战三日三夜,平北郡主率领五千兵马襄助,最后兰成殿下一方得胜。
伪楚尚有亲兵一千人,竟然拼死护着楚临二度逃逸。
若他们再往北逃,便是素来彪悍的戎狄,倘使谋取了戎狄的援助,那么对于大衡,将陷入极其不利的境地。
絮絮咬了咬牙,只好留玄渊在柔狐暂时帮着处理衡军的事物,自己率领两千兵马,北上直追出逃的楚临。
这么一追,追到了柔狐和戎狄的界山,九藏山。
雪山皑皑,平原莽莽。
追到此处,楚临他们只余下区区几十个了。
九藏山风雪骤急,那些人竟然仿佛从雪里突然消失了。
絮絮驭马四处搜寻,不得其果,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有人把他们救走了。
她不禁懊恼至极,但是既然追到这里,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她思索片刻,决定进戎狄的领土,非将楚临捉住不可。
——
戎狄。
朔方风雪呜咽,白日里天色亦昏昏沉沉。
支立的厚重羊皮大帐里比外头暖和许多,一个冻得手脚青紫的年轻男人被几个壮汉丢进了帐里。
他身上衣裳破敝不堪,流血结了痂痕,十分狼狈。即使这般,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孩子。
孩子在放声大哭,这年轻男人不大会哄孩子,只好抱得更紧了些。
他逃亡一路,好容易过了九藏山,躲到戎狄的领地来。
谁人不知戎狄人与大衡朝关系冷淡,若是侵犯了他们的土地,恐要无端惹起战祸来,追兵只怕会有所忌惮。
这也是楚临唯一的生机了。
在大帐里,隔了一条案,背对他伫立着一个穿了厚重藏青色袍子的男人。袍子滚了白狐狸毛边,袍角上,银色的牡丹花纹潋滟生寒。
他静静开了口:“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上宾?”
他说的是纯正中原话,丝毫听不出戎狄的口音,叫楚临油然而生莫名的熟悉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从声音可以判断,这是个年轻男子。
旁边两个戎狄汉子才过来扶着楚临起来,他一个踉跄被人按坐在了椅子上:“你是谁?”
第103章
絮絮在荒原里举目四顾, 雪极大,茫茫的白,不见一点人影。
她晓得还是被楚临给逃了——不知道是谁救了他?
这些年, 她许久没有关注过戎狄了, 站在风雪盛处,衣上落了浮白, 从眼前漫天大雪里,仿佛回忆起了一个年轻俊秀的青年男子。
听说耶律升已经即位成戎狄的汗王——或者说, 听说过他此前,弑父杀兄的种种行迹。
那时候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诧异了一下,以前总以为耶律升足够隐忍聪明, 没有想到他,敢做出那样的事。
这使她钦佩于他的魄力,也不免忌惮他的狠辣。
时隔这样久了,她想,他已如愿以偿。
只是她还欠了他一件事——想起这个,絮絮心中咯噔了一下。
身侧的副将见郡主沉思了半晌, 众位将士都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 不由开口:“郡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絮絮回了神,眺望远处,说:“继续向北。”
她是非要捉住楚临不可的。她想着, 既然到了戎狄,那么去拜会一下故人, 也是应当, 或许还可以请耶律升来帮忙捉拿……
行军又过了约莫二十里路,前方忽然出现了茫茫雪雾。
雪雾弥天, 前路被遮得严严实实,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人追丢了不说,现在天气也如此恶劣,简直是天助他们,絮絮暗暗问候了楚临的祖宗十八代,下令原地扎营。
第二天早上,雪才停,九藏山一带天色仍旧灰蒙蒙的,絮絮心知在这般陌生的地形,轻易找不到他们了,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向北行进,边探边追。
这日又囫囵过去了一半。白昼太短,絮絮抬头望着天色,心中焦急,正在此时,副将忽然叫道:“郡主!前头有人!”
絮絮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茫茫雪白里,有一粒黑影,从雪坡那里,挥着牧羊鞭子赶着几头羊,逐渐出现在了视线中。
“牧民?”她疑惑着瞧向那个人影,他走得不紧不慢,倒是离他们更近了,人影渐次清晰,是个裹着厚厚棕黑毛皮的男人。他戴的毡帽压得低,容貌泰半被遮住了,满身风雪,赶着羊,要翻过这座小坡。
他路过了这支庞大的衡军军队,竟丝毫没有反应,视若无睹,絮絮和一众士兵就瞧着他那么淡然地经过,更觉得奇怪。
絮絮给副将使了个眼色,副将忙地叫住那人:“喂!牧羊的!有没有看到二三十个中原人,从这里经过?”
那人回过头,絮絮想看清些,只是隔着几十步远,唯一瞧见是这牧羊人漆黑的眼睛。
他用戎狄话回应了一串,副将根本听不懂,挠了挠头,请示絮絮,絮絮目光却幽了幽:“他说他听不懂我们说什么。”
絮絮旋即用戎狄话重又向那人问了一遍,他这才露出了然的神情,笑着说,昨天的确见过这么一群中原人,他们往蛮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