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来的后边就修筑了一片马场,看到马场,絮絮就想起了当年耶律升说的话,不由瞥他一眼,他正好也在瞧她,微微一笑:“怎么了?”
她说:“戎狄诚然到处都是马场。”
耶律升抵唇一笑:“嗯。这不算大。亲王王妃王后的私人马场还要大些。”
絮絮好奇问:“你的呢?”
他倒笑意愈深:“下次邀郡主去看。”
说话之间,便要上场了。
絮絮心中自然对那块玉是志在必得的,在上场前,千挑万选选了一匹烈马。
烈马昂头摆尾,她骑在马背上,遥遥看向围观人群中的耶律升。
他仍然是淡淡的样子,漆黑眼睛始终注视她的方向一样。她快要疑心他知道她的身份了,或者他知道但并不点破?
他的目光总是如此,叫人捉摸不透。
五六十骑骤然出发,腾起了马场上的积雪,雪如飘尘,茫茫飞散,几乎迷了人眼。
但是絮絮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输了。
原本这跑第一圈时,跨下的马状态良好,一副稳稳第一的模样,絮絮又一向对自己很有自信——谁知道第二圈开始,这匹马竟然开始摆烂。
它不单慢了下来,陆陆续续被许多旁的马超过,还在最后关头给她跌了一跤。
幸好她轻功不错,不至于摔得很难看。
但是,眼看就与美玉擦肩而过。
第105章
絮絮对那块玉志在必得, 如今失之交臂,自然不肯轻易放手。
但是玉已经到了那个人手里,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絮絮思索了一会儿, 于是到了那个得到了玉的男人跟前, 十分真诚问他:“大哥,你这块玉, 出价多少你肯让给我?”
这人打扮贵气,显然在戎狄是有身份的人。
对方上下打量着她, 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小姑娘,你想要这块玉?”他拿腔拿调,絮絮听得不爽快,恐怕他要出个什么天价了, 他的视线越过絮絮,落在她身后,朗笑道,“好啊,这么美的美人的要求,怎么能拒绝呢?这样吧, 你肯陪我吃顿酒, 我就让给你!”
絮絮眸子一瞪,正准备出手把这个调戏她的男人揍上一顿,堪堪忍住。毕竟她是真想要那块玉——但是陪他吃酒, 这种事,她万万做不出来。
她静了静, 片刻时间里, 这男人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大概笃信她一定会答应, 并觉得这么漂亮的姑娘,比二十个金铢值。
絮絮灵光一现,慢慢平息了胸口的火气,唇角含起笑意,“不就是吃酒么?我还有位好友,长相比我美得多了,我们一起来,不介意吧?”
对方听得眉开眼笑,便道:“好!今晚在百仙楼,爷等你。”
她应承下来。
下了赛场,找到坐在观看席上的耶律升,耶律升仔细打量她:“你刚刚摔下来,没事罢?”
她在他跟前转了个圈表示自己完好无损,不必担心,旋即忧愁说:“但是却和那块玉没有缘分了,唉。”
耶律升漆黑双眼远望向陆陆续续离场的人群,淡淡说:“这有何难,我命人叫他拿来,谁敢说个不字。”
絮絮见他说得认真,丝毫不像玩笑,忙拉住他:“哎哎,我已经和那个人说了,他说他愿意让出来。”
耶律升一听,垂下眼睛,一面从怀里掏钱,一面问她:“他要多少?”
絮絮按下他的手,眉眼盈盈:“晚上去百仙楼吃个饭,应该要价不高吧,就当是交一个朋友了。”
耶律升倒是神情淡淡:“叫他们送来,快得多,何必费这些事。”
絮絮却甚是不解,睁着水汪汪的眼眸,瞧了他一会儿,认真说:“抢东西的话,传出去于你的名声不好。”
耶律升忽然静默了。
雪风呼啸,卷得地上雪絮胡乱地飞,天色阴沉,乌云笼罩,大抵晚间还要下大些。
围观的人们大多都散去了,只他们俩人还在慢慢地往回走。
踏出一个接一个的脚印。
他过了半晌,唇角挂了一勾极轻的笑,像雪,眼睛黑得发沉,似乎一点点光都照不进去。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雪幕,淡淡笑着:“我的名声已经很坏了,丝毫不在意多添上一桩罪行。”
絮絮没预想到他会这么说,眨了眨眼睛,“很坏了?”
但她一路过来,除了听到他以前弑父杀兄夺位以外,倒根本没有听到其他不好的事啊。
她试探着问:“没有吧?我从翻过九藏山,一路所见所闻,戎狄百姓过得没有那么苦,蛮城里治安良好,商贸繁荣,甚至称得上太平了。”
青年转过头来,猝不及防和她对视了一刹那,他比她高一点,恰见她微微仰头,一片两片的雪花,前赴后继吻上她的发缕。不知怎么的,听了她的话,他心情突然很好。
他抬手抵在唇边,目光又游弋了番,嗓音却故作出了压抑的淡泊:“郡主没有听过,我杀人如麻的名声?”
絮絮疑惑道:“你上过战场么?”
耶律升道:“上过。”
他垂下眼睑,那是四年前在幽州……
她便笑起来:“上过战场的话,哪一个不是‘杀人如麻’?照你这么说,我也堪称一个女魔头了。”
耶律升看向她,微蹙起眉:“你不是女魔头……不要把这种名声安在自己头上。”
絮絮哈哈大笑,眸光里仿佛千重灯火灼灼明亮:“这句话我倒要反送给你。”她一顿,认真了些,“历来当上君主的有几个善茬?历史也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若是体恤万民,能令国家长治久安,才是真真切切的功绩。”
耶律升眼眸漆黑,容色郑重,反问她:“若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骄奢淫逸,不会贪图逸乐?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昏庸无能,不会独断专行?”
“你不是那种人。”她笃定说,笑了笑,四目相对,她笑意浓艳,把这素淡的天地,都渲染得浓烈起来了。
“你焉知我不是那种人?”他的目光几乎定进了她的眼眸里,似乎要看穿她。
但面对这般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却一点儿也不畏惧后退,而是迎着他的目光:“我知道。否则,大王辛辛苦苦夺得汗位,只为了挥霍?难道不是为了在自己治下,戎狄人可以过得更好?……如果不是,我希望是。”
他气势凌厉,絮絮一直觉得他淡然低调,这时候才陡然发觉,此前他只是将自己隐藏在了淡泊的表象之下。
静默。
雪花落到他们视线中间。耶律升突然说了一句话:“好吧,我不会抢他们的东西了。……谁让我是你眼里的好人。”
絮絮扑哧笑出来,万万没想到他静默了半天,会以这么正经严肃的语气,说这么一句话。
耶律升答应跟她一道去和那个男人在百仙楼吃饭。
进了百仙楼,这座蛮城最大的酒楼,各族的有钱人,都很喜欢来这里吃饭喝酒。甫一进楼,絮絮便闻到了极浓烈的酒香。
甚至有一丝熟悉。
但她回忆半晌不得结果。
对方已经派了人来迎她。
小宴定在了二楼,这位置绝好,恰好能观赏到一楼正中的台上的歌舞。此时轻歌曼舞,胡琴悠悠地响,絮絮落了座,却只见侍从,没有看见小宴的主人,不由出声询问:“你们家主人呢?”
耶律升十分低调地坐在她身边,此时,淡淡理了理他的袍子。
侍从轻嗤了声,道:“我家主人每天忙着呢,还要等你不成?等着吧。”
絮絮不动声色地问他:“哦?这么厉害?哈哈哈,看不出来嘛。你家主人是谁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侍从昂首挺胸,咳了两声,郑重说:“我家主人就是——阿布楚大将军!”
絮絮瞥了眼耶律升,他眉头轻蹙,她还要说什么,侍从洋洋得意:“听过我们将军的大名吧!”
絮絮确实没有听过。
耶律升可能听过。
他没有言语,那她就更说不出来什么话了,遂干笑两声:“哈哈,久仰久仰。”
侍从就又道:“我们将军,大忙人,晚一点儿有什么?他今日要去红雀宫觐见大王呢!那是何等的殊荣!你知道什么?”
絮絮瞥了眼旁边端坐如钟的耶律升,很疑惑,既然大王在这里,那么布楚将军去见的是谁呢?鬼吗?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一楼台上的歌舞已谢下一场,换了个穿着流金溢彩的裙子的姑娘跳起了独舞。旁有乐师弹奏琵琶,曲子激越,听得絮絮十分喜欢。
在这琵琶声声里,响起些不合时宜的嘈杂,几人循声看过去,絮絮就见是那个人来了,穿着华贵正式的深红袍子,正满脸晦气地阔步上了二楼,前后左右是他的侍从,且他随机踹倒了一个倒霉的挡了他路的小孩子。
他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真是,叫本将军去,结果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这不是戏耍本将军!哼!”
侍从忙地迎上去,堆着满脸笑意安慰他家将军:“将军消消气,美人儿已经来了!”
他听到这,似乎才平复了些,脸上咧开了笑:“好吧。看在美人的份上。”
说话间,他已经到了桌边,絮絮十分礼貌地站起来,恰好挡在了耶律升身前。
她笑得灿烂,开门见山:“将军,我已经来了,玉呢?”
这位阿布楚将军虽对于她这么直接很不满意,但是他也不是个不讲信用的男人,况且,他对于美人的包容度一向很高。
他于是示意侍从递过来一个盒子。
絮絮接过一瞧,又映在灯下仔细翻看了半晌,阿布楚嗤笑:“本将军还能骗你个女人不成?”
絮絮昂了昂颈子:“当场验一验,省得之后有什么麻烦。”
阿布楚将军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就叫跑堂的过来点菜,点了一桌子山珍海味,特特吩咐了,上五大坛子双龙酒。
侍从在一边适时解释:“这双龙酒是西域的烈酒,蛮城就只百仙楼有。一杯下去,便得睡一天。”
絮絮对自己的酒量,有清醒的认识。别说五大坛,就是五大盏,也会醉得不省人事。
这双龙酒端了上来,絮絮愈觉得这酒味儿浓烈熟悉,等她拿手指头蘸了一滴舔了舔,恍然大悟——这就是当年,在除夕前一日,扶熙那狗男人诓她喝的酒,叫她睡了一天一夜。
想到这里,无论如何,她是半点儿喝酒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阿布楚将军一看酒量就不错,唯一不妙的就是,分明还没有喝几杯,就开始在桌上胡言乱语。
他一忽儿说,加强西南九藏山一带的布防,那都屁用没有——封锁就更没有用了,衡军那个妖女十分的厉害,她会妖术,可以飞越九藏山。
絮絮摸了摸自己的脸,什么时候她会飞了,她怎么不知?
阿布楚显然颇多不满亟需发泄,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说,大王年轻不经事儿,听说那个妖女来了,吓破了胆,连夜赶来蛮城……
第106章
阿布楚将军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子, 侍从给他添了两盅酒,醉醺醺的,终于意识到全然是自己在喝, 打住话头, 抬头看向絮絮,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你怎么不喝?来, 来,给美人满上!”
说话间, 阿布楚举起酒坛子哗啦一下倒满一大碗,推到絮絮手边,她摆了摆手:“我不会喝酒。”
阿布楚竖眉一瞪:“不会喝?戎狄的女人哪个不会喝酒!?”
絮絮本想说自己不是戎狄的女人,但是被这醉汉打断抢白:“快喝快喝。”
阿布楚没管絮絮有没有喝, 自己又喝了大口,囫囵着说:“不是说你还带了个朋友?朋友呢?”
他大概有满肚子苦水无处倾倒,一边喝酒一边一股脑儿吐出来:“哼,搞那么大的阵仗,全线封锁,说要让蚊子都飞不出去……”
他咕咕哝哝的, 絮絮其实没听太清, 坐在她身边原本不动如山的耶律升突然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咕哝。
这一声咳嗽令阿布楚他们都注意到了。
当是时,一楼正中间台上的舞娘谢幕下场, 铿锵激越的琵琶声骤然停下,全场恰好陷入一片寂静中。
百仙楼的灯火明灭, 阿布楚歪了歪脑袋, 想看清楚被絮絮挡住了的她的美人朋友是谁,——先看到了那人穿的一身藏青色的袍子, 长发编成辫子,编得十分齐整,缀了两团雪绒。
再看到他耳上挂着黄金大环,耳骨钉了三枚嵌宝石的耳钉,在灯火里,折射出一线刺眼金光。
阿布楚呵地笑了一声:“躲躲藏藏做什么?过来过来,让爷看清楚点!”
阿布楚更仔细看,和那人漆黑眼眸一个碰撞。
他吓得面色苍白,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了,半天,惊恐地叫道:“大王!?”
话毕反应过来什么,扑通一声跪地,连忙叩头:“参见大王……大王怎么,怎么在这里?”
耶律升慢悠悠站起来,到他面前,漆黑眼睛阴沉沉的,嗓音倒似笑非笑:“孤王年少不经事,被人吓破了胆,来吃酒压压惊怎么了?没想到阿布楚将军也有吃花酒的雅兴啊。”
周围的仆从们,脸上的表情全都从刚刚的不屑一顾,变成了此时的惊恐畏惧。
谁不知道他们汗王是什么人!
传闻里,四年前他突出奇兵,射杀了二王子,回头又杀了他父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即位为王。
就说二王子,之前陷害过他,趁着他前去大衡朝见的时日,发兵攻打幽州,令他被困北陵,——后来二王子一家子斩草除根,无一幸免。
之后,众部亲王、各方大臣凡是反对他即位的,无一不遭他毒手。
曾经赤勒部大王,极其反对他即位,带头叛乱,他不费吹灰之力剿灭了赤勒部,赤勒大王剥皮拆骨,挂在王都城楼上示众,赤勒部人,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那时候民间还传着,他们大王有汉人血统,铁定是个没用的怂蛋,后来事实证明,他们大王比他们想象的,要狠得多。
此时,阿布楚将军的侍从们一听将军开口,叫他大王,顷刻间出了一身冷汗。方才,他们还对这两位出言不逊来着……想到这里,愈觉自己小命难保,跪地埋头,不敢吱声了。
这些事也算是陈年旧事,四年过去,几乎无人再提及,絮絮自是不知道。
絮絮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阿布楚将军,不知为什么,觉得升起一种,狐假虎威的快感。
阿布楚将军冷汗涟涟,瑟瑟发抖,先才那副无人可敌的气势消失殆尽,颤颤巍巍说:“臣,臣该死,臣不知道大王在这里,臣都是喝多了,胡说八道的!”
他想起什么,又看向了旁边看热闹的絮絮,膝行一步到她的跟前,磕了个头:“臣给王妃赔罪了!臣不知道您是大王的女人,臣调戏了王妃,臣罪该万死!”
絮絮呆了呆:“我不是他的……”
这阿布楚将军心里全然都是害怕,哪还顾及听她的话,只不住地向她告饶,絮絮无奈看向了旁边的耶律升,小声说:“你快告诉他,我不是你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