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弥漫着血和药汁的刺鼻气味。
絮絮站在床边, 看着戎狄的大夫们给耶律升治伤,他的衣襟袒露开来,胸口纹着的狰狞狼头, 怒目而视,然而血肉模糊, 血汩汩地肆流, 好几道深长的伤口,令人不忍直视。
那该有多疼啊。
俊秀的青年面如白纸, 躺在那里,紧阖着眉眼,几乎毫无生气。
只有心脏的搏动,昭示他还活着。
伤痕累累。
王宫里的戎医们替他上药,血流得太厉害,怎么也止不住,絮絮在一旁看得焦急揪心,捏紧了手心。
她愈看愈觉得不忍继续看了。
四个死士,只有那一个活着回来报信,现下也在另一边救治,大夫说他大概明天就能醒来了——但是对于耶律升,竟迟迟没有说,何时才能醒过来。
忙碌到了半夜,那位年纪最老资历最深的戎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絮絮见他替耶律升将外袍拢好,起了身,急忙去问他耶律升的情况。
老戎医望着她,摇了摇头,双手合礼虔诚地向着天念道:“狼神在上,赐佑吾王吧。”
后来絮絮才知,当病人药石无医的时候,戎医才会向上天祈祷。
絮絮霎时怔在当场,回头看床帏间阖目躺着的青年,深绿的帐帷落了下来,衬得他的面庞愈发苍白了。
在他的左耳上,一枚青绿石的银耳钉,折射出了一线幽幽的光。
戎医说,大王不单伤重失血,而且伤及筋骨脏器……最为致命的是,凶器淬毒,如今这毒深入骨,乃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么?”
戎医们摇了摇头。
絮絮如鲠在喉,那句话,过了好半天才沙哑着问出来:“还有多久?”
依然是那位老戎医说:“不出十日。”
她怔在原地。
出了这寝殿,朔风吹雪,扑上眼帘,模糊成了一片。她孤单地走着,一个人在雪地走出一串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后面是阿格雅她们,在叫她,她却没有应。
她闷着头,不知走了多久了,撞到一个人怀里,抬头看到是爹爹,压抑的泪意再也抑制不住了,抱住爹爹,埋头哭了起来。
“爹爹。”
“絮絮啊。”容厦无奈地叹息,抚着女儿的头发,一时相顾无言。
四年前在幽州,他本以为自己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长子死于驰援北陵的途中,叛军刀下;而他厮杀至力竭之际,摔下高马,失去意识。
再醒过来,便在一处幽深地牢。
戎狄的二王子颇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因此试图劝他降服于他麾下。他至死未从,对方见他无意归降,一改嘴脸,又试图从他嘴里套问出大衡朝的军防机密。
为此,严刑拷打,受尽折磨。
后又将他押回了戎狄,幽禁在一处地牢中。不久即听闻戎狄内乱兵变,擒他来的二王子被杀,戎狄王权更迭。
二王子的残部伺待东山再起,继续将他幽在地牢中,须臾四年,不见天日。
他本以为自己将困死于阴暗地牢中,不想前些时日,忽然来了几人,前来营救他。
可以分辨对方一行绝非中原人,而是戎狄人,他不知他们为何要救他,因此询问。
对方未曾言说具体原因,只说不便相告。
出地牢不久,便遭遇追杀。这年轻人只带了四个随从,一共五人,哪里敌得过二王子的残部,至少百十余名戎狄勇士。
尽管如此,这五人却不可小觑,皆是武艺高强的高手,而那为首的年轻人,瞧着不怎么样,煞气却重,刀下亡魂不计其数,一人堪当百夫之勇。
亦是血战之时,容厦听到了二王子残部里的人叫他姓名,方才知道,这前来营救他的人,竟是戎狄的新王,耶律升。
他并非没有听过耶律升的名号——他和戎狄算得上老对手了,耶律升的爹还在位时,他对戎狄众位王子也都略有了解,人人主战主掠,唯有六王子耶律升主和。
自然,也是他最为低调,几乎没有人预想得到,会是他继承戎狄的王位。
出了地牢后,是长长的山洞。不知从何处起,通往何处。据说二王子的残部在群山间打通了暗道,贮藏兵器、金银、药材等等,他们在暗道里,不见天日地谋划着东山再起。
逃出地牢以后,这一路几乎都是浴血奋战,无止境的厮杀,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年轻人已身负重伤,坚持着护他到了一处山洞里的密室。
遍地尸骨,堪称踏着淋漓的鲜血杀出生天。
他身边还有最后一个活着的死士,他叫他去王宫报信。
微弱的声息里,容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姓——“容”。他看到,在提及这个人的时候,对方那冷肃的神色里,泛起一丝笑意。
死士艰难离开了山洞,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在这石壁密室里,等待救援。
他问出了困惑他一路的问题:“你为什么救我?”
那年轻人目光远远落在了石顶,漆黑的密室里,光线微弱,他的声音也微弱,却好似含着无尽的欢喜:“因为我喜欢上了您的女儿容沉。”
他的这句话似乎消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完不久,容厦再叫他,也没有了反应。
隔了一日,那位仅存的死士,终于醒来。
这死士,如此壮汉,醒来初便嚎啕大哭。
他醒了,但耶律升却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时近除夕,王宫仿佛笼罩在了一片阴翳下,絮絮连连写信给玄渊,望他速来戎狄救救耶律升。
但信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她哪里知道,戎狄防守奉大王命只进不出,她的信从未到玄渊手里过。
耶律升重伤的秘密尚被遮掩,毕竟,垂涎他的王位的人实在太多。
他的心腹们在戎狄秘密替他寻找名医,但大夫们莫不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到了除夕这一天,他仍旧昏迷不醒。消息渐渐捂不住了,外头谣言愈加猖獗,甚至还有他的兄弟们轮番要来探视他,名为探视,实是加害。
絮絮对他们的心思心知肚明,于是守在殿门,不准他们靠近半步。
她又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如果他就此离世,……她茫然至极。
阿格雅她们每日为他在狼神像前祈祷,她也加入了她们一道祈祷,格外虔诚。除此之外,就是陪在耶律升的跟前。
她试图像玄渊那样,将自己的内力渡给他来续命,然而却毫无作用,他伤得厉害,筋骨断裂,渡进去也没有反应。
除夕的夜里,雪暂时停了,但没有星没有月,愈显得旷冷。
她撑着脑袋,坐在胡床上,殿内一灯如豆,她忽然听到有极轻的喃喃。
她一个激灵清醒了,三步并两步跑到了床沿边,看到耶律升似有醒转的迹象,嘴唇含糊不清地唤着什么。
她以为他是要水,忙地端来一碗水,勺子慢慢沾到他的嘴唇上,声音清晰了些,她分辨出,他唤的是“容沉”。
“我在,我在这里。耶律升,你睁眼就能看到我了。”
她嗓音颤得厉害,生怕她话音落下,他再没有声息。
但是的确,她答应了这一声后,他的喃喃声也消弭了。殿里重新陷入万籁俱寂。
她的肩膀颓然松了下来,目光却不肯放过他似的,注视他的眼睛,端碗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思绪漫天飘飞。
想到他竟然这么孤单。
父亲不爱,娘亲早死,童年受尽白眼,长大后隐忍低调。
如今病榻前,没有一个亲人。
她怔怔地出神。
难怪他要问她那个听起来十分幼稚的问题,——今日回想,他那时候说“真好”,何尝不是一种羡慕。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是他救回了她爹爹。
作为戎狄人,向来和爹爹势不两立,他肯冒着被口诛笔伐,被戎狄子民唾骂的风险,救她爹爹。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心,她都是欠他的。
她望着他,忍不住失声哭泣,“耶律升,你醒醒,你醒醒啊!你不想知道你娘亲的身世了吗,你辛辛苦苦夺来的王位就这么拱手让人了吗?你甘心吗,你醒醒——”
“别……哭……”
絮絮一愣,声音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向青年的面庞,看到幽深的夜色,在明灭灯火的微弱光线里,他睁开了漆黑深邃的眼睛,眼底仿佛含着些深深的笑意,他说,别哭。
絮絮反应过来时,又悲又喜,忙要去叫戎医,他却动了动嘴唇:“陪我,好么。”
她耐心地坐在床沿,给他掖了掖被子,哄他说:“我叫大夫来,马上就回来。”
他大概极不想她走,或许是因为短暂的清醒里,他只想让她陪在身边,他知道生命在消逝,过一时则短一时。
他攒够了一句话的力气,告诉她:“我喜欢你。别走。”
说着说着,一口黑血哇地涌了出来。
第110章
这句表白猝不及防, 令她怔了半晌。
可她,不知如何回应。
月光清寒,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地停留在她的眼睛里, 仿佛少看一会儿, 便要彻底失去了。
他见她愣怔着,强撑着精神, 说:“我只是怕我今日不说,以后你都不知道了。没有其他意思。”他唇角勾出笑意, 但透支了力气,叫他蹙紧了眉。
絮絮愣着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一面高声叫侍女去传戎医过来,一面拿起了毛巾, 给他揩去了涌出的黑血。
毒性烈,浸透五脏肺腑,血稠得像墨。
老戎医进来时,他已疲惫地阖上眼睛。老戎医诊了半晌,絮絮焦急问他:“是,是好转了么?”
老戎医摇了摇头, 拉她到了旁边, 轻声叹息:“……回光返照。”
絮絮的身形猛一晃,忙地跑到了耶律升的床边,他呼吸很轻, 面庞瘦削苍白。仿佛随时都会闭目长眠。
一定很痛,所以眉蹙得那么紧。
她攥住了他的手, 嗓音沙哑:“我会救你的, ……无论如何,我会救你。”
他听到了她脚步远去的蹬蹬的声音。
宫殿外是寂冷的雪, 洋洋洒洒,开始飘落,愈落愈急。
如果真的无药可救了……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只剩下了鬼神。
戎狄有一位避居多年的戎狄以巳教大巫师,据说有通鬼通神,知古知今的大能。
是夜,耶律升的亲信们和絮絮一道,去拜会这位大巫师,他闭门不见絮絮,只叫了阿格雅进去,神神叨叨说了一通话。
阿格雅从神庙里出来以后,看向神庙大门外站着的那个落了满身清雪的姑娘,见她立即小跑过来,她却沉默了一会儿。
絮絮着急晃她的胳膊,“他说什么?……是什么?你快告诉我——”
阿格雅凝视她的眼睛,雪花乱舞,她嘴唇嗫嚅一阵,小心地低声问她:“郡主,你愿意,……愿意嫁给大王吗?”
絮絮眼眸睁大了些,有些愣怔:“……什么意思?”
阿格雅强颜欢笑:“郡主,大巫师说,郡主天生命贵至极,而我们大王命薄,若郡主愿意嫁,就有救了。……”
她心底明白,容沉这么骄傲的人,大抵不会答应,她可能宁愿上刀山下火海,但别人不可能强迫她,去做她不情愿的事。
她也明白,容沉对大王没有男女之情。
明知道不可能,可是她忍不住,还是想要求一求她。
神庙门前灯火飘摇,一星寒灯在雪夜忽明忽暗,令众人脸上的神色,也都晦暗极了。
其他人纷纷望向她。
“大王他对郡主之心,日月可鉴。”阿格雅抬手拭泪,但眼泪还是不住地掉,“戎医也说了,大王,大王最迟,没有几天了……”
面前的女子,眉目陷入了寂静,像在沉思着什么。
她缓缓地转身,在雪地上,踩出一个接一个的脚印。风雪浩大,漆黑长夜比墨色还要浓,不知黎明何时才到。
直到回到了王宫,她也没有发一言。
她仍然是到了耶律升的寝殿里,拨开厚重的墨绿的帷帐,他似感到了她的存在,所以幽幽地睁开了眼睛,果见是她,便浮上了一点欣喜。
他嘴唇翕动,似有话要说,甚至探出了的手,还有一点力气,去握她的手。
凉的,比外头的大雪还要凉。
阿格雅他们也赶了过来,众人都在,众人都缄默。
阿格雅扑通一声跪到了耶律升的面前:“大王,大巫师说有办法救您了。”
耶律升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微微偏了头,看着跪在身前的阿格雅,艰难启声:“是什么?”
阿格雅抬头看了一眼絮絮,而她神色依旧未变,长久寂静;她咬了咬牙,不论怎样,她得告诉大王——她吸了吸鼻子,字句清晰:“大巫师说,只要大王和郡主成婚,大王就会无虞。”
耶律升愣了愣,第一却是转看絮絮的反应。她没有什么反应,目光轻轻,注视着不知哪里,似冰雪般静。
他还没有说话,阿格雅转头跪向了絮絮,伏地长祈:“郡主,救救大王吧,郡主……”
她立即扶住阿格雅,扶她起身,神色终于有所变化,她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的目光很长,像陷在了旧日的回忆里。
其他人见阿格雅如此,纷纷效仿她,跪了下来。
这般竟乌压压跪了一殿。
哭声低噎,长夜不知怎么这样长。
有人苦心孤诣地想要劝她,论述他们大王的种种好,说他专一长情,对她念念不忘。说他心思细腻,待她极好。
或者,说戎狄有千里江山;说嫁给他,她就是这千里江山的女主人。
他们好话说尽。
絮絮站在原地,仍旧一动也不动,垂在袖中的手指,捏紧了又松开,她茫然地看着中开的殿门外,飘飞的大雪。
他们见好话说尽她也没有表态,便有人开始说,是大王救了她的父亲——肯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一个素来为敌之人,这样还不够证明他的真心么?于情于理,她应该嫁给大王的。
更有甚者,开始恫吓威胁,言说他们戎狄有良将悍兵,她如今身在戎狄,如何能够逃脱?
这句恫吓话音刚落,殿里便响起了极严厉的斥责:“住口!”
接着便是他一连串的剧烈的咳嗽,尽管咳嗽,那人竟撑起一半身子,目光幽幽巡视下跪的众人,冷冷说:“大巫师年纪大了,全都在胡言乱语,什么成了亲病就可以痊愈,这等奇事,孤闻所未闻,简直荒谬。此事,你们不准再提。”
他说完了这些,喘息地厉害,仿佛又消耗了积攒的力气。
他撑着的胳膊无力以继,整个人跌躺回去,平复着呼吸,静了半晌,注视着帷帐顶,淡淡说:“生死有命,不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