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预备抽身离开。
絮絮眉一扬,立即把住了他的胳膊, 她强硬地按住玄渊,按到了转角一根红柱上,他措手不及,她已经抵在面前,离得太近,好似呼吸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蹙眉:“松手。”
她仰了仰下巴:“我不放。……”她酝酿了一下, “不然还不知道你要跑到哪里去了!”
他别开目光,狭长漆黑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什么,强作冷静:“耶律升在看着你。”
都已到了这时候, 她才不信他的话了,因此笑了两声:“你这个骗小孩的伎俩可骗不到我!”
她并不知, 隔着身后一重窗一副帘, 的确有一双漆黑深湛的眼睛,将他们两人此刻模样尽收眼底。
他在殿中, 醒了有一会儿了。剜肉剔毒的痛,竟丝毫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痛楚。
他强行撑起身子,为的是看得更仔细一些。
他已知自己和她再没有可能了。
他长长凝望着,她的背影鲜活,即使看不到她的正脸,也能想象她在说这些话时,会做出怎样俏皮的表情来。
他垂下眼睛,倒宁可自己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
突兀的,她的嗓音断断续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她说:“别生我的气了,好么?喏,你看这个!”
朦朦胧胧间,他仿佛看到了那只展翅欲飞的白鹤玉佩。
看到她举起来,显给那个人瞧。
他不禁苦笑,捂着胸口,窒息般的剧痛从心头开始蔓延,他无法自抑地仰躺下去,浑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干似的。
原来那块玉佩,是送给那个人的。
那个人在她心中的存在,和别人不一样。
“君子如玉。”他喃喃,不由又苦笑了一声,眼底却猩红一片,“原是形容他这样的人的。”
帷幔落了下来,墨绿世界。他闭上眼,不忍再看到他们相拥的情景了。
——
絮絮觉得玄渊还是有点儿生气,就连跟她说话,态度都始终略显疏离。
可在哄人一途,她委实没有什么天分,总感觉自己越哄他越气——男人心,海底针,实在太难捉摸了。
事不宜迟,耶律升的伤势好转,玄渊说,之后只需按时上药换药,性命已无虞。因此絮絮第三日便要启程离开戎狄王都。
走的时候很低调,在三更半夜里,只留了封辞别信给耶律升。
她怕她若再与他当面说什么,反而引他伤心,如此一别,各自安好。
打了胜仗,拿下了楚临,全军上下莫不鼓舞欢欣,这遭回去,少不了他们的奖赏。
回凉州的一路上,大家都很高兴,唯独玄渊对她,始终保持着淡淡疏离的模样,叫絮絮苦恼不已。
她问爹爹:“为什么男人生起气来这么难搞?爹爹,我该怎么办啊?”她托着腮,面前篝火火光跃动,爹在给她烤鹿肉。
容厦自然不方便“起死回生”,因此伪装做她身边一个幕僚。
他看向兀自苦恼的女儿:“你看不出?你玄渊师兄在吃醋。”
絮絮倒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沉思半天,噘着嘴:“……醋缸。”
容厦只觉这位玄道长颇是眼熟,次日见他不知从哪里回来,满身风雪尘埃,招呼他一起来喝酒。
玄渊没有婉拒,倒是大大方方坐下来。生了一堆篝火,容厦拿了一只酒壶给他,他接过来,启开,闻出是戎狄特产的烈酒“双龙酒”。
他淡淡抿了一口,知道酒烈,不宜多喝。
“玄公子,老夫可是在哪里见过你?”
玄渊眉头一跳。“人海茫茫,伯父说见过在下,说不准是见过的。”
他嗓音清和,像一曲平仄最宜的长短句。
“哦?”容厦仰头咕了一口酒,大雪夜,风正劲,“似玄公子这样少年英才,怎会湮没于人海茫茫中呢?”
“伯父!”他出声打断了容厦,容厦差点就要记起来了,玄渊这一打岔,叫他又给忘记。
容厦没能记起来,只好另外开了话头,问他平时喜不喜欢喝酒,喜欢吃什么菜——说自己身子骨不行了,讨问些养生的法子。
玄渊敛住眉目,提了许多建议,当他抬眼,看到不远处树下一线飘出的发带来,心里有了点明白。
“我有些不胜酒力,失陪了。”他说着,淡然起身,对容厦微微颔首,便向着与那棵树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絮絮从树后走出来,眼里含着点儿失望:“爹,你有打听出来他喜欢什么了没……”
容厦摇了摇头,“首先排除这酒。”他自己却很喜欢,说着又喝了一口,“他说辣。”
过了九藏山,出了戎狄的领土,絮絮慢半拍地想起,那时刚入九藏山时,遇到了个牧羊人。现在一想,那个牧羊人无疑是耶律升扮的了。
她心里喟叹。
日子倏地就到了上元佳节。
九藏山一带苦寒,他们也不时兴过上元节,扎营在这里,这个上元节注定很无聊了。
山中恐怕也没有什么野物可供捕猎,不然还能猎些东西回来分给大家吃。
玄渊依然是天一擦黑,就不见了踪影。絮絮快要怀疑这其实是玄渊使的幻术,白日可以跟随她行动,但到晚间就会因为支持不住而不得不元神归窍。
直到今晚她悄悄地跟在了玄渊身后。
起因是傍晚她不小心跟他说了一句话,他没有理她,她就拉他的手。可以感到他的手温温热热,她舍不得放开,还捏了捏他掌心,被他毫不留情地抽走了手。
再之后她就发现他又出了门。
他轻功极好,她始终差了他一筹,跟得十分吃力,因此磕磕绊绊一路,勉强能追上他影踪。
他进到了雪山里。
苍山负雪,夜里雪映着月光,满山的莹莹。看得不清楚,也不算太暗,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见他没有继续进山,便躲到了旁边雪堆后面。
她看到他原地坐下,背对她,不知开始做什么。
絮絮看他神情专注认真,好奇心滋滋生长,只恨自己没有夜视的眼睛,好看清他到底在干什么。
万籁俱寂,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她似乎听到从他跟前,响起了压抑的喘息。
这认知叫她头脑一片空白。
他不会,不会在自读罢!?
她慌忙背过身去,怎知到抽气声大了些,身后响起厉喝:“谁?”
她哪里敢承认,忙着逃之夭夭,万万没有想到撞见这般尴尬的事,令她对玄渊犹如神祇出世的印象,有所改观。
便在她回头时,忽然发现眼前多了四匹雪狼。
幽幽绿眼垂涎欲滴。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眼前倏地闪过一道银亮的剑光,剑光落下,这四头狼无一不倒在雪中。
头顶是他淡淡叹息:“絮絮?你怎么来了?”
她想起他刚刚在做什么来着,闻声,既不敢抬头也不敢回头,甚至瑟瑟抬手捂住了眼睛:“我,我随便转转。哈哈,好巧啊。”
她捂着眼睛站起来,一个踉跄,被玄渊稳稳扶住,他似有些无奈:“狼已经死了,别怕,不必捂住眼睛了。”
她违心地说:“……我晕血。”
玄渊终于察觉到不对,似笑非笑看着她:“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晕血。”
他伸手拨开了她捂着眼睛的手,骤然一空,絮絮脑子茫然一片,四目相对,她隐约看出他衣衫完好,并无什么不对劲。
但是或许被那四头狼吓到了,她不经思考脱口而出:“你刚刚在干什么?”
夜里,月光皎洁,一轮明月升于九藏山上,照尽千山雪。
他不答反问:“你看到什么了?”
他漆黑眼睛里盛了两点月光,愈显其盈盈深湛,絮絮觉得他话音含笑,难道,难道她猜错了……?
她一定是脑子坏了,才试探着说,人有七情六欲,这个欲望么,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要觉得它不正常,不正常的只有你——
果然被他抬手敲了一下头:“你在想什么。”
絮絮瘪着嘴,争辩说:“那你,你又不告诉我,何况,何况——”她好似愈说愈没有道理来了,他忽然说:“今晚月色不错。要去山顶看月么?”
这自然没有她拒绝的余地,两人上到了九藏山最高峰,幸好有轻功,但絮絮还是累得够呛。
她觉得主要原因在于玄渊他上得太快了。
山顶看月,有别一般的滋味,上元佳节,正是一轮满月。
满月相照,是团团圆圆的寓意,她立在寒风料峭的峰顶,一面看向了北面的戎狄,千里寒雪地,灯火零星,是驻军的军营。
再看向西面的柔狐,灯火多了些,荒野地上,有小片小片聚集的村落。
再远,都是雪雾缥缈,不见人间了。
“海阔天作岸,山高我为峰。”她笑起来,说:“站在峰顶,即使再渺小,也还是能俯瞰人间万物。”
他没有答话,絮絮却听到身后幽幽的笛声。
他吹的是《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曲子伴着飞雪轻絮,似在群山之间回响。
后来的事情,絮絮好似不太记得了。她只记得玄渊吹了那首《月出》,还在她耳边告诉她,人有七情六欲,他亦是人。
她醒过来时,已经是天明时分,爹爹催她起床。她第一就是问:“爹爹,玄渊呢?……”
第113章
爹爹叹息了一声, 说:“他走了。”
絮絮一个激灵坐起身子:“什么?走了?走哪里了?他怎么不告诉我!”
她一连串问出来,容厦望了她半晌,幽幽一叹:“他说有点私事要处理, 不日将回, 叫你别担心他。他还叮嘱你,早些回到凉州, 别为他耽搁行军。”
絮絮哑然,但满眼不可置信:“他说去哪里了么?”
容厦摇了摇头:“他走得急。”
絮絮僵在原地, 心中空空如也,想着他昨夜和她一起去九藏山顶看月亮,后来,后来怎么就睡过去了。
他是生她的气么?……他怎么还在生气呀。她苦恼地想, 可是此间茫茫人海,他若想躲,她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了。
她慢慢滋生出了些恐慌——不会是要从此就和她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见面了吧?
她心里咯噔一下,瞳孔骤缩,心头慌得厉害。
容厦拍了拍她的背宽慰她:“好了, 别胡思乱想, 你玄渊师兄想来确有要事,不得不走。”
为今之计,自然也只能如此。
她刚醒过来, 就收到这么个坏消息,心情委实难以好起来。
容厦看她神色郁闷, 转头给她递了一样东西:“小花灯。昨夜里他背你回来的时候, 叫我明早拿给你玩儿。呵呵,爹就说了, 不要总把你当小孩子看。他说,不是非得小孩子才能玩儿,你肯定喜欢。”
他顿了顿,靠近了些,压低了嗓门问她:“告诉爹,喜不喜欢?”
絮絮从爹爹手里夺来这小花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撇嘴说:“哼,不喜欢。什么破玩意儿就想打发我!”
说着置气似的把小花灯给撂在床边,容厦拣了起来,说:“不喜欢的话,爹就把它扔了,省得放你跟前碍眼。”作势要起身,就被絮絮给拉住衣裳:“哎哎哎爹!你怎么这样!还我,还我——”
——
正月底大军终于回到凉州。
刚入凉州城大门,絮絮就被热情的凉州百姓们夹道欢迎的阵势吓了一跳,可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连这一条街上两边的铺子楼子,莫不挂锦飘花。
今日她一身银甲,束发束冠,骑在高头大马上,快哉悠哉,颇觉威风,不时向围观欢迎的百姓招招手,志得意满,觉得状元郎跨马游街,春风得意也不过如此了。
唯一不妙的就是,围观群众不时会因为争论“郡主刚刚看的是我不是你”而发生一些口角,并演变为斗殴。
凉州的初春仍旧天寒地冻。
好容易处理了一堆杂事,比如,买下了热情大娘非要塞的四大筐鸡蛋,再挎着鸡蛋去探望了一番双腿摔折的晁小将军。
晁慎一把鼻涕一把泪跟她哭诉,自从她走了这段时间,他格外想她,看到她居然还带了鸡蛋来看望他,心里十分感动。
絮絮怕再不打断他,他下一句就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如我以身相许。
晁小将军诚然是无法再掌管兵权,顺理成章渡到了絮絮手里。
朝廷文书也已经一应俱全。
得了兵权,絮絮哪里会再搭理晁慎。
晁慎看她从笑意盈盈到面无表情只用了一眨眼,以为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睛,的确如此,还听见絮絮说:“小晁,你好生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不要客气。”
晁慎深刻意识到女人变脸之快了。
摔马以后,他的太后姑母特意写了封家书,拆开以前,他以为是宽慰他好男儿身残志坚,没想到拆开后发现是痛骂他没用的东西……
太后姑母的意思是,他现在要想勾引容溯,必须得装得柔弱一点凄惨一点,好引动容溯的恻隐之心,让她爱心大发,愿意纳了他。
晁慎于是这几日有事没事坐轮椅在絮絮跟前晃,不时表演一个轮椅遇到拦路小石子儿把他绊得差点摔了。
他本以为絮絮每次都过来热情宽慰他,帮他踢走挡路的石子儿,一定是对他动了心,怎知后来偷听到,原来是嫌弃他在跟前转悠烦人,巴不得他路畅通些赶紧走。
晁慎的春心受到重创。
时已二月,晁慎又收到了来自太后姑母的密信。
密信问他,他的姐姐有没有联络上他,算算日子她该早就到了西北才对。晁慎呆了呆,他的姐姐——仔细一算,族里算得上他的姐姐的,不就只有淑妃晁幼菱么?
他又呆了呆。
淑妃姐姐不在宫里呆着,……来西北了?
收到信的不久,晁慎的确见到了他的淑妃姐姐。
风尘未卸,但可见清瘦许多。她到晁慎府邸上时,带了两个精悍的侍女,都一样的黑帷帽玄衣打扮。
帷幔黑纱长至脚踝,不可窥一二。
她撩起纱来,晁慎才知是她。姐弟相见,自有一番叙旧,但晁幼菱显然跟她这弟弟没有什么好叙的,只催问他:“平北郡主在哪里?”
晁慎眼泪汪汪。
晁幼菱看到他便觉来气,人家赵桃书的兄弟,只要给了一次机会,就能建功立业,就算使了阴谋诡计,也是人家的本事。
自家弟弟倒好,给了这么大的权位,弄得是鸡飞狗跳,不仅把老将军们得罪了个遍——上书的折子没有不骂他的——还折了一双腿,委实没用。
晁慎是指望不上了。
上回她向敬陵帝用那个“秘密”换来出宫的机会,他却并未允她跟在身边,刚出上京城就把她给甩开了。
她孤身一个,犹记得那时候,她被丢下了车,在风中愣了半晌,委实没想到陛下真的丝毫不顾念她这表妹,扬长而去——好在她寻求了连风阁的帮忙,雇了阁里两个精悍的姑娘做保镖兼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