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了满殿的众人,终于再没有敢开口的了。
这夜的确太长,闹了这样一出,依然没有天明。
絮絮回到自己的屋子,在黑暗里坐了好半天。
暗处响起爹爹的叹息,他擎着一支蜡烛,替絮絮将面前的灯点亮。
一灯如豆,飘忽不定,似是耶律升行将消逝的性命。
她一整晚都这么愣愣的。
容厦坐到她面前来,说:“絮絮,你心里是怎样想的?”
她缓缓摇了摇头,“爹爹,我不知道。”
父女两人相顾无言,坐到天明。
天刚明亮,便有人敲门,容厦看她愣愣,自己去开了门,迎面是阿格雅和一队戎狄侍女,捧着漆红的檀盘,第一张漆盘里,盛着的是一副纯金嵌宝石的头面;第二张漆盘,是数条饱满光华的珠串;第三张漆盘,则是一叠鲜红如血的嫁衣;……。
侍女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将漆盘一一陈放在了长案上,便侍立在一旁。
容厦问她:“阿格雅姑娘这是……?”
女儿不愿意的事,别人,也休想逼迫她。
阿格雅眼圈通红,大概哭了很久,闻言只看向长坐在妆镜前的那道人影:“郡主,戎医说大王的期限不多了,今天,或者今夜……郡主,我知道我不该逼你,可我也不忍心看着大王就这么……郡主,嫁衣放在这里,郡主若有了选择,……就告诉我一声。……若郡主不肯,便放着罢。”
她说完,向着她,手放在心前,郑重地行了一个戎狄礼,领着侍女们一一退下。
黄金头面熠熠生辉,可以想象,若是戴上它,该有多么美丽。
珠串的每一粒宝石都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彩来,昂贵至极。
鲜红的嫁衣上,绣满了复杂华丽的图腾,每一缕丝线,都极其用心地勾勒着。
还有许多配饰。
比她从前嫁给扶熙的时候的一身嫁衣,不遑多让。
絮絮的手指尖慢慢抚过这嫁衣上细腻的刺绣,绣了一只凤凰,凤凰五彩,戎狄没有这样的图案,显然是为了她专门绣上的。
她静了好久好久,容厦也没有丝毫催促她做出决定,而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的神色蓦然间,坚定起来,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就连她的目光都要郑重许多。
絮絮慢慢抬起了眼睛,看到父亲站在了门边,门外的天光照进屋子,他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说,无论她决定做什么,他都会支持她的决定。
她终于拾起那一串碧玺的手串,样在了手腕上,嘴角慢慢扯出了淡淡的笑意,她垂着眼睛,叫人不知她的眼底是怎样的情绪。
她慢慢说:“爹爹,你看,这碧玺串子,衬不衬女儿?”
她说话的同时,有泪流下。
容厦向她走去,抱住她抵在他的胸膛。好久没有感到这样坚实的怀抱依偎了,絮絮的思绪飘飘忽忽,仿佛飞到了千里之外。
侍女们极快地替她梳妆打扮。
她注视镜子里那个容貌明媚的少女,她长相向来艳丽,只是这些时日,却要苍白许多。
但是抿了抿口脂,便又恢复了艳丽的模样了。她向着镜子里嫣然一笑。
戎狄的衣裳做得十分合身,她站起来,即使冬日,也没有显得臃肿。
戎狄人为大王的大婚,紧锣密鼓筹备。择日不如撞日,没有择什么黄道吉日,一切从简,但是却绝不能下了新王后的面子,因此,迎亲、送亲、鼓乐、置酒,样样不少。
及至清光门外,依照戎狄旧俗,跨过马鞍,进入庭中。长道尽头,她看到了一身红衣的青年,在侍从搀扶下,等候在那里。
她微微侧头问侍女:“他怎么出来了?”
侍女垂头恭敬道:“大王……服了药,戎医说,有短暂回春的功效,就是伤身……”
她怔了怔,那和毒药何异。
耶律升站在天地牌位前等着她。
目光里含笑。
这一路这么漫长,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夜七夕,星河光转月影满身,那个人,将她抵在了粉墙上,隔着一副面纱,吻住她的嘴唇。
吻得又深又长,难舍难分。
他说,“絮絮,你不是说,我在等你三年孝满,我们就成婚?”
心口突然疼得厉害。
眼睛酸涩得也厉害。
她知道,若她从这里,走到这条长道的尽头,和他共拜天地牌位,……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雪风乍起,天地晦暗,雪花落在了眉睫,一片冰凉。
这一路太漫长了。
终于走到了天地牌位前,她抬眼看到了这位年轻的汗王,苍白面色浮现出难以抑制的笑意,眉眼里都是欢喜。
他接替了侍女的位置,牵着她,一同跪在蒲团上。
有礼官取来了香,他分给她。
两人仿佛天造地设的璧人。
便在絮絮要下拜的时候,突然一道清冷嗓音穿过鼓乐声,清晰响起:“絮絮不能嫁给你。”
第111章
絮絮听到那人声音, 下拜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道嗓音何其熟悉!她霎时间眼前浮现出了对方白衣白袍,清隽的模样来,眼中一热, 联想到——是他来找她了?
不仅是她, 旁边的耶律升,闻声也立即回过头去。
百十步开外, 长道的另一端,雪风浩大之中, 有玄衣青年翩翩立在门楼下。雪卷乌发,三千发丝如泼墨,在这雪白世界里尤其浓墨重彩。
他手里一柄银光寒沥的长剑,漫折刺眼雪光, 从那一头,向他们这里走来。
百十名戎狄侍卫纷纷戒备,拔刀拔剑声此起彼伏,他隐在银面具下的目光丝毫没有分给他们,而只直直注视着,最前方天地牌位下的红衣女子。
一眼很长, 长到忘记呼吸。
下一刻, 他竟移形换影,已到了絮絮跟前,攥住了她的手, 将她一把带到了自己的身后。
絮絮呆愣着时,耶律升腾地站起, 却因伤重, 踉跄一步,一手捂在心口, 另一手却颤颤拔出了侍从的弯刀,即使握得不稳,依旧抬刀指向来人:“你是谁?放开她!”
絮絮见他踉跄站不住,眉头紧蹙难展,神色痛苦非常,心便揪了揪,忙要过去扶他,怎知手被牢牢固住,他力气出乎预料的大,一点儿也不许她上前。
身侧漫出了淡淡冷梅花的香气,甚至她能感到,他千里迢迢来此的满身风尘,——以及此刻周身难以融化的冷意。
“絮絮不能嫁给你这个短命鬼。”
他冷声,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目光冷冽,和耶律升对峙。
絮絮脑海一片空白,但是此时,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一点松快的释然,好像悬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地。
这点释然,令她觉得对不起耶律升。
而她慢半拍地听到了他后半句话,又怔了怔,看向他的脸,但依旧是那副银面具,令他神色掩藏,难以辨识。
耶律升眉目阴沉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来人!保护王后,拿下他!”
絮絮忙喊:“不要!他是,是,……”
耶律升的眼里闪过什么,见她的反应,知道他们定然相识。刚刚她被这个人握住手夺到了身后,匆忙间,他仿佛看到她眉眼间一丝一闪而过的轻松。
他愈加不敢相信,心头愈加痛楚,骤然眼前黑了一黑,挣扎着说:“他……是谁?”转而对着这玄衣青年,嘴角扯出了皮笑肉不笑,“你说孤短命鬼?荒谬。孤可不信。”
清雅声线淡淡笑了笑:“若大王再不救治,我数十下,你将开始呕血,并呕血而亡。絮絮当然不能嫁你——嫁你,守寡么?”
耶律升冷道:“胡言乱语,鼓动人心。来人,还不拿下!”
“十,九,八……”他淡淡数着,絮絮心道,玄渊所言八成是真的,情急之下,着急地晃起他的胳膊:“玄渊,你快,快救救他吧……”
耶律升对絮絮说:“不必求他,絮絮,……我没有事。大巫师不是说,只要你嫁给我,我就没事了?……”
“三,二,一。”
“一”字尾音落下,耶律升话毕,忽然神色一变,哇地呕出一口黑血来,血落在了砖石上,浓稠如墨,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注视那滩鲜血,眉心皱起,张了张嘴试图开口,但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胸口窒息般剧痛。
絮絮见状,慌忙要回他身边搀扶住他,在场的戎狄人几乎乱成一团。
玄渊冷冷道:“再过半个时辰,你毒入骨髓,大罗金仙也难救。”
耶律升支持不住一般快要倒下,两侧侍从用力搀扶住,才堪堪支起了这身病骨。
絮絮见他的模样,的确像再也支撑不住了,眼里湿了一大片,晃起了玄渊的胳膊:“玄渊,你救救他,……他都这样了……”
玄渊眼底生寒,不为所动。除了对敌,她鲜少见到他有这般凛冽气势的时候。
半晌,他幽幽开口:“你愿意为了救他,而嫁给他。那你愿意为了救他,……”
“什么?我自然都是愿意的!你说,你说,我能做到的话……”
银面具下,他眉眼掠过了一分落寞,静静道:“和他的婚事作废。”
他对着耶律升,定定重复,语声含着些冷讽:“婚事作废。”
耶律升在意识痛得朦胧中,听到他的话,便想下意识反驳,在这么一刻,他只觉得,机关算尽又怎么样,若是能娶到她,死了又怎么样——
但他的情愿只是一厢情愿,他连摇头也不能,耳边是她极清晰的嗓音:“好!”
接着她对旁观的礼官,似乎说了什么,他再没有听清。
他昏了过去,最后一念是,他终究还是差了一些运气。
婚事的确作废了,玉牒划掉了絮絮的姓名,这场紧锣密鼓筹办的大婚,以大王的病发告终。
絮絮想要守在病榻前看着耶律升的情况,玄渊倒冷着脸,道:“不行。”
他鲜少有这么冷硬的时候,令她觉得他在生她的气。
她只好暂时避出去,刚迈过了门槛,殿门在身后啪地关上,巨响,叫她吓了一跳。
嫁衣还没有来得及换,她满心都是担心耶律升的病情,倚在殿外阑干,独自看玉雪飞花,心里思绪万万千千。
也许他是收到了信,赶过来的,却不期然听说,她要成亲……成亲对象还是个病入膏肓的男人。她闷闷地想,恐怕换了她,还要更生气些,总之她待会儿得向他解释清楚才好……
上一回他生气,还是——香腻的场景蓦地浮现在眼前,她脸颊红了一红,探手去摸,烧了起来。
阿格雅在门外时刻听着吩咐,一会儿端水,一会儿递刀,一会儿挖草,只有这时,殿门开一条缝隙,絮絮才能趁机窥一窥里头的情景。
但她偷窥很快被玄渊发现了,在缝隙中,和他冷冷的视线一个对看。
她悻悻走开,生怕自己在他跟前晃悠,叫他想起些不妙的事情,影响他救治耶律升。
她对他的医术向来很信任,有他在,她心里大事尘埃落定,轻快许多,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踱步踱到长廊尽头,反而跟爹爹撞了个满怀。
“哎哟……”发髻上簪的珠帘步摇叮铃铃一片乱响,她抬手揉了揉额头,爹爹却神色古怪,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爹爹,你别担心了,玄渊师兄医术高明,定能治好耶律升。……如此,我们也不算欠他的情了——”
容厦一听,却问道:“这个人,就是你口中的玄渊师兄?”
絮絮见爹爹神色不对劲,点点头后问他:“怎么了爹爹?有什么不对劲么?”
容厦若有所思:“没什么。”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记性很不好了。
絮絮笑起来:“爹你说不定见过玄渊师兄,他行走西北悬壶济世,可能以前打过照面。”
容厦觉得或许如此,没有再细想了。
和女儿重逢以来,她只将自己如何离开皇宫,如何从戎的经历告诉他,没有来得及细说四年。
他还不知道絮絮这四年中,有三年是在蕲山学艺的。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昏黄如染,宫灯渐次亮起,这殿门才终于大开,絮絮忙要进去看看,迎面便是玄衣玄袍的青年,他注视她,“他还活着。别进去,打扰他休息。”
絮絮一听就瘪了嘴,看一眼怎么就打扰他休息了——分明是他不愿意她去看耶律升。
玄渊上下打量她,嘴角勾起了凉凉的笑:“嫁衣不错。”
说着便转头离开了。
絮絮一听他话里满含了嘲讽,心里猛地一跳,便拖着这身繁复的嫁衣去追他,好容易勾到他的袖子,一个攥紧,唤他:“玄渊,你生我的气了?”
两人恰好到了殿宇的转角,四下无人,廊外雪花扑朔,他漆黑眼睛如渊如潭,毫不见光:“我不来,你真要嫁给他?——我给你写信,为何不回?你消失那么长时间,音信全无,原来是到戎狄嫁人了?……”他自嘲似的一笑,“我本不信,今日亲眼所见,不得不信。”
絮絮哑了哑,“我……我……”她垂下了眼睛,复又抬眼,语气多了丝怀疑:“我写了数封信传回柔狐,你怎么说我音信全无?”
玄渊的神色依旧,语气轻快,但显然含着淡淡讽刺:“两个月了,你知道么?这两个月,我起初只是以为山高水长,信笺难抵,怎知你是另有所属,……不想再提旧人了。”
他说着便抱剑转身,身影单薄清瘦,衣袂飘在风中,如宣纸上胡乱横流的墨色。
絮絮叫住他:“……你这次又要去哪里,又不理我了么?”
她站在原地,“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但都没有回音。”她一顿,凝视他的背影,嗓音染着些颓意,“你不信可以问驿站的驿卒,问戎狄的宫女——”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立即提起裙子向他小跑过去,满头的珠翠琳琅清脆作响,扰得人心乱。
“上回我收到了你的信,便着急要回去,但是就这么巧合——耶律升他出了事。他是为我爹爹受的伤中的毒,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不能无情无义。”
玄渊猝不及防被她从背后抱住腰身,抱得很紧。
他垂眼看到固在身前十指交叉的玉白手指,一愣,但旋即就将她的手指掰开。
他自顾自地冷冷地往前走,“我知道了又如何。”
她在原地一呆,忙又追上去,一面追,一面解释:“我不是因为喜欢他——”她脱口而出,“那你今日为什么来劫亲?”
第112章
“因为我看不得你日后守寡受苦。”
他嘴上淡淡说着, 但似乎微恼,也不看她,只管看向大雪, “此外, 还有一事——”
“什么?晁小将军……出事了?”
玄渊嗓音淡淡,将此事道来, “他摔了马,双腿不良于行, 这主帅是当不下去了。你如今众望所归,应速速回军营接掌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