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升的眉眼却染上了笑意,似是淡薄明媚的春光,斜睨向跪在面前的阿布楚将军,复挑眉看着絮絮,什么也不解释。
她见他毫不作为,而且随着阿布楚的话,其他侍从们的神情顿时也变幻莫测起来,甚至称得上……八卦。
除了他们,还有这百仙楼里的客人们,早已注意到了这边的一场闹剧,纷纷看过来,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戎狄男人成家晚的也是常有的事,最晚不过十八、九,但绝没有大王他这么晚的,二十好几了,连个侧妃都没有纳。
从前大家只当是老汗王不重视他,没有给他娶亲,而身份相宜的各贵族的女儿,更没有看得上这位寒酸落魄王子的。
可后来他即位汗王,那些以前看不起他的,莫不趋之若鹜——尽管如此,大王依然没有成家娶过妃。
这隐隐叫人怀疑他是不是那方面不行。
曾经还有谣传说,大王在中原的那段时日,和大衡朝的皇后有染。
但谣言满天飞的时候,大王下令,谁敢传谣,杀无赦。戎狄便再没人敢提这件事了。
直到这个时候。
这个坐在大王身边的姑娘,一身紫衣,眼睛亮得惊人,微微焦急看向旁边的青年男子。
她单是坐在那里,不必动作,笑上一笑,便如同草原上五色缤纷的花海蓬蓬勃勃地盛开,叫人觉得再漫长的冬季,都过去了。
令他们震惊的是,传闻里一向阴沉狠辣的大王,在她跟前,好似敛去了一切阴狠气质,竟然很像那些,来蛮城走商的中原商旅,尤其是江南来的商旅,儒雅俊秀,唇角含笑,目光清澈见底。
他就那么含笑望她。
正当大家都沉浸在了这位姑娘的美色当中时,她忽然对那位阿布楚将军说了一句:“阿布楚将军,我确实不是你们的王妃,我其实是——”她笑眯眯地压低了嗓音,“你口中的妖女哦。”
阿布楚将军:“妖女?”他慢半拍想起了片刻前自己说过的话,瞪大了眼睛,“你是……”
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容色倾城如明珠般璀璨的少女,竟然就是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平北郡主容溯。
她屡战屡胜的战绩早就传到了他们戎狄人的耳朵里,平叛乱、捉楚擎,退乌支、定柔狐,转战三千里,剑当百万师!
整个西北,谁人不知她的赫赫威名!
阿布楚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了,絮絮压低了嗓音笑说:“阿布楚将军快起来吧,地上多冷啊。”
一旁的青年眼神示意了他,他呆愣着爬起来,垂首恭恭敬敬立在一边,低声说:“臣,臣先前胡言乱语,多有冒犯,请,请郡主见谅……阿布楚不知道郡主是,是,大王的贵客……”
耶律升终于开了口,嗓音依旧淡淡:“不知者不罪,况且将军还献上了宝物。不过,将军这醉酒了就胡言乱语的习惯可不好。”
是挺不好的,侍从们都替将军捏了把汗,去红雀宫没见着的大王,在百仙楼见着了,编排大王的小话都让大王听得一清二楚。
真不知道将军,还有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
他们都在瑟瑟发抖。
原以为,以大王的秉性,少不得要杀两个人助助兴——结果没有,等这顿饭吃完,他们回到自家府上,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今天,脑袋尚且在脖子上,不错不错。
他们自是不知,他们家大王听了平北郡主一番话以后,自是不好再当着她的面杀人,他们理当给郡主她磕一个。
阿布楚也同样后怕,回去后便给自家供奉的狼神拜了拜。
但他却也不解,既然这位平北郡主已经飞过了九藏山,大王他缘何又要加强边防,还下令,不准一只蚊子飞过去呢?
——
絮絮如愿以偿拿到了这块羊脂白玉,放在手心里,喜滋滋地翻来覆去地看,又问耶律升,这儿有没有手艺不错的玉匠师傅。
他心中隐隐期待。
她的事,他向来有求必应。
因此他秘密召见了蛮城的官员们,就问了一个问题:“蛮城,哪里有手艺不错的玉匠?要最好的。”
搞得大家诚惶诚恐以为要做什么;问出这个,大家十分担心万一推荐的玉匠不够好,会连累自己的小命,所以最后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出来,蛮城没有好的玉匠。
大王阴沉沉地看他们,这时,有个胆子大些的,提了个建议:“大王,臣听说五甸城有位玉匠号称鬼手,十分有名。”
五甸城在蛮城的东北方向,更深入戎狄,闻言,只见年轻的王眉眼微动,显然动心。那提议之人暗叹,祸水东引成功。
回廊看雪,浓如酒的夜色里,大雪飘飞。
絮絮听耶律升说了这位在五甸城的玉匠鬼手,左右一想,又问他:“楚临他们有消息了么?”
“尚不知在哪里,但有消息传来,说在五甸城见过他们,料想是经过了。”
絮絮才说:“那太好了,正好走一趟,说不定顺便能抓住他们,我就能回去交差了!”
耶律升瞧着她笑眼盈盈,垂下眼睑,若有所思,半晌,说:“这么着急走?”
絮絮心道,自然是着急的,玄渊那边,她好久没有联系,也不知他怎样了……况且她尚有那么重要的事情做。
耶律升见她不说话,试探着问:“是想家?”
她摇摇头:“我没有家了。”
耶律升也静了下来。
好半天,他说:“抱歉,我忘记了……”
絮絮笑了一笑,侧过眸子望他,他眉如泼墨,眼睛黑沉,注视着廊外大雪,说:“没关系。”
他想说点儿什么来安慰她,但于此时才觉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说话。他最后,静静地说:“你愿意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我……”
她打断他:“耶律升……你知道我是谁,对么?”
他的话哑在嗓子里。
她撑在阑干上,夜雪扑到她的乌鬓上,廊间灯火暗淡,她的睫羽似合拢了翅翼的蝴蝶。
他只好点了点头,
她说:“所以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说一句心里话,我这前半生,为情所伤,以后再也不想受这样的苦。……”她看向他,眸子亮晶晶的,“也许不会成家了。”
暗处,他默默攥紧了拳头。
“我向来是拿你当朋友看待,仅止于此。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的——”
她拒绝得十分明白,十分彻底。甚至告诉他,她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成亲,宁可孤身一人,面对万千风雪,也不想要他陪她一同扛起风风雨雨。
他们之间,始终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是戎狄人,她是中原人,此前戎狄与大衡纷争不断,她的父亲向来威震边地。无论如何,他们似乎都不可能了。
况且这只是他的单相思。
他的心意还没有剖白,已被扼杀在了喉咙之间了,他注视她翩然离开的身影,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时幽州一战,传闻她父兄在二王兄的突袭一战中战死……但后来他赶到战场,想要殓收他们容家的尸骨,却并未找到。
难道说,她的父亲兄长没有死,而是……
他眉头一拧,心头却忽然冒出了一丝希冀,倘使他们间没有隔着这一重家仇……会不会,会不会……
便是再怎么渺茫,总要去试一试。
——
五六日后,他们到了五甸城。
五甸城比蛮城的规模还要大上许多,絮絮到了这里,直奔那位玉匠的铺子。
鬼手师傅问她想要雕一件什么东西,絮絮早已在来的路上想好,说:“白鹤。”
过了两日去取,她将那栩栩如生的白鹤玉佩捧在手心,左看右看,鹤羽纤毫毕现,展翅欲飞,她宛若捧着一件至宝,满心欢喜。
她不住地想,玄渊收到这玉佩,一定很喜欢。
但现下却没法给他。
耶律升一直以为她是准备送给自己的,试探过好几回,甚至暗示过,再过半个月就是十一月十二——他的生辰——她彼时完全不明白他的暗示,反而一拍脑袋:“呀,你的生辰?”
忙着说要准备个贺礼。
那块羊脂白玉的玉佩,却半点没有提及。
耶律升自己向来喜欢些中原文化,即位以后大力推行宣传,所以那块经鬼手师傅雕琢的白鹤玉佩,简直击中了他的心。
但她这个态度,不禁叫他渐渐生出怀疑,所以她说要送的那人不是他,——是谁?
第107章
除了那块白鹤玉佩, 絮絮还有正事要办,那就是捉拿楚临。
而且她要活的。
鉴于耶律升已经帮忙探听到了他们的行踪,她又十分担心他们会因为宁死不屈而自裁, 那她的功劳可就要大大折减。
因此自得知了他们经过五甸城继续往北, 要向戎狄王都逃去,便不再大张旗鼓地行进, 改为偷偷摸摸。
耶律升也答应她隐匿自己身份。
五甸城距离王都,那比蛮城到五甸城要远得多了。
戎狄有千里大漠荒原, 北出五甸城,就是茫茫的荒漠。
冬日,雪落得急,但在大漠上, 化得也快。
他们担心打草惊蛇,干脆乔装成了商旅。轻装上阵,只带了五十个衡军精锐的士兵。
那天,路过了个村子,探听得确然有如他们描述的人经过,而且走得不远, 说是要去王都, 投奔亲戚去。
那个村民亮出了他们过路时给的饭菜钱,确实是大衡铸造的银锭子。
但是茫茫荒漠上委实难以轻易寻到人迹,一追就又是十来日。
絮絮深感楚临这帮亡命之徒, 别的能力不行,逃跑却有一套。
进了十一月, 大漠天气更加的寒冷。
絮絮诚未想到追捕楚临, 还是从西北追到了东北,一路看遍了戎狄大漠荒原的日出日落, 飞雪飞沙,追到了戎狄王都。
她在一边愁眉苦脸,已经拖了太久。
耶律升见她心情低落,笑着宽慰她道:“探子说他们进了王都,没有出去,想必还留在城中。现下已是瓮中捉鳖,何必发愁?我已吩咐下去搜查可疑人物,这时间里左右没事,要不要出去跑马?”
絮絮哪里有心思跑马,然而发愁也没有用,楚临狡猾得很,这么一路,有时扮做乞丐,有时扮成牧民,有时候也伪装成商旅,她总不好在戎狄的王都里挨个儿抓来问:“你是不是楚临?不是?说句戎狄话我听听?”
耶律升既然这么提议,那跑跑马也不错,便当做散心。
今日适逢雪停,西萝马场设在王都西郊,远远望去不见尽头,遍地皑皑白雪,犹如琼山玉境。
耶律升叫人牵来了两匹马。
灿金色的毛色,威武高大,昂首挺胸,絮絮愣了愣:“汗血宝马?”
他正梳理马儿的鬃毛,闻言,侧过头来,漆黑眼睛弯出笑意:“是啊。”
他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到她手里,含笑说:“烈马配美人。”
她翻身上马,遥遥想起了四年前和耶律升在北陵行宫的马场跑马的情景来,那时是盛夏,草长天青,他还是个隐忍低调偶尔有点气人的异族王子。
两骑踏雪离弦般消失在侍从们的视线里。
朔风正狂,絮絮伏低了身子,纵马驰骋。天地偌大,四下空旷,仿佛得到了无穷无尽的自由。
世间似这样的自由能有多少。
她在马上,清凌的嗓音和着风声浩大:“好大的马场。”
风声里,一旁青年的嗓音几近破碎,他说:“喜欢吗?”
“喜欢!”
纵马疾驰,剧烈的风从耳边掠过,声音仿佛都被淹没了。
这时候,她眼前一花,林野间突然跑过了一只活物,她急忙盯紧那个方向,放慢了速度,耶律升见她缓了下来,没有问缘由,也即缓下来。
两骑并行,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嘴角慢慢扯出了一点笑意:“是猎物。”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肯定。
絮絮专心致志盯着,一面张起了弓,抽出羽箭,小声道:“看着还挺大,恐怕是鹿,或者什么。”
耶律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射中它就见分晓了。”
絮絮对猎物志在必得,洋洋自得说:“等着吧,今天吃烤鹿肉。”
说着,扬了扬下巴,率先拍马去追那头猎物。
大抵离了有一段距离了,絮絮驱马靠近,似乎惊动了那个猎物,忙地窜逃,絮絮瞅准时机,急忙拉弓射箭,嗖嗖射出了两枝。
箭没入丛林,不晓得有没有射中,她忙要察看,谁知道林野枯树枝一阵簌簌,远远望见那只猎物负了伤,扭头跑了。
一路鲜血痕迹,大概是射中了,絮絮哪里容得他跑掉,转就又发了三箭。一箭扎进雪地,一箭沾到猎物后腿,最后一箭正好钉进了猎物身子。
忽然飘起了雪,絮絮一面暗骂戎狄的天气委实无常,一面欢喜着烤鹿肉算有了着落。
耶律升一直优哉游哉跟在她后头,她驱马去捡猎物,到了近前,谁知愈看愈觉得不对劲,好似不是一头鹿。
更近了十来步,眼前终于分明,她惊了一惊:“人!?”
只是那人身上穿了棕灰色毛皮的衣裳,远看便显得像鹿了,絮絮心中咯噔了一下,箭矢还插在这人的身上,汩汩流血,把周围的雪地染得殷红。
絮絮急忙下马去察看,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犯这种错,会把人看成了猎物……这要是伤了他的性命,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她两三步到了那人跟前,耶律升才悠悠翻身下马,走到她旁边,抄着手站着,看着絮絮把那人翻了过来。
待絮絮看清了这人的容貌,更加惊了惊:“楚临……?”
眼前的男人面色冻得发青,嘴唇发紫干裂,狼狈不堪。絮絮眉头一蹙,怕他算计,忙退开一步,抽出剑来格在他个脖颈处,冷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年轻男子,大约冷得说不出话——或者是太疼了,还在汩汩流血,嘴唇翕张,但絮絮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他的眼珠子转了一转,转看向立在絮絮身边的青年。
耶律升轻笑了声:“真是意外之喜。”他望着絮絮,“你瞧,出来跑马,果然有所收获。”
絮絮却还警惕:“他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会不会有埋伏?……”眉头拧着,“不管了,先捉他回去。”
耶律升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主动说:“我来押他,省得脏了你的衣裳。”
说着拽起了地上的男人,横架到了马背上,带了回去。
楚临交代说,他们逃亡到王都,……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了。王都又在盘查,他只好在郊外流浪,没想到,还是被他们捉到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有时望向耶律升。
这个残忍的年轻男人。
那时候在九藏山,他就被耶律升抓到了,他以为,凭借父亲他们与戎狄的交情,耶律升会帮自己,但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