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手腕也被震得一痛,没想到对方的本事不小,连她也差点没有挡下。
但闻他声音, 絮絮又不免庆幸,幸好她挡住这一击, 否则不敢想象, 恐怕手无缚鸡之力的元铉,就要命丧当场。
原以为刺客一击不成, 定要逃走了,谁知絮絮抬眼,便在十来步外,那道白影杵着他的剑,淋漓大雨浇透白衣,他似支持不住般摇摇欲坠,依旧强撑着。
他面容极其普通,放在人海中绝认不出,束发一丝不苟,唯独一双漆黑眼睛,幽深不见底。他白色衣裳逐渐被殷红浸湿,絮絮意识到这刺客恐怕受了伤。
絮絮莫名觉得,这个刺客,有一丝熟悉。
大雨瓢泼,逐渐生出浓浓雨雾,缥缈在他们之间,絮絮未及多想,今日不能出乱子,当即稳了稳心神,提起剑,向刺客走过去。
周围的护卫们总算有所反应,纷纷拔剑围拢过来,众剑反射寒光,格外晃眼,是这般暗沉的天色里,最明亮的光。
晃到了那个刺客的身上,白的衣,红的血,不知是哪里伤口崩裂,鲜血如注地流淌,短短一眨眼功夫,不单湿透了白衣,甚至淌到祭台上,混杂雨水四流。
絮絮握剑,冷冷指向他,他不避不逃,而只是站在原地。
直到剑已指在他的咽喉,他也没有丝毫要逃走的迹象。
絮絮反倒生疑,凭他刚刚一击,武功不在她之下,纵然是在千军阵前,要想逃走,也是轻而易举。他却没有。
更没有挣扎,负隅顽抗。
她于是冷声问他:“你是谁?受何人指使?为何刺杀四殿下?”
一剑之长,只要再近一点,剑尖就能划破他的喉咙。
他们离得是这么近。
他久久未答,倒只是望着她。暴雨如注,絮絮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看到那张分明极其普通的脸上,他的一双漆黑眼睛久久凝视她。
他张了张嘴,徒然发出音节,不成字句。这令他眉头蹙起,神色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刹那,但久到她以为过了一甲子的光阴——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猝然跌跪在了面前,像是支持他的力气,彻底被抽干。
絮絮一愣,旁边的护卫请示说:“郡主,如何处置?”
絮絮沉吟时,元铉默默上前来,嗓音轻轻:“郡主,……”
他似乎想替这个刺客求求情,只是开口得十分为难,“今日是良辰吉日,郡主莫要为他,耽误了良辰。不如昭显恩德,放——”
“放了他”三个字话音未落,眼前骤掠过一道银光,刺客手中剑如离弦之箭刺往元铉,絮絮大惊失色,带起没有反应的元铉堪堪往旁边避过这剑。
他出剑出得猝不及防,饶是絮絮躲避了得,元铉的那胳膊上还是被剑划出一道口子,森森渗出鲜血。
如弯月的眉微微一蹙,絮絮忙查看他的伤势,他微垂眼眸轻轻摇头:“我没事的。”
絮絮再看那个刺客,他积蓄力量,筹此一击没有得手,恐怕这时候,是真的耗尽了力气,彻底跪倒在雨幕中。
絮絮刚刚心头确实闪过一丝善念,打算积德行好,放他一次,可他竟然伪装不敌,趁她不备,再次偷袭元铉。
这实在不可饶恕,她眉眼愈加冷冽,安置好元铉在一边,攥住剑柄,步步向这刺客走来。一步一步,踏起一朵朵染着鲜血的水花。
她眉目素来艳丽,宛若地狱修罗。
逐渐逼近……
他微仰着眼睛,脸上是认命般的悲哀,冷冷的剑,再一次指在他的咽喉,“我给过你机会了,可你不应该再伤害一个手无寸铁,甚至为你求情的人。说,指使你的是谁?说出来,留你一个全尸。”
漆黑的眼睛闪了闪,映出絮絮的影像来,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处,絮絮倒是愣了愣。
“絮絮。”他的口型说。
絮絮心里一咯噔,生出疑惑的同时,读着他的口型:“他、是、扶、熙……”
她不可置信,回头看到清隽柔弱的白衣青年,眉眼温和站在她身后,抱着胳膊的伤,十分不知所措。
注意到絮絮异样的目光,他愈加手足无措,便要过来,絮絮叫住他:“你别过来了,省得发生什么意外。”
他便乖乖点头,不再动作。这模样……她怎么也和那狗皇帝联系在一起。
她回头再看这个刺客,益发觉得熟悉,她又靠近一步,他成了个血人,几乎没有一点威胁可言,就连张嘴,也是呕出一口一口鲜血,她试探问:“你是谁?”
他费尽了所余的气力,抬手拉了拉她垂下的衣角。
絮絮蹙着眉蹲下来,终于和他平视,他的嘴角微微一勾,絮絮愈发觉得奇怪了,咣当一声,有什么从他袖中掉出来。
絮絮定睛一看,目光冻住,张了张嘴,神色骤然变得震惊。
白鹤玉佩!
怎么会在这里!难道……难道!
她脑海一片空白,望着玉佩,又望着眼前人,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来。
她不及多想,连忙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只闻得到浓烈血腥,她心中隐隐预感不好,嘴唇动了动,哑着唤他:“玄渊,是你么?”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心里已有了答案。他微弱地眨了眨眼睛,絮絮眼眶一热,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此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丢开剑,早已忘记这是三军阵前,百味杂陈,忽然想到什么,匆匆忙忙找出他垂在袖子里的手。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摸索到他手腕上的穴道,咬了咬嘴唇:“玄渊,……你不能有事。”
她想要效仿他,给他输送修为续命,可是他伤得太重,源源不断的修为送进血脉,仿佛石子儿跌进无底洞中。
他的生命,在以极快的速度流逝。但大抵有了一点点的作用,他终于可以开口:“絮絮,别浪费。……我大限已到。”
他易容而来,才得以一路避开追杀。他已强行为自己续命,今日是最后大限。
他知道她的考量,若是今日,“四殿下”出什么意外,功亏一篑,下一回再遇良机已不知是何年何月。
可她算差一筹,不知豺狼虎豹埋伏身边。她顾念前生旧情,可他绝不能坐视不管,放任某些人继续潜伏,时时令她处于危险当中。
他心中明白,也许她要很伤心,但即使如此,他也一定一定——要杀了他。她不能做的事,他要替她做,不计代价。
他微垂眉眼,有她的内力输进来,重新攒了些力气,他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动了动。
他想,这一击,絮絮没有办法再保护“元铉”,他若自救,必要露出马脚了,若维护自己的形象,便要赌上性命。
他想,依照自己这位同胞兄长的个性,无论如何,他不会选择放弃性命。
一枚银镖破空而去,穿过苍茫大雨,银丝线折射出了刺眼寒芒,镖如游蛇,快不见影。
絮絮没想到他会第三次出手,回头一望,心中所想,和玄渊一样,若当真是扶熙——以他的武功,不会避不过去。
她没有动。
她的神色刹那一变,连同玄渊一起。
事情太突然,电光火石之间。
那道清隽白影,只是瞳孔骤缩,没有避过银镖,镖正中心口,顷刻间血色弥漫。
他捂住心口,隔着茫茫雨雾,可见神色哀戚,痛得闷哼一声,倒退两步后,伫立着再无其他动作。
他的眼睛遥遥看着絮絮。
不仅是絮絮,玄渊也微微睁大了眼睛,难道说不是扶熙,他猜错了?
可当下的情势,自是没法再验证,只因玄渊已支持不住。
到了衡量之际,只有絮絮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四殿下,可双方都受了伤,若是向外宣称,元铉是真正的四殿下,那么玄渊被当作刺客,何等不公?他本以过了二十余年,无亲无故的日子,剥夺他最后的身份……
若是宣称玄渊才是四殿下,可他伤重至此,如何能……届时满城风雨,民心又该如何稳固?
决断,决断,她垂眼注视他,想抬手,揭开他脸上的面具,手却颤得十分厉害。
他漆黑眼睛望她,似乎少看一眼,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他呼吸本就轻,——现在,愈发轻了。
她才慢慢地抬起眼,看到三军将士,巍巍列阵在祭台下,每一双眼睛都饱含期待地望着她。
絮絮再回过头,仰起看到了城楼之上,满朝文武的目光。有猜忌怀疑,有好奇不解,更有冷眼旁观,似乎在准备寻她的错处。
太后和晁幼菱的目光更不必提,全是焦急,今日成败在此一举,此举成败……全在于她了。
最后视线才落到不远处伫立着的白衣青年,他目光清澈,始终那样望她,好似她做什么,他都会支持她。
第122章
大相国寺。
衣着一领杏花白织金绣裙的纤瘦女子, 推开木门,廊外是瓢泼大雨,雷鸣电闪。她侧了侧纤长颈子, 低声问:“外面……”
侍女摇了摇头。
她转头, 沿着木长廊,慢慢走了几步, 走到尽头时,廊外雨点飞溅, 溅到她的衣襟衣摆,她微微仰头:“让哥哥救驾来,来了么?”
侍女讷讷:“娘娘,没有信……。”
赵桃书怔了很久, 忽然凄凉笑起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本宫得到的,竟是一场镜花水月么?”
她愈笑愈开怀,止不住似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听说容沉回来了。她杀回来了。
从前以为,容沉输得那么彻底, 家破人亡, 容颜尽毁,幽禁在冷宫中,这一生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彼时自己春风得意, 替下容沉,成了大衡第一美人, 况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她以为,陛下对容沉不过是些许亏欠愧疚, 只要时日一长……总会忘掉她,最后她才是真正的赢家。
赵桃书慢慢坐下,坐在美人靠上,有些倦怠地撑着腮,像这三年来每一日,坐在这里赏景。
她居住的小阁,很清净,临廊外是满目的参天古树,瑟瑟风动,便哗然地响。
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容沉还是离开了。
容沉像一柄锋利刀,宁折不弯,即使到了穷途末路,还是用她的锋刃,在陛下心头划了一道不可磨灭的血痕。
赵桃书不仅一次在想,为何偏偏是容沉,家世显赫,容颜美丽,父兄疼爱,是上京城多少男儿的梦中人。
以前她还很庆幸,至少容沉心心念念的陛下,喜欢的不是她而是自己。她最想得到的,反而属于自己……这是她唯一能宽慰自己的一件事。
而今,连这一点,她也不再占据优势;她的确没有一样比得上容沉的了。
明明如今赵家也是上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了……容沉的父兄会打仗,她的父兄也可以,赵桃书心中这样想,但事实却俨然并非如此,事实就是那样,当年若非她设计矫诏,容沉的父亲不会战死,更没有赵献什么事了。
赵家的儿郎后辈们,如今哪一个又能真的顶天立地,全不过借着她的名头在外,纵饮娱乐吃喝嫖赌……
就连她想让哥哥在今日救驾,若是成功,自少不了他的第一等功,或许陛下就愿意回头看看她了——他都无能为力。
她心里和容沉较劲较了一辈子,可如今容沉回来了,她衣锦还乡,而自己幽居大相国寺,已经过去四年。
新帝!
赵桃书心中,蓦然燃起一线希望。
她对这位四殿下略有耳闻,听说过他的德行为人、身世过往。
她暗暗捏紧了手指,目光盯着雨中剧烈飘摇的树枝,“本宫不信命,本宫绝不会认输的。”
她目光下视,看到裙裾上盘着的凤凰纹饰,虽然暗淡破损了些,她垂手掸了掸,又定定站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大相国寺里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赵桃书已催问了十来次有没有新的消息,侍女都摇头。
直到这时,外头一阵喧吵,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跑来,撞开了她的门,说:“娘娘!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
赵桃书心提到嗓子眼:“怎样?”
小沙弥兀自在喘气,她急得顾不上自己素来的仪态,提起裙子到他跟前,慌不迭地摇了摇他肩膀:“陛下怎么样了!”
小沙弥喘得厉害:“陛下,陛下被幽禁……”
赵桃书一个踉跄,眸子陡然睁大,转眼脸色白起来:“其他人呢!?”
小沙弥垂头:“赵将军救驾……但……郡主以清君侧的名义也将他……”他抬起脸,神色难看,哭号起来:“娘娘,怎么办?”
赵桃书愣了一会儿,复抬起了手,理了理鬓发,勉力维持冷静:“没关系。都没关系。”
一夕之间风云骤变,如今日这不绝的雷雨。
上京城满城风雨,莫不在传,今日上京城门外的一番变故。
他们说,今上得了失心疯,已不能再做皇帝,因此顺奉天命,奉请陛下于幽华殿休养。名为休养,实为幽禁。
尽管大家心中确实觉得,陛下近些年所作所为,十分疯狂,譬如将自己最宠爱的贵妃、后来的赵皇后给送到大相国寺,一去四年不返,又很笃信鬼神之说,沉迷于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术中。
但论起来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一位又没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单单以上面的事实,不足以说他是失心疯了。
后来才有知情人说,之所以说今上疯了,是因为,他抵死不认自己是当今皇帝,而一味臆想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百姓,来自江州云来,名叫元铉。
知情人言谈不细,约莫可了解到,那日风云之中,陛下与四殿下这对双生兄弟,三军阵前初次相见。
的的确确,生得一模一样。
再后来故事到了坊间爱说风月的说书人口里,总算编出了个前因后果,大伙儿才知道,故事之中平北郡主容溯,正是当年未死的孝烈皇后容沉。
这段故事要从郡主的一个梦开始说起。郡主曾梦到前生夫妻之缘,可惜缘分太浅,梦境之中夫妻未能共白头,而夫君元铉率先病死在了允州。
郡主梦醒以后,誓要寻到夫君转世。于御园饮宴邂逅与夫君容貌相似至极的三殿下,误以为三殿下便是梦中夫君。
其间种种曲折不如意事,已成过往。
直到昨日,两人对峙于三军阵前,陛下坚称自己是郡主前世相许的丈夫,四殿下遭遇追杀,伤重累累,但也强撑着说,他绝不是。
风雨如晦,生死之际。
白衣青年眉眼清浅哀伤,一一说出前世种种细节。
“……这些时候,我时常能梦到你我的前生。梦到我生病的时候,你陪在我身边,你说窗外的火光,像烟花。”
絮絮闻言,不由一怔,这样的细节,恐怕除了他们自己,再没有其他人知道。
若当真是扶熙伪装,可……可缘何他能知道这些,又怎样竟能脱胎换骨一样,彻底成为另一个人的模样呢?
这些时日的相处,令她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