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内心,从不愿错杀三千负尽天下人,何况是……他呢。
正此时,她怀中的玄渊咳嗽起来,断断续续说:“絮絮,别信他,他素来狡猾,说的这些话模棱两可,若问细节,他便不知道了。”
絮絮定了定神,复看向那白衣青年:“好,那我问你一件事。这件事,只有阿铉知道。你若是他,……你不会不知。”
他定定望她,漆黑眼睛里依旧是那样盈盈,盛着一许不被人信任的伤怀。
絮絮垂眸,咬唇咬了很久:“前生,我们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他愣在原地,果真没有答上来了。愣了很久,动了动嘴唇:“我……”
围观的将士们大都明白过来,恐怕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那人,不过伪装。
可即使伪装已被识破,他却依旧不肯承认自己是谁,只反反复复说,自己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
他漆黑眸里满是无助,到了这末路时分,到了最后,都只以这清弱的书生模样示人。
就算被剑抵在脖颈,就算他明明也身怀武功,也没有丝毫抵抗的动作。
他只是,太难过了。难过地看着她,漆黑眼里似有泪水,但被大雨模糊得不清了。
絮絮的冷剑抵住他,四目相对:“你再怎样想做阿铉,你也不会是他。你永远不会是他。抱歉,当年是我认错了人。”
他不再辩驳,喉结滚动,周围絮絮的亲信们已经包围住他。
有声音漫漫响起来,大概是说,陛下失心疯,不宜理政,暂于幽华殿休养……
他注视她的背影,低声喃喃:“容沉,你有没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喜欢过我?”
她已自顾自到那边背着玄渊离开,对他这个问题充耳不闻。
絮絮到底还是没有选他,哪怕在玄渊的情势如此危急,选玄渊的恶果远远大于他的情况下,她还是没有选他……
他想,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大雨浇透了身,他好像已经习惯这样冰冷的世界,习惯心口上难以忍受的剧烈痛楚。
可今日,还是觉得有什么在破碎,破碎得彻彻底底。
絮絮的做法无疑已向世人宣告了,皇帝疯了,幽禁行宫养病;玄渊是真正的四殿下,但也危在旦夕。
后来之事,大家多少有些耳闻,平北郡主因战功显赫,受封永定王,摄理朝政。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乃是一等一的荣耀。
永定王殿下,最大的心病就是四殿下,广求名医,为四殿下救治。
她亲自择了扶暄作为四殿下的姓名,望殿下有如寒中之日,永暄昼天。
可四殿下不过强行用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
御医们莫不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至多能再活三天。他们又奉劝永定王,与其如此让人如此痛苦,不如让他安安静静……
御医们这话都没劝完,就被永定王殿下赶出去了。
永定王殿下为四殿下不知用什么法子续命,强行续到第四日,他幽幽转醒。
但不过是回光返照,四殿下自己也是医者,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劝说殿下她不必再浪费修为,她日后若能好好的,就是他毕生的心愿。
殿下大哭一场,却说无论如何,她一定不会放弃。
本以为再无希望了,但这一日,倒有人前来拜会永定王府。
那人并非其他人,正是长婴真人。
第123章
甫一见到长婴真人, 絮絮眼眶一热,顾不上什么,拉着师父衣袖:“师父, 师父……师父您快救救玄渊, 他,他……”
她如同看到了救星, 泪水盈盈,她极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她攥住师父的袖子, 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看师父的眼神犹如看着世上最后的救星。
絮絮心底未尝不明白。
长婴真人抚了抚她的头发:“絮絮,别哭,说不定有什么法子。”
她泪流满面, 抽泣时,身子止不住轻颤,依旧强作欢颜,弯出笑意,茫茫然说:“一定有的,……”
傍晚时分, 夏日凉风吹过庭廊, 连日下雨,不见放晴,玄渊养病的小院里, 栽了丛芭蕉,雨打芭蕉, 榴花欲燃, 一派欣欣向荣。
絮絮拉着师父小跑进了屋子,浓烈的药的苦味远远近近漂浮在空气中, 她望见倚靠在床上的青年。
他憔悴极了。
漂亮的容颜苍白如纸,仿佛一碰就要碎掉。
那时三军阵前,大雨如注,她、扶熙还有他三个人在祭台上对峙,拆穿了扶熙的伪装,他的身份也大白于天下。
瓢泼大雨里,她慢慢揭下了,缚在他脸上的□□,玄渊原原本本的容颜,彻底在她眼中暴露。
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俊美容颜。天上月似的长眉,眼若星辰,纤密的眼睫微微覆盖着漆黑眼睛,在眼下,殷红泪痣,似朱砂一点,令天地万物的颜色,都显得暗淡了。
他那时候,轻轻弯着眉眼,在笑,是他一贯的清和的笑。
就算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笑得出来!絮絮又气又悲哀,探手抚上他的眉眼。
和阿铉当真是……一模一样。
若再回想扶熙的模样,他的容颜更冷峭,眉眼锋利,断不似他这样的春花秋月般温和,至于他的伪装,便更拙劣了,只一味的温柔,像是天上云、水中影。
他总归不像。
可玄渊却像极了。若当年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他……恐怕,就算扶熙也一并出现,她也不会认为,扶熙会是阿铉的今生的。
她又想起了扶熙那最后一问,问她有没有一点喜欢过他——
她福至心灵,突然有点明白,为何玄渊总也不愿意在她面前,解下面具。
——因为他喜欢她,不愿她喜欢他只是为了他的容貌,而希望她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
傻瓜,……她只想骂他,也骂一骂自己。原以为此心固若金汤,再不会动情,可早已身陷而不自知。
一盏烛在案上亮着,烛泪流满金荷盘,焰火飘飘忽忽,就要燃尽。
玄渊听到声息,慢慢睁开眼睛,苍白嘴唇微微动了动,“师父……?”
絮絮跟在长婴真人后面,预备着师父需要什么东西,便去寻。
长婴真人替玄渊诊了诊,絮絮就望着他伸出锦被的修明如玉的手发呆,白得刺眼。
长婴真人垂着眼睛,好半晌,把他的手掖回被子里,探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一声叹息。
絮絮听到这声叹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霎时流出眼眶,不可置信地望着师父背影,急切上前,下意识抓紧了师父的袖子:“师父……要用什么药……?要怎么做?”
长婴真人轻声道:“絮絮,你先出去,为师和玄渊单独说两句话。”
絮絮眼里泪光闪了闪,默默点点头,出门前,还回过头瞧了一眼玄渊。
她关上门,长婴真人这才收回目光,复看向了形容消瘦的玄渊,摇了摇头。
雨丝敲窗。
玄渊用力才堪堪开口:“师父,……还有救么?”
他漆黑眼睛里尚有期盼,师父微微摇头:“一成的希望。”
他眼里光暗淡了些。
他对自己这情况心知肚明,偏偏还要抱有一丝希望。可是何其渺茫。
但这都是他自己选的路,怨无可怨,恐是自己命薄,当年师父断言不假,他诚然命数不详,命途多舛。
他在戎狄,跋涉千里赶到了戎狄王都,他私心里就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犹然记得师父送他和絮絮两人下山时,单独叫他到一边,叮嘱他,他此行命中有道生死大劫,劫位在北方,千万千万当心。
他本不应去戎狄犯劫。但是世事正如此无常,絮絮音信全无,他怎么放心得下,待进了戎狄,得闻她要为了报恩,嫁给耶律升,他又如何能坐视不理冷眼旁观?
耶律升不单伤重,而且所中西域奇毒,深入五脏六腑。他知道耶律升病入膏肓,凶险非常,却还是一意孤行,强行救了他。
这个办法说来容易,不过是以自己作为媒介,将他的毒引渡到了自己身上。耶律升没有内力,他却可以借助种种办法,排解毒素。
他到底还是太过自信,因此筹划之中,只要每日坚持放毒化解,可坚持到蕲山,再请师父帮忙,定然不会有事。
然而这个办法只是说来容易。
耶律升的死敌不知从哪里寻到了这般凶险的奇毒,连他也只能勉强维持,但武功五感大打折扣。他总担心在絮絮面前会露出马脚,让她知道他引毒自渡,还不知她要怎样……
因此他只在每日入夜以后,悄无声息寻个地方放血化毒。
那夜他到僻静雪山里运功化毒时,她悄然跟来。他一路竟毫无察觉,被她发现后,他想,若再继续同行,她大抵就要知道这个秘密,只好不告而别,独自回蕲山。
他计算时日分毫不差,绝没有差错,但是世事难料天道无常,他没有预想到,他会遭遇雪上加霜的一道大劫——他那素昧平生的好皇兄,下了追杀令。
于是大内禁卫、黑白两道上的高手们纷纷追杀。他身中奇毒,本就虚弱不堪,几次三番过后,更兼身负重伤。
他不知为何他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兄突然对他下死手。
而他的真正的身份,亦不知缘何泄露。
在随州,他已负伤累重日薄西山,为避追杀,在一处村落养伤时,还是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不知名杀手的毒手。
大限七日,那时他心中隐隐知道了,这便是自己的生死之劫。也隐隐知道,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桑缙找到了他。他托桑缙,给絮絮带一句话,还有他偷偷藏了很多年的钗子。
他想,日后她一定会像师父断言的那样,凤遨于九天之上,纵享这万里江山,那时候,他希望她,别忘记自己。
别无所求。他若大胆一点,就该像耶律升那样,向她表明心迹,如此就算死去,也会成为她心中,不可磨灭时常记起的一道痕。
但他从不想成为她的伤痕,只想做她身边一缕光,哪怕微不足道,总能照亮一些路。让她想起他时,只觉得美好,不要觉得疼。
这就是他毕生所愿。
三月初七那日,他诚然已觉得死亡将临。人在濒死之时,大概会想起一些,不属于今生的记忆,所以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有旧世的云水,一点一滴,清晰如昨。
他梦到自己的前生了。和她。
梦到前生的相识,成婚,洞房花烛夜,海誓山盟。
梦到前生的辗转,清贫,颠沛流离路,乱世狼烟。
也梦到前生,最后一夜,允州城破,彻夜的火光,像烟花。
那句他的许诺,便在耳边回响不绝,他说,等他好了,就带她去烟都的城楼上看烟花。
梦中惊醒,他发觉是夜里,但还没有死掉,他一边是庆幸,原来这么多年,他只是在吃自己的醋,她心中那人,一直是自己,也庆幸他们这一辈子,不必再受乱世中的清贫之苦——另一边,他却颓然不已,他得知这真相,未免太迟,迟到他已无法再实现他前生的诺言了。
隔了一遭生死,两世茫茫。
难道还要等到下一世,再实现么?他自顾自摇头,自顾自下了床,提着剑,连夜赶去见她。
他至少要把那人的真面目揭穿,至少……再去见她最后一面。万一……下一世遇不到了,怎么办?
他的确已是末路穷途了。
长婴真人知道了来龙去脉以后,也只余下微微叹息。玄渊从怀里取了一只小瓶子,殷切望向师父:“师父,若是我没有生还希望了,……还望师父,将这个,给絮絮喝了吧。”
师父接过瓶子,轻轻嗅了嗅就知道是什么,“忘情水?”
他点了点头,敛下漆黑的眼睛,轻声说:“她只会忘记我,如此,不必伤心。”
若说来见她之前,他总望着她以后能记得他,可这几日,每见她泪流满面,伤心不已的模样,心口便发疼。
他迟迟没有告诉她自己的那个秘密,她知道了,也徒增伤感。
与其记得而伤心,不如忘记,反倒了无负担,才觉欢愉。
长婴真人注视了他半天:“你想让絮絮忘记你,可这于她,如何公平。”但他到底收下了药瓶。
出来时,满庭晚来风雨正急,雨打芭蕉,絮絮在廊下徘徊,忙地凑过来仰着小脸焦急问:“师父要用什么药?我去拿!”
长婴真人道:“絮絮,为师写个药方,你需在七日之内集齐。若集不齐,大约没有希望了。纵是集齐了,七日之后,为师也只有一成的把握。”他摇了摇头,“若到那时,絮絮,当断则断。”
她怔了怔。
连师父也这么说……
师父给的药方,她一拿到,却傻了眼。
何止是难以集齐——譬如这九藏山雪蟾一只,仲月夜开的血莲一枝,菩萨藤一尺,阴阳牙一对……
这些她连听都没有听过,遑论集齐?
第124章
絮絮拿着这药方, 知道已是迫在眉睫,不容她再犹豫,当即叫人出去张榜寻这些东西, 另一面, 也让桑缙动用璇玑的力量搜寻。
“无论代价,但凡他有。”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药方上的东西虽然古怪, 但好在并非是虚无缥缈之物,有一些, 勉勉强强凑到,也有一些,付出重大代价,也总算弄到手。
自然也有居心叵测之人, 妄图借这样的契机,混入一些堪称致命的东西进来,但进入永定王府的,莫不仔细查勘过,更不要说是近四殿下的身的东西,是要永定王殿下亲自查验。
但凡有人妄想害了四殿下的, 尸首挂在城楼外挂了整整一排, 日夜警示,两三日后再没有敢做的了。
坊间倒添了一桩笑言,说, 永定王殿下她自己就算遇刺,都不至于把刺客枭首挂到东城楼上示众, 但若有害四殿下的心思, 却该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有人因存不轨之心而死得惨烈, 也有人依靠献上一味药大发横财。
大家渐渐看得分明,四殿下,是永定王殿下心尖尖上的人。
絮絮依照师父的吩咐,这几日,不能去见玄渊。每当想他的时候,就远远站在芭蕉丛边,透过虚掩的菱花窗向里偷看。
这个角度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看。
除了这傍晚时分的一点空闲,其他时候,她莫不在处理政务和接见那些献药之人。
时光飞快,转眼五日过去,各色的药材集得差不多了,絮絮望着药方上朱砂圈出的还没有得到的几样药材,十分发愁。
絮絮愁眉不展,眼看又是一日的日薄西山,坐立不安,索性站起来,来回在堂中踱步。踱步时问管家:“没有人来献药么?半个时辰了,还没有人来?”
管家瑟瑟摇头。
她望着门外,更远处是天上的浓云。好久没放晴,连日阴翳,乌云仿佛笼罩心头,沉甸甸压着她,叫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