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头不展,复坐下,握住冷茶,一口喝了干净,似乎才能解一解心头烦闷。
忽然,她听到有急促脚步声,忙地站起,向外一看,一行人穿过了中庭,正往她这里来,絮絮一望,两个是戎狄人打扮。
侍从引着她们进到堂中,絮絮才认出是阿格雅她们。
她们显然风尘仆仆,一路恐是星夜兼程而来,没有丝毫的整洁可言了,但还是向她行了一礼,开门见山:“殿下,这是九藏山雪蟾一对,我等奉大王之命赠予殿下——幸不辱命。”
絮絮又惊又喜,望着她们带来的这一对九藏山雪蟾,冰雪洁白,一尘不染,小心翼翼接过来,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
想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眼里水光闪了一闪,抬眼问她们:“耶律升的伤,好些了么?”
阿格雅两人对视一眼,想起了大王的嘱咐,微笑说道:“大王一切安好,殿下切勿担心。来日大王,定会来中原,亲自向殿下道贺。”
刚送阿格雅她们去后院洗漱休息,老管家又催促她:“殿下,外头有人,自称是殿下的姊姊。”
“姊姊……?”絮絮秀眉一扬,正想说她排行第一,哪里来的姊姊,蓦然想起什么,秋水眸一睁,忙地往外迎,一面欢喜说:“我知道了,是我明月姊姊来了!你们也不知道把人迎进来——”
说话间,正正撞上一人的怀里,旋即被人扶了双肩,左看右看,轻轻一笑叹:“瘦了,瘦了呀。”
她这一撞,撞得赛明月身上银饰叮铃咣当地响了起来,正在耳边吵人,兀地抬头,两人视线一对上,絮絮立即瘪了嘴:“好姐姐,你来看望我啦。”
赛明月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她鲜少有这么受宠溺的时候,不由十分依恋,靠到她肩膀上去,连日疲惫似有所缓解,才说:“可不得瘦了……”
赛明月眼睛一弯,笑说:“这不,一听到你要这阴阳牙,我们部族里,正好有这么一副东西。”
她说着,在絮絮诧异不知所措的目光里,从绣织布囊里掏出了一副像是野兽牙齿的东西。一黑一白,浑然天成,絮絮接到手心里看了又看,抬起眼时,心里满是感动,“姐姐,多谢你……”
赛明月又用力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好叫她能倚靠在自己肩上,知道她要强,从没什么能倚靠的肩膀,这时候倚在自己怀里,和别的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差别。
她说:“早说过,你是我妹子,我们西南十三部族,就是你娘家。好啦,快拿去,该怎么用怎么用。”
她们俩说着话,旁边倒不轻不重响起一声轻咳。
絮絮闻声才从赛明月的怀里抬起头,侧过眼睛,瞥到旁边一抹紫色,再一细看,是个少年模样,正抄着胳膊,歪着头望她,笑吟吟的。
目光对上,他就开口:“姐姐,你只望得到其他人,怎地望不到我~”
絮絮眸子睁大了些,“银竹……?”
银竹拉起她的手,拉到他那边儿去,赛明月对他嗤之以鼻,他哼了一声,不理会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个小锦盒出来,打开一瞧,絮絮问他:“这是什么?”
银竹昂首挺胸,郑重介绍:“这可是我们南越,比夜明珠还要贵重的东西。沉水木。”
絮絮一愣,正也是她缺的药材之一。
这日入夜以后,她还收到了柔狐来的使者,送来青虹圣露;乌支来的使者,送来罗汉土……
她心中感动不已。
从他们那里得知消息再赶过来,五六日可想而知,定是千里跋涉,日夜兼程。
絮絮本以为,这是只属于自己的一场战争,但没有想到在她身边有那么多人,陪她并肩作战。
药方上的药材渐渐齐整,但,唯一剩下那一味菩萨藤,依旧毫无所获。
这菩萨藤,师父说产自西域小国,短短时间,恐怕是没有办法现种现取,只能寄希望于已有的人。
然而杳无讯息。
第六日,一早听管家说,有人家中藏有菩萨藤,只是对方要殿下亲自前去,絮絮二话没说便出了门。
今日难得没有下雨。
玄渊这几日,师父不知用什么法子给他延续生命,精神倒好了些。听侍从说一早絮絮出了门,忙去寻药,不由泛起心疼,捂了捂胸膛,敛着漆黑的眼睛,却听外头一阵嘈杂。
老管家留在这里看家,忽听来报说,外头一个女子,自称有菩萨藤。
老管家知道此物的重要性,哪里敢耽搁,迎她进来。
来人裹了一身严严实实的黑袍子,戴上了长至脚踝的漆黑幕篱,面容挡得严严实实。身形看起来像纤瘦女子,她温声细语:“管家,我确有菩萨藤一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要见四殿下。”
老管家一听她说菩萨藤,就犯了犹豫。殿下有殿下的规矩,殿下不准任何人打扰四殿下养病,平素除了特定的人,谁也不能靠近那院子,遑论是让陌生人进去。
这女子轻笑了一声:“管家是不方便么?这菩萨藤,可以说,上天入地,只此一尺了。我并非求你们永定王府,但若是我不能得偿所愿,我就毁了这世上最后的一尺菩萨藤。”
她嗓音细而柔,听着宛转如江南小调,谁知道说出来的话这样狠。老管家一听她说要毁了菩萨藤,心头立即颤了颤,不敢想象若是殿下得知了,会怎样。
规矩和四殿下的性命相比,自是不足为重的,老管家僵着脖子,府上没有做主的人,他只好暂时替殿下做这个主了。
他只好点了头,领着这女子转到院子里,庭风过廊,廊檐下风铃叮铃铃地响。
老管家见这女子脚步轻盈,身形纤纤袅娜,正要迈进屋子里,守门的侍从伸手一拦,横眉冷对:“任何人不准进。”
这女子微微一笑:“那,若是耽搁了四殿下的病情,你家殿下回来问罪,却问不到我的头上。”
侍从一僵。
老管家又劝了两句,晓得她拿捏住了痛处,毫无办法,暗淡任她进了屋子。
她转过头来:“我要单独和四殿下说话。”
说着,关上了门。
赵桃书在门边就闻到满屋子浓烈的草药味。
厚重的青金帘帷里,响起两声轻咳,有极虚弱的声音传来:“谁?”
赵桃书循声望去,又摘掉了幕篱。
帘子里映出了人影来。她微微蹙眉,向着床榻走去。
她脚步声轻,被玄渊听出不同,在她还没有靠近床榻时,他便冷声喝道:“你是谁?”
赵桃书解下裹身的黑袍子,流露出一身华丽异常的青纱裙,裙随步动,有若莲花生在脚下。
她隔着帘子打量那人,眉眼隐隐绰绰,似乎与陛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即便隔着帘子,她依旧能感觉得到,这人的气质却和陛下大不相同。
陛下若是冰雪,这位四殿下,倒更像是冷玉。
冰雪融而为水,不可盈一握,冷玉却可为暖玉,在掌心相熨帖。
赵桃书心底想着,无论如何,她不能放弃,她要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她笑了一声,是她最擅长的那种温柔小意的笑,她轻缓道来:“四殿下。久闻四殿下的贤名,慕名而来,得见殿下的真容,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更胜过坊间传言三分。”
赵桃书说着,慢慢挪开了厚重帘帷,一眼望见了这人的容颜。如传言所说,病容萧索。
苍白脸色上,唯有一点泪痣,最为殷红。
她还要说什么,被玄渊冷着眸打断:“出去。”
第125章
赵桃书被他眼底冷意震了震, 动作稍顿,但片刻后,反而拿准他此时百般无能为力, 嘴角勾的笑意愈发深, 向他近了一步又一步,樱唇轻启:“四殿下, 我不出去,你奈我何?”
她的裙裳华丽非凡, 仅有一丝光明,也可流光溢彩。她干脆矮身坐到床沿,纤长颈子往前探了探,低声说:“殿下, 我仰慕你多时,今日,不单来献上宝药,更是,献上我自己。殿下,……”
她俯下身, 一不做二不休, 今日来此,破釜沉舟也好——
啪的一声脆响,床头一只青瓷花瓶破碎一地, 赵桃书还想要不管不顾低头贴到人身上,哪知半点动弹不得, 而脖颈前, 已横起一柄寒光凛冽的银剑。
若再低头,银剑破喉, 血溅当场。
她瞳孔骤缩,望着握剑的男人,不敢相信他怎么还会有力气拔剑,而且,刚刚对方的速度,快到她没有看清。
她呆在当场好一会儿。
眼前男人的漆黑双眼冷冷盯着她,剑不松开一分,冷厉眼神宛如利剑。
大抵动作太剧烈,他咳嗽起来。
好容易平复,玄渊冷淡重复:“出去。”
赵桃书垂下眼睛,望着抵在喉咙的银剑,锋利剑刃上落了一缕头发,只气息拂过,轻易就断开。她后知后觉,几乎是弹开的,站在床边,手指捏紧,望着玄渊,眼底万般不甘心。
她敛去眼里的种种,低眉顺眼,卑微哀求起来:“殿下,我是真心实意的……”说着,抬手拭了拭眼角泪痕,眼尾通红,望去楚楚可怜。
玄渊力气耗尽,胳膊无力跌回了锦被上,他移开目光,神色恢复成了无波无澜的淡淡,漆黑眼睛注视床帷帘顶,没有再看她一眼。
赵桃书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心觉若是此举不成,往后她绝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但若是成了,她笃信自己有令男人神魂颠倒的本事,届时想要卷土重来,和容沉再斗一场,她也丝毫不惧。
她沉了沉心气,试探着,重向玄渊那里走去。
一鼓作气,她告诉自己。
她就要往床榻上扑过去,忽然,一股不知名的力道,勾住了她,叫她寸步难进。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与那股力道对抗了一番,谁知力道忽松,她一个不稳,跌在一地青花瓷瓶碎片里。
尖锐刺痛在赵桃书片刻诧异后纷至沓来。
她吃痛闷哼起来,蜷缩在地上,手腕被割破,鲜血直淌,浸湿了青袖子,显出妖异的颜色来。
赵桃书还没有抬头看是怎么回事,沉浸在了身上的伤口的疼里,头顶已响起一道幽幽的嗓音:“哟,这不是大衡第一美人么,怎么,到永定王府来投怀送抱?”
赵桃书闻声,不可置信地抬头,正好望见了立在眼前的人,高束长发,冠戴齐齐整整,一身绯红锦袍,袍上金银缕绣的螭龙纹饰微微泛光,怒目而视,气势非凡。
容颜艳丽之余,眉眼英气十足,此时凛冽的眸子淡淡瞧着她,唇弯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但无端叫人背脊发冷。
她居高临下,轻快的语气,说出这般令自己难堪的话来。
赵桃书眸底划过一丝冷意,但却依旧做出楚楚可怜的神情,唇微微翕动着,抽泣一声:“妾身只是仰慕四殿下,殿下……是容不得别的女子,侍奉殿下么?”
她目光下移,才看到絮絮手里握的未出鞘的剑。想必刚刚正是它勾住她了。
多年没有见,她犹然想起四年多前,容沉提着剑来取她性命的那个大雨夜。若不是陛下,恐怕她就要命丧黄泉,如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思及当年,她脸色白了白,复想起这几年在大相国寺的清苦日子,对容沉的恨意,又深了一分。
却见容沉没有搭理她,径直往床榻边走来,矮身坐在床沿,小心给床上的四殿下掖了掖被子,低声轻柔问他:“没事吧?”
玄渊紧绷的神色才稍有所缓,目光柔和起来,望着她摇了摇头。
她大抵赶回来急,鬓发乱了几缕,他试着抬手,如以往无数回那样替她别到耳后,然而费尽力气,也无作用。
他感到一丝挫败,只剩下长长地望她,狭长眼里闪过难解的悲哀。
仿佛意识到他所想,她连忙双手合住了他的手,抵在耳边,唇边是叫人安定的笑意。
他的手有些凉。她替他焐热,才塞回到被子里。
这一切过程里,他们对跌倒在地楚楚可怜的纤瘦美人,都视若无睹。
看过玄渊没有被赵桃书伤到,絮絮终于淡淡起身,乌皮高靴停在柔弱美人的面前,“容不得。”
絮絮挑眉望向门边正瑟瑟发抖的老管家和侍从几人,又看了看还在装可怜的赵桃书,淡笑对那几人开口:“你们可知道,这位是天大的贵客?贵客来访,你们怎如此轻慢?还不扶贵客出去?”
侍从忙地进来搀扶,赵桃书极不舍地再看向青金帘帷里的男人,但他分毫没有动作,甚至没有一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意识到赵桃书的目光所在,絮絮眼睛凛了凛,冷下嗓音警告她:“皇后娘娘,这里是永定王府,不是禁宫。我永定王府的刀剑素来不长眼,伤到你,没有人拦。”
赵桃书咬了咬嘴唇,踉跄站起来,但却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
管家和侍从们大惊失色,原先搀扶的人,动作僵硬,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赵桃书脸色难看至极,抬眼,倒作出一副倔强模样说:“我,自己可以的。”
她刚想说什么,腰间已顶上一柄剑来,絮絮冷眼瞧着她,目光静若幽潭,“出去。别打扰他。”
她清晰感觉到,抵在身后的并非剑鞘,而是剑刃,立即出了一身冷汗。
庭中,絮絮松开力道,赵桃书捂着伤口踉跄一下,听到了絮絮的清冷嗓音:“他们告诉我,你有菩萨藤。我也不想和你废话。既然你拿这个做交换,想必是有所图,——说吧。”
赵桃书看她抱剑而立,神色冷淡,仿佛根本没有将她看在眼里,眉头蹙了起来,开口时,倒是十足自信:“我要嫁给四殿下。”
眼前人久未回应,赵桃书不知她什么意思,急着往她跟前凑了一步,定定重复了一遍:“只要我嫁给他,我就把菩萨藤交出来。否则,否则……”
絮絮轻笑了声,但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院中盛开的榴花上:“赵桃书,你当真以为,本王在跟你谈条件?”
赵桃书瞳孔一缩:“……难道不是?”
便在电光火石之间,凛冽剑光划过她的脖颈,赵桃书来不及惊呼后退,剑光收了回去,她低头看着削下来的头发,惊魂未定,惶惶盯着絮絮的背影:“你——”
絮絮道:“首先,你的丈夫已经幽禁在了幽华殿。其次,你们赵家,犯下种种大罪,证据确凿。第三,你自己今日,当真能完好走出永定王府么?”
她道来轻松,赵桃书面色惨白,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有说出。
但她最后,还是在惶恐中,强行笑了笑,试图作出一副毫无畏惧的模样,昂了昂下巴:“容沉,我从没觉得我输了。今日,我来这里,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若不能如愿,那么,我就毁掉你心心念念的东西。能有你心上人陪我一起死,容沉,我可没有输——我没有输。”
她不等絮絮说话,继而笑起来,笑靥如花:“不瞒你说,菩萨藤这东西,我保证,天底下只有我,有最后一尺。早间你去那户人家,也是我安排的,都是假的。我若委身于四殿下后,我作为他的女人,当然要救他,除此以外,我绝不会,绝不会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