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有人追出来:“殿下——”
回头一看竟然是御史,她问:“何事?”
御史请示道:“刚刚……皇后娘娘撞柱自尽了……微臣斗胆问一句,史书该如何写?”
絮絮眉头微凝,回身看向了大雨苍茫中幽寂的幽华殿,她出来以后,就一片漆黑了,她轻声一叹:“可惜了,让她死得这么轻易。你就写她罪大恶极,五马分尸。”
她不经意问:“废后诏书写了么?”
御史点头:“刚刚陛下亲笔所书。”
絮絮道了个“嗯”,“就照本王说的写。”
此外赵家论罪,惊人的是原来赵家早已与戎狄勾结,曾在敬陵元年一战中,勾结敌人,更曾在幽州一战里勾结戎狄二王子,矫诏谋权,男子十五以上皆斩首示众,其余人发配边境三千里。
第128章
第七日。正是师父所言及的这最后一日。
絮絮从苍茫风雨中赶回了永定王府, 天色太晦暗,府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兀自妖异地在风雨中飘摇着。
她一时竟有些情怯了,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便在王府门前,愣了好一会儿。
她总害怕若往里去一步, 要听到什么她极不愿听见的噩耗。
风雨扑身,她的心仿佛也跟那两盏灯笼一样飘摇不定了。
雨水打湿袍角, 雨愈发的大了,天上雷电交加,旁边撑伞的侍女小声劝她:“殿下,进去罢……”
絮絮的脚似乎钉在原地了, 蹙着眉,向她摇摇头。
后来还是赛明月出来,拉着她就往里头走,才叫她艰难挪动了几步路,赛明月半是嗔道:“你呀你呀,平时威风凛凛的, 关键时候还怯场?你不晓得他在叫你名字, 叫了一天了。”
絮絮心头一涩:“什么?我——”
被赛明月连拖带拽地拽进院子,廊前雨如密帘,隔着水幕, 雨打芭蕉,里头点起明亮烛火来, 隐约可见到人的影子。
赛明月还要拉她进去, 她却怎么也不敢进去了,直说:“不, 不,不行……”
赛明月哀叹一声:“你怕见他,可他却想见你,你总不能因为自己心里害怕,就断送他的念想了。妹子,姐姐是过来人,有的人过去也就过去了,千万别留下什么遗憾。”
她话音落后很久,才听到有极轻极轻的哽咽声。灯火蒙昧,看不清楚她的神色,但是她这双秋水潋滟的眸,映着烛火的光,倒格外明亮。
盈盈的,如含泪。
她点了点头,再没犹豫,立即往屋子里走去。
甫一进了屋子,她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息,蹑手蹑脚只停在了落花罩外,师父正在替玄渊疗毒,青金帐朦胧影出了玄渊的身影。
玄渊仿佛有所感应,侧过了脸,远远“看”向她。
尽管雨声太大,可她还是听到他唤她了,“絮絮。”
絮絮就这样注视着他,一直注视着,仿佛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
注视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仿佛地老天荒。
师父终于掀开帷帐出来,絮絮忙地想迎上去问情况,待看见师父一脸肃重,却又胆怯不已,所以支支吾吾,一会儿看向青金帐里,一会儿看向师父,“师父……”
长婴真人捋了捋一把胡须,似故意卖关子般,急得絮絮都快要自己掀开帘子探探他的呼吸,长婴真人才叹了一口气说:“玄渊他……他有一句话想问你。”
他回头瞧了眼帐中,又瞧絮絮,神色尤其郑重,压低了声音:“絮絮,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千万别再骗他了。”
絮絮神思一晃,脚步也跟着一晃,脑子里一片空白。
师父说:“去吧。”
絮絮忙不迭点头,接着她的脚步,简直比蚂蚁还要轻,师父无可奈何地叹了声,回头出了门。
屋里,絮絮已轻手轻脚落座在床沿,小心翼翼揭开一点帘子,烛火朦胧,他俊美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一些血色了。
这样却愈发衬出了眼角的泪痣殷红。
他大抵是累极了,所以阖着眼睛养神,脖颈的血管在搏动,呼吸虽然浅,但很均匀。额角渗满细汗,在烛光下一片淋漓泛光。
絮絮情不自禁抽出绢帕,给他一点一点揩去,动作如蜻蜓点水。可她一边擦拭,手腕一边颤抖,师父的意思是什么……是,没有救了么?
是,要她跟他说最后两句话,来告别?
她愈想,眼前一黑,怎么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
大抵太轻了,惹得他突兀一声低笑,慢慢睁开了漆黑含笑的眼睛:“好痒。”
他嗓音轻轻,略带沙哑,如一瓣落在心头的羽毛,扰得絮絮一下子心神不宁。
他没有给她先开口的机会:“絮絮。我有一句话,想问问你。”
他顿了顿,看她眼中已是朦胧的一片,还在强忍着没有流泪,他殷殷对视她的眼睛,轻轻问她:“你喜欢我么?”
本以为她要犹豫,可她二话没说,竟然俯身,吻上他的嘴唇。
这举动叫玄渊顷刻间方寸大乱,脖颈青筋跳得十分快活,嘴唇被她含吻着,吻得格外用力,从里到外,没放过一个角落。
绵长,热烈,用力,如用尽余生的力气亲吻。
两人四目相对。
玄渊漆黑眸中震惊不已,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然亲上来。
亲得这样用力,仿佛在宣布他的主权只属于她。
仿佛用这样的吻,牢牢锁住他一样。
他望进了她的眼里,除却将落的眼泪外,都是坚定。
坚定,没有丝毫的犹疑,没有丝毫的所迫。她的目光告诉他,她的的确确,都是心甘情愿;告诉她,这正是她内心所想,绝没有错。
他愣了好半晌,甚至不知道回吻她,被她不小心咬了一下嘴唇——当然,也可能是故意的。
他略有吃痛地低哼了一声,反而惹她眼里多了几分笑。
她亲了半天,终于松了嘴,嘴唇上一片水光潋滟。
她抽了一下鼻子,但眼尾通红,强势问他:“够不够?”
他震惊了好半晌,她的嘴唇又落下来,亲得难舍难分,比刚刚还要热烈。
她一边亲,一边抽鼻子,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我喜欢你呀,——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你到这时候还问这傻问题,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啊!”
玄渊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低笑说:“那就好,我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絮絮却抽噎得更甚,“呜呜,这叫什么守得云开,以后怎么办呢,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呜呜……”
玄渊鲜少看到她这样幼稚委屈脆弱可怜的时候,听见她的话后,宽慰她说:“师父说我过一阵就会好了。……絮絮,我怎么舍得你?纵是为了你,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絮絮直起身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
他没事,他都好了?
师父刚刚故意做出那副神色——为的正是试探试探她?
……絮絮茫然一刻。
她睁大了秋水眸,鼓了鼓气,似有话想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反而哇的一声哭了。
她哭得有点厉害,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淌,质问他说:“我,我,我要被你气死了,呜呜呜,呜呜……你,你,你,你——”
连说了四个“你”以后,玄渊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胸膛上伏着。她的脸一下子贴到他的脸上去了,微凉弹韧的触感,絮絮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他的手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
他的嗓音尤其温柔:“不哭,不哭。”
絮絮还想要哭,嘴唇被人堵住,哭声全被封在喉舌间了。
她被玄渊亲得迷迷糊糊的。
最后再直起身子时,她已忘记哭了,但是咬了咬嘴唇,哼,就这么被他把真心话套出来了。
她摸了摸被亲肿了的嘴唇,赌气说:“哼。”
本想要说句赌气话,“再不要来见你了”“再不要信你的话了”“再不给你亲了”,想一想还是放弃,为增加自己的气势,又哼了一声。
絮絮行将踏出屋门的时候,长婴真人连忙把门口一大群人都轰走了,说:“你们散了都散了。”
赛明月在边上倚着,闻言也对身旁一袭紫衣的少年笑吟吟道:“大祭司还听什么墙角呢,听够了人家花前月下没有啊?”
银竹跺了跺脚,瘪着嘴负气离开。
阿格雅本也在偷听,原意是要把絮絮的言行事无巨细记录下来回去呈给大王看,但现下一想,保不准大王又要吐血三升,还是罢了。
届时大王问起:“那男的怎么样?”
她们就说,不怎么样,乃一个病秧子,竟然还要女子主动,根本比不得大王英姿万分之一。
——
玄渊日进一日地好起来了,只是还是有一些欠缺,师父忧心表示,他毒入骨血,彻底清除十分不易,得仔细将养,千万不能劳动心神。
絮絮忙不迭一一答应。
但后遗症还是有预兆地发作了。
大约是十几日后,夜半时分,玄渊呕出一口鲜血。
絮絮闻声赶来时,他脸色如同白纸,鲜艳血痕像一枝稠艳的雪中红梅。
所幸师父还没有走。
长婴真人替他诊了诊,微微叹息:“果然还是发作了。脏腑有损,毒难除尽,若照这样下去——”
他一顿,“至多再活三年。”
三年!
絮絮霎时间如被敲了一记闷锤,脑袋嗡嗡。
复看向玄渊时,他的漆黑的眼睛里只多了几分淡淡悲哀,轻声说:“生死有命,大抵这正也是我的因果。还有三年,三年很长了,我已很高兴。”
絮絮万万不想他死,万万不想他只有三年的寿命,万万不想。
她泣涕如雨,拉着师父的袖子,哽咽着问:“师父,有什么法子能救,……有什么法子?”
再困难,再困难,她都不怕。
师父望着玄渊,最后淡淡叹了一声:“也许还有一个法子。”
那个法子,说来并不简单。
那就是“换命”。
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与玄渊命格相似、骨血相容、脏腑相配的生人,以命换命。
这是何其困难的方法,毕竟,谁又能完完全全和另一个人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身躯?
絮絮的眸子却刹那凝住。
这世上,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她想,唯独他,可以救玄渊了。
长婴真人望着絮絮的神色,心里猜出了她的计量,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世上因果循环,有人种下了因,有人便要尝自己的果。
第129章
过了没有几日, 玄渊再度呕出血来,陷入了昏迷。
絮絮凝着眉头望他半晌,毅然出了王府。
后来, 玄渊再醒过来的时候, 师父正坐在他旁边替他诊脉,他觉得身子, 好了许多。
师父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他迟疑着问:“师父, 我……感觉好些了。”
长婴真人这才点了点头,流露出了笑意:“嗯,那也不枉费絮絮的苦心了。”
玄渊愣了愣:“什么?”
长婴真人笑了笑:“没什么,替你换了血, 是该好些的。”
玄渊眸中微微震惊:“换血?”
长婴真人似不愿多说,只摇摇头:“罢了,你也没有必要再知道。”
玄渊还记得,他上次夜半呕血时,絮絮拽着师父的衣袖苦苦寻问有没有什么法子。师父却什么都没有说——但,大抵是单独和絮絮说了。
可能是个极其困难的法子, 或者要耗费良多……总之, 他并不清楚她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办法。
既然师父没有反对,可见这法子,也并不过火……他兀自想着, 又生出庆幸,能继续活下去, 能继续在她身边, 何尝不好呢。
师父既不说,自然有师父的理由, 他不问就是。
絮絮来看他。
玄渊的脸色红润得多了,师父说,换过血,便能清一次毒,将积攒的病垢慢慢排出去。
絮絮自顾自喃喃,师父的法子果然有用。
后来每一回玄渊病发的时候,师父都会替他换一回血。
大约这样过了好几个月,玄渊几乎已不再病发,他自己也觉得,身子愈来愈好了,和以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絮絮倒是还忧心着,尽管换了血,只是身体好些,可是仍不时呕血,这可不妙。
师父则摇摇头,宽慰她说,万事循序渐进,不必太担心。
玄渊不知道他们两人的计划。
十月初冬,西风凛冽,上京城初降小雪。
今年的初雪委实很早,须臾一夜,令上京城便覆上薄白。
举目冷清。
玄渊再一次病发。
——
幽华殿的门开了。
唯一的光线来自门外天光。
殿内依然空寂,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起,令蜷缩角落里的青年慢慢抬起眼睛。
他知道是她来了。
下了雪,天气要冷一些,他素来畏寒,这个时节最难捱不过,只好蜷缩起来。
但望见是她以后,他的眼睛里,还是泛出了些光,自她踏进殿中,目光始终注视着她的身影。
即使想要靠近也不能。筋脉尽断,如一个废人,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用眼睛长长注视她。
她的侧脸半映天光,十分冷艳。
他嗓音哑沉,静静开口,含着一许自嘲:“他又病发了……?”
絮絮走到他的面前,俯视着如今已无一丝昔日帝王风光的男人,冷眸看向他的心口,那里因他微微动作,而渗出鲜血痕迹。
她淡淡“嗯”了一声,“不过这回,不是取血。”
他的眼睛微微上仰,四目相对,他长眉轻轻一蹙。
从前他眉眼极冷,冷冽如高山之巅的冰雪,仿佛有睥睨天下的气势。该是个合格的帝王,
可是现在那些冷冽气势都已不再,反而添了些伤春悲秋的苦恨伤痛。他如此望她,像在祈求她多一丝的怜悯,祈求能多看他一眼。
即使他心中明白,她之所以还会再看他一眼,不过因为他的这具身躯,还有点儿用处,还能够,救她心上的那个人罢了。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心甘情愿。
今日的确有所不同,他其实早先就觉得不同了,比如昨夜里他梦见了从未入梦过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在幽静宫室里,揽着一副孔雀裘,自己和自己对弈。旁边伺候着的是小吉祥;殿中燃了沉香,十分静。
太皇太后忽然向他招手,叫他一起下棋。
他踟蹰了一会儿,坐过去,棋盘上黑白两方厮杀正急。
他执了白子。一局下完,他输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