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连姓名都没有的弟弟。
真相就是如此,絮絮以前对他的种种爱恋,所言说的前世今生,都只不过是,错认了人。
而已。
若她知道这个真相,不知道要多恨他了,比以前还要恨。可能还要恨自己。
但命运如此。
那时候他对着镜子,注视自己的这张脸,被她夸过“好看”的一张脸,滋生出了最后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于是握着短刀,一点一点修剪眉形,如长长的月,令他的眉眼看上去温和多了。他拾起细尖的毛笔,蘸了朱砂,在眼下点上一枚殷红泪痣。
他揽镜反复打量,学着温柔似水的笑意。
他想,就算他自己并非是她心中那个人,……他也可以顶替“他”。
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陪在她的身边,这样就好。
顶替的计谋有两个要点,其一在于让絮絮相信,其二在于真正之人务必从此销声匿迹。
因此,当他带晁幼菱一起出了上京城后,他就把晁幼菱丢下去。他没有直接去西北,而是先去江州。
犹然记得彼时南望崖上,她将往事告诉他。幸好他知道了这些,才可以通过她的描述,到江州的云来,替自己做一副完全的伪装。
不得不说他花了很大的力气,付出很重的代价,终于借得江南名角陆小真的同情,得以前往西北。
他筹谋得天衣无缝,前往西北途中,已派人四下探听扶暄的下落。
戏园里,他远远望见了阔别多年的絮絮,早已安排好的刺客立即出手,而他依照自己精心筹备的计划,替她挡下了刺客的淬毒箭矢。
毫无意外,她在看到他的容貌时,怔了很久。
他顺利接近她,也顺利以“元铉”的身份待在她的身边。
他致力于做好一个温柔贤惠的男人,希冀自己再温柔一点,可以与她记忆中的前生之人的形象完美重合。
在必要时,他还可以说出一两件前生的事情——这当然都是基于她告知他的部分——以旁敲侧击,他就是她苦苦寻觅的人。
他以为,她会动心的。
因为他还是认为,絮絮心中执着于前生的丈夫,从没有放弃过。从前他是那样冷漠的人,她一样对他为着他这张脸而一见倾心,如今他连性子也竭力比拟,她如何能不动心呢?
然而没有想象中的一见如故和情深不寿——絮絮的态度十分疏离。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明白,她心中另有一个男人了。
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和他有莫大的关系,甚至,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他派出去刺杀的扶暄,或者说,昭微观主长婴真人的弟子玄渊。
他伪装出纯良的模样,在他们身边周旋,另一面各路杀手已遍地追杀玄渊。
他收到了消息说,玄渊中了毒,身子虚弱武功削减,他知道这正是解决他的大好时机。
于是下了命令,无论代价,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再之后的一个夜晚,他看到絮絮独自离开军营。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爬到一处高高山岗上,抱着膝盖哭了很长很长时间。
他就在月亮照不到的一个角落默默注视她。
上一回她伤心成这样,还是她的侍女寒声死的时候。
所以,不难猜测,——玄渊恐怕已经死了。
他一面为她的伤心而心疼不已,另一面却终于有心事落地的畅快。
他的心腹大患得以解决,这个世上,就唯剩他了。
他可以安安定定地待在她的身份,继续扮演前生恋人的角色,直到她动心,——直到死掉都可以。
哪怕死掉,也可以在她心中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月光的印记,说不定下一世,她就可以和自己在一起了呢?
一切很顺利,顺利到,絮絮如他所料,来找他扮演四殿下的角色,原因无二,他恰好有这样一张脸。
但絮絮来见他的时候,神色已丝毫看不出哀戚。
只是唯一算错的一点在于,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能在那般境况之下还能濒死求生。
玄渊,明明已经活不了了,可他竟然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赶到上京城。
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了自己。
不,他并非是揭穿自己,而是来杀自己的。
他不知道玄渊为何有这样的坚韧毅力,千里迢迢,负伤累重,在生死线上挣扎,赶来了。
他失败了,彻彻底底。她的心中,早已没有他。
心口又开始剧烈发疼,每到阴雨天,这样的疼痛尤其厉害,似钝刀扎进心脏搅动,锈迹斑斑泛起血腥气。
他捂住心口,数年来的旧事历历在目,回忆漫长,却也短暂。
这一场雨,荡涤天地,畅畅快快。
絮絮见扶熙微微敛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很久才有所反应。
她自顾自续道:“这菩萨藤是何物,我原本不知,只当是什么举世难寻的药材。可是就在昨日,尊贵的皇后娘娘造访我府上,竟然说……”
她掀起眼皮觑向赵桃书,微微一笑:“说,只要她能嫁给四殿下,便献上这一尺菩萨藤。”
扶熙的目光缓缓看向了赵桃书。
沉静,不知所想。
絮絮当然也猜不出他此时的想法,只是推己及人,若她是扶熙,早已气得一蹦三尺高。
然而她不是扶熙。
她继续幽幽道:“倒令人奇怪,怎么天下之大,偏偏你恰好有菩萨藤呢?此外……这菩萨藤究竟又是何物?”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另一个人。
赵桃书的脸色已然不妙,循着絮絮的视线望过去,正看见一个侍女,垂着头,双手奉上一只托盘。托盘上,呈着一尺来长的树根状的东西,漆黑泛红,纹理怪异。
见到此物,赵桃书神色大变:“菩萨藤!你,你怎么会——”
她的话刚刚脱口而出,戛然而止,赵桃书捂住嘴,双眸死死望着絮絮,只看到絮絮似笑非笑,抬手抚了抚这个怪东西。
“菩萨藤?”絮絮轻笑,“是吗?赵桃书,你确定?”
但赵桃书的目光瞬间又变了一变,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时,絮絮侧过头,看向了身旁一身朴素杏白衣裙的女子。她梳着极其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支银簪。
是晁幼菱。
晁幼菱原本低眉敛目,感到目光后才微微抬眼,目光转到了那被赵桃书称作“菩萨藤”的东西上,却是摇了摇头,轻声叹息:“皇后娘娘,这是百年红令子。”
百年红令子。
第127章
此话一出, 赵桃书的脸色如同白纸,嘴唇动了动,第一反应就是反驳:“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意识到有寒冽的目光扫过来, 转头和扶熙的双眼对看, 他似有所思,牢牢盯住她。
赵桃书还没有来得及辩驳, 絮絮已打断她,轻轻一笑:“你听不懂?”
她悠悠理了理袍子, 还有知情识趣的侍女端来了一盏茶。
絮絮悠哉悠哉抿了一小口,才慢慢道:“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原本,我也没想再提。只是你空口污蔑我, 想叫我遗臭万年,这盆脏水,我得如数奉还。”
赵桃书喉咙滚动了一下,楚楚似水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嘴唇苍白,似想竭力平静下来:“我的确机缘巧合得到了一尺菩萨藤, 是你, 是你要救四殿下,我才拿出来……哪里知道这东西和我的菩萨藤很像,我只是认错了, ……我只是认错了而已!”
絮絮闲闲一笑:“是么?可你知道,菩萨藤是什么?”
她倏地压低嗓音, 一字一字道来:“它是天下至毒不解的毒物, 毒性不烈,但只要一点粉末, ”她的手指比划着,“就能慢慢致人死亡,无声无息如同郁郁而死。此毒药石无医,菩萨来了也难救,因此得名为‘菩萨藤’。”
赵桃书的手指捏了捏紧,嗓音发颤,倔强地流出一点泪,看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你说的,我都听不懂,这东西居然有毒,我都不知道的……”
晁幼菱说:“当年,殿下曾赐予妾身一味百年红令子,妾转赠给了温茂贵妃……每每看到是,皇后娘娘亲自煎药,绝没有假。”
赵桃音在晁幼菱话音落后不久,也说道:“菩萨藤是儿时父亲在边地任官时,一位西域商人所赠,谁知道没过几年不翼而飞。那时父亲以为被下人当成寻常破烂扔了,怎知……是到了四妹妹的手里。”
絮絮瞧着赵桃书,如瞧一个跳梁小丑,淡然说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话,菩萨藤的粉末,怎么会到赵桃画的点心里?你不知道的话,这剧毒不已的粉末,怎么会出现在小皇子的吃食中?你不知道的话,刚刚缘何错认这支红令子,是菩萨藤?”
她懒懒撑着腮,低笑了声:“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眼睛不大好,所以当年煎药的时候呢,失手误将菩萨藤给当成了红令子,喂给了你姐姐和你的外甥……我说得对么,皇后娘娘?”
赵桃书面色惨白,但是神情骤然凛起:“我,我大抵是认错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头,抱住面前的扶熙的胳膊,声泪俱下:“陛下,臣妾当年,当年犯了大错,……因为一时失误,害死了姐姐,还害死了……陛下的孩子……陛下,臣妾当真大错特错……”
她被人冷冷抽开手。
“桃书,事到如今,你还不思悔改。”开口的是赵桃音,她目光感伤不已,静静注视着她,“你哪里是一时失误。”
赵桃音顿了顿:“当年,你想进东宫侍奉,所以害死了姐姐。姐姐从前待你最好……你下手的时候,于心何忍呢?”
她微微叹息:“害死姐姐以后,你又担心论起年纪,我会是你进宫的阻碍,故而对我痛下杀手。我侥幸逃脱以后,面容尽毁,隐姓埋名多年。四妹妹,天理昭彰,你做的事情,总会真相大白。”
赵桃书不可置信,忽然又笑起来,笑了两声,三声,止不住似的大笑:“哈哈,哈哈哈,我做的事情,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她说:“是我,都是我,都是我做的!我才是家中最尊贵的嫡女,我娘亲是堂堂正妻,赵桃画她凭什么压我一头?她凭什么?她长得不如我,她是庶女,她凭什么比我更尊贵?还不是运气好?”
她踉跄站起身,兀自喃喃:“她生了皇长子,以后就能享清福了,说不定还能当皇后,当太后……我呢?我呢?我就该被指婚给一个听都没听过的穷书生,过一辈子清贫日子么?”
“不行的,不行——我要做大衡朝最尊贵的女人,我不能就这么屈服于命运,我不能!”她声嘶力竭吼道。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赵桃书忽然面露诡异的笑容:“容沉,你不可以杀我,你也没法替他们主持公道。因为你要救四殿下,而我现在,掌握着你最缺的那味药——”
她得意洋洋,昂着下巴,笑得畅快淋漓,似乎笃定,絮絮还是有求于她。
絮絮微微一笑:“你的侍女已经供认不讳,你所珍藏的那一尺菩萨藤,现已在我永定王府。”
赵桃书眸光骤凝,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你骗人的,你怎么可能……”
絮絮闲闲说道:“赵桃书,你固然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可你的侍女缘何要陪你送死呢?识时务者为俊杰。”
赵桃书一个不稳,跌倒在地,眼睛却大大睁着,满是不敢相信。她还在呢喃,她要做大衡朝最尊贵的女人。
絮絮慢悠悠道:“御史,都听到了?刚刚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说都是她做的。如实记下来罢。”
身后的确跟了许多人,包括本朝撰写史书的御史。
御史应了声。
赵桃书了无生趣,坐在地上,眼底浸透绝望。她的眼珠慢慢地上移,移向高高在上的锦衣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又笑了几声:“容沉……你就不想做大衡朝最尊贵的女人么?世上有哪一个女人不想的?容沉,你扪心自问,你扪心自问——你如今百般对四殿下好,还不是要等他娶你,日后四殿下登基为帝,你做皇后?你又凭什么嘲笑我?”
“哈哈哈,哈哈哈你我不过半斤八两,只是我斗输了,你赢了而已!但谁又会总是赢?你怎么知道,日后四殿下不会移情别恋,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和你的前半生一样失败!”
絮絮听她的胡言乱语听得好笑,没有打断她,直到她口干舌燥,说不下去了,她使了个眼色,叫侍女端了盏茶递给赵桃书,悠悠道:“说累了?喝一口茶继续说。”
赵桃书被强灌了好几大口茶,呛得直咳嗽,本就狰狞的面庞上愈加可怖了,血水交横,她仰着头,没有再说,絮絮才淡淡开口:“赵桃书,我承认我的前半生是挺失败。天无恒常,你又笑了多久?成王败寇而已,你自己本事不如人,就别怪其他人了。”
絮絮另将目光移到了那支百年红令子上:“我从小爱收集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我虽然不喜欢赵桃画,但也犯不着和一个没什么坏心眼的姑娘计较什么。”
她端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区区的百年红令子,更不值什么钱。它素来有回春的功效,如若可救人一命,是我积德。谁知道德没积到,反而惹上了骂名,断送掉半生。”
絮絮笑意深深,俯视着她,从前的弱柳扶风和风情万种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万分狼狈。
絮絮和她四目相对,缓缓地说:“我和你当然不一样。你想要做的是大衡朝最尊贵的女人——而我,想要做的是,大衡朝最尊贵的人。”
她似觉察到,有伤痛不已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因此回看,恰好对上了扶熙漆黑深湛的眼睛,他的眼里,约莫可以读出,除了震惊之外,还有称之为后悔不迭的情绪。
以他的聪明才智,他大约已经猜到真相了。
后悔?
絮絮似笑非笑迎上他的目光,看见他后悔不迭,看他如此懊恼颓败,口型动了动,可能有千言万语想说,也可能想和她说抱歉?
他还有脸面见她么?
扶熙在这满殿死一样的沉静中,扫了一眼涕泪交流茫然不已的赵桃书,苦涩一笑:“大错特错的哪里是你,分明是我。”
他何其可笑。
絮絮起身预备离开,今日她还有要事,要回去探看玄渊的情况,实在没有必要在不必要的人身上多费口舌。
至于她所要的东西,不着急,她会慢慢拿到手的。
被一道清冷的嗓音叫住:“絮絮。……”
她并没有回头,大踏步离去,反而被人再度牵住衣角,她听到他说:“对不起,……以前,都是我的错。”
大雨倾盆,殿内的烛火拼命摇曳着,光也陆离,影也陆离。她淡淡回眸,眼中无波无澜:“陛下叫错人了,我是容溯。容沉,已经尸骨无存。”
她冷冷抽开衣角,徒留那人定在原地。
侍女替她撑开伞,大雨敲着伞面,噼里啪啦作响,一时眼去了所有喧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