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素来威严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慈爱,她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输了就输了,重新来过就是。”
那时他终于明白,他忌惮、憎恨甚至亲手害死了的皇祖母,并没有他想象之中那样,把他只当做弄权的工具——其实,也许有那么些,被他忽视过的亲情。
他梦到这个,后来醒了过来,便猜想,恐怕是命不久矣了。
扶暄病重,上一回好不容易救回一命,但是遗毒却难以根除,每每复发时,她就会来。
归根结底,这一切是他所种下的因,所以今日种种,正是他的果报。他并没有什么不平和冤屈。
或者说,……都是他亏欠她的。
明明是来取他的血,明明那样痛,可是等她毫不留恋地出了殿门以后,他又无止境地思念期盼起她下一次的到来了。
痛,并欢喜。
她今日却告诉他,不是来取血的。那么他这副残躯,还有什么用处……他不禁有些颓丧。
这样的时光,终归要结束了么。
絮絮望了一眼他唯一没有被挑断筋脉的右手,叫人拿来了笔墨。她的嗓音不辨情绪,他无从得知,是否有得偿所愿的欢愉:“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的右手么?”
看见笔墨,他心中有所了然。缓缓直起身,握住笔,笔尖有些微颤。
“写一封,遗诏。”
他不禁笑了,笑意苦楚,心中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洋洋洒洒写了众多,搁下笔后,微微闭了闭眼。
絮絮听到他轻声叹息,涩然问她:“所以,这样多年,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的是我?”
他其实已做好她说“从未”的心理准备。
絮絮看了他半晌,拾起了摊开在案上的诏书,上有传位于她的字样。
她将晾干了的诏书收在怀中,这时才有一点多余的闲情,可以坐下来,好好了结这段孽缘。
她淡淡啜了一口茶,“这么多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扶熙,至少我嫁给你的时候,我真心实意想过,无论你是不是他,……今生都是你了。”
他未语,想来和她一样,回想起八年前的洞房花烛夜。
“也不知道那时候究竟是不是我错了。彼时,我爹我哥哥都劝我说,三皇子性子冷,你恐怕嫁过去要受罪受苦,不如选六殿下,六殿下一看便知道是疼媳妇的。他们不懂我为什么偏偏看中你——我还是一意孤行。因为认错人,所以嫁错人,后来许多事情,莫不由此而至。”她撑着腮,语气平淡,说来一些往事,似冷眼旁观。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如受惊的蝴蝶。
“我这一生向来潇洒不羁,不爱受什么拘管。前生里,唯一遇到的羁绊就是你了。我也未曾想到,我竟然为了得到你的喜欢,去成为我所不喜欢的模样。那时候,我最讨厌背书,竟然也能将宫规条条缕缕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我想,我得做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妻子,史书上绝无仅有的好皇后,如此,你一定要喜欢我了。”
“可我还是料错了,毕竟,有的人天生就能更得偏爱,不必为此努力,可能正如情动,情动毫无理由,你喜欢什么赵桃画,我那时候伤心了很长时间,可我毫无办法……你大抵一辈子也没法体会到,孤枕难眠,独倚熏笼坐到明是什么样的滋味,因为你不必体会。”
她微微叹息,“帝王有三宫六院,自古如此,我不怨你。但是,我以为你性子冷漠,是对所有人如此,直到我发现,你心中另有所爱,对待所爱,有无限耐心温柔,为我所不曾见。彼时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也并非付出多了,得到的就会多。人之失望,在于一点一滴。哀莫大于心死。”
“直到我遇到了玄渊,我方才知,被爱是什么样的滋味,那滋味绝不痛苦,而叫人沉溺。”
“世人往往对求而不得的东西最珍视,抑或是得而失去。我幡然醒悟之时,便在想,从前对你的执念,或许只因我求而不得,假如我轻易求得了,是否很快就变心呢?或者,假如我没有死,你是否又有今日的悔悟呢?不得而知。”
她好久没有跟他说这么多话。
最后她的目光微动:“过了今日,往后,就是死生不复相见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
——
玄渊陷入昏迷后,在一片迷蒙中,做了一个梦。
不知为何,他竟梦到了一个,从未梦见过的人,他的皇兄。
在一大片森森的晨雾中,有白梅花开得正盛,冷香盈袖。
这是素来风骨傲然的寒士卧雪。
他只向前走了一小步,就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回头一看,一株最是风骨遒劲的白梅花树下,站着一个一袭银袍的青年,银冠银袍,俊美淡漠,那个人淡漠嗓音叫他:“元铉。”
这个名字,说起来,他还有一些陌生不适应,因此迟钝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叫的是自己。
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波澜不惊,手里还握着一条银白的锦帕。
玄渊没有上前,只是和他相隔五六步远处站定。
两个人久久静默,只有风雪浩大,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风,刮得这白梅花林,纷纷扬扬,落梅如雪。
最后还是扶熙淡淡叹了一声:“我的一生,原来,都只是错。”
玄渊没有说话。
“我现在才有些明白,恐怕当年不详之人并非是你,而是我。所以我留在宫中,所以后来兵祸横生,与预言一一对应。”
他嗓音寂静,轻轻道来,如雪飘落。
玄渊仍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微微一蹙,忽然想到什么,难道扶熙的话是想告诉自己,这一切原本都属于他么?
难道说……师父弄错了?
怎么会?
扶熙微微一顿,目光蓦然悠远:“当年,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在御园饮宴花园小径。那时她看见我,就叫出了你的名字。……若留在宫中的是你,若遇见的人是你,她早该得偿所愿。”
他素来沉默寡言,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更不曾对人剖白过,只是此时,仿佛再不将话说出,就没有机会说了。
玄渊说:“命运如此,遇到你是她命中一劫。劫过,向死而生,说不定才是真正令她得偿所愿的原因。”
他淡淡目光掠向这满园梅花若雪:“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眼前人却苦笑了好几声:“是,如你所言,”他目光看向一瓣飘零枝头的白梅花,随它飘下,随它跌进雪地,“我是她命中一劫而已,而你才是真正陪她一生的人。……我,真羡慕你。”
眼前的银袍青年神色泛着微微苦涩,眼尾红了些,令他容颜显得有几分艳丽。他仰起头,看向这片寒士卧雪,嗓音被风吹得缥缈:“她很爱你……往后,你不要负她。”
他的眼睛长长凝望着玄渊。
不多时,风雪更大了,梅花落雪,银袍青年的身影渐渐消失。
——
玄渊再醒来已过了好几日。
醒时只感觉有温暖触感停留在额头,不久他睁开眼,正正和絮絮的视线相撞。
她眼里一喜,忙地问他:“感觉怎么样?”
玄渊觉得身子分外轻松,若说原先还有什么微微的痛楚,现在已没有了。
他不禁觉得奇怪:“我……”
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絮絮握着汗巾子给他擦拭汗珠:“那就好,那就好。”
至于详细的境况,他却不知。
但是极快他就得知了敬陵帝驾崩的消息,心底却一怔,隐隐觉得,两者有莫名的关联。
敬陵五年冬,帝崩于幽华殿,年二十五。遗诏禅位于永定王。
第130章
近日最忙碌的当属晁幼菱。
国不可一日无君, 因此登基大典定在敬陵帝驾崩三日后的十月初十。
大典的筹备时间太紧。
但是好在新帝她慧眼识珠,在如此紧迫的时间里,封了一位十分有本事的礼部尚书, ——先帝的淑妃晁幼菱。
有着临危受命的礼部尚书晁幼菱的打理, 大典匆忙筹备依然显得有序,可见晁幼菱确然是个被淑妃位耽搁了的打理内务的好手。
晁尚书大人也十分无奈, 自家敬国公府一窝人里,除了她混得还不错, 那些子弟简直称得上朽木不可雕也,这堆朽木里以她亲弟弟晁慎为最。
晁慎是一手好牌打稀烂。
晁幼菱觉得,不能指望晁慎能撑起门庭了,还是让他安稳当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子算了, ——不过现在他折了双腿,想出去惹是生非,也不能了。
为了保住敬国公府勉强的荣耀,她不得不亲自上场。
因此临危受命,三个日夜里几乎没怎么合眼,终于将登基大典有条不紊筹备完毕。
时间虽紧, 但大殿丝毫不简陋, 祭祀、仪礼、朝贺等等皆参照先帝朝的仪制。
黄道吉日。
全宫上下洒扫得焕然一新。
天未明时,中德殿的内殿,新帝坐在妆镜前梳妆。
新帝年轻归年轻, 周身却自溢着煞人的气势。梳发的侍女手抖了一些,叫她察觉, 眼风微扫过, 竟就吓得她跪地求饶:“陛下,陛下饶命……”
新帝眼睫微动, 却是笑了笑:“怕什么,朕会吃人?”
宫女们还是伺候先帝的旧人,晓得禁宫里有什么往事,也听闻过,这位年纪轻轻的新帝的赫赫战功,还有她逼宫弑君的些许传闻。
她们畏惧她。
旁边伺候的顺大总管见状,暗骂了声这些不争气的,上京城里别的姑娘削尖了脑袋想进宫伺候陛下,见一见陛下,还有的姑娘千里迢迢从别的州郡到上京来,想全自己追梦之心,都没有那个福气;若非时间急不及选拔新人,哪里轮到她们来伺候。
顺大总管决定自己上。
顺大总管一向认为自己,要本事没本事,要伶俐也没伶俐,这辈子能从小太监做到大总管,且还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大总管,归功在自己眼光精准毒辣,跟了对的人,站了对的队。
尽管前期有一点波折,但后来便一路躺平,躺到大总管的位置,得以在同期进宫的小福子面前耀武扬威了。
这不,先帝朝也是他得意,新帝朝仍是他得意。
他洋洋得意的时候,不小心又扯到了陛下的头发。
妆镜里女子微蹙蛾眉,叹了一声:“小顺子,你怎么也手抖?”
顺大总管还没说话,一旁响起了道极清润温和的嗓音:“你们先退下吧。”
顺大总管一抬眼,瞧见是淮陵王殿下,忙不迭谄媚笑应了:“奴婢参见殿下,殿下既然来了,奴婢们就……不打扰了,奴婢告退~”
他忙领着侍女们暂时回避,边退下边偷瞄着,看到一身玄地缂丝金绣蟒袍的淮陵王殿下立在陛下背后,亲手替陛下梳着长发,一梳到底,双手修明如玉,手法温柔,人也温柔,嘴角挂了一抹清雅的笑意。
不知陛下说了什么,殿下他便握着那一把乌黑长发,微微俯下/身子在陛下的耳边,似也低声说了什么。
陛下闻言昂了昂下巴,眼里无限得意。
顺大总管觉得,陛下的笑意太过张扬明艳,快要刺瞎了他的眼睛。
他不敢再瞧了。
——
絮絮问的是,我这个妆好看么?
玄渊答的是,今日也是和昨日不一样的好看,倾国倾城不足为述。
她笑靥如花:“你怎么也学会这等油嘴滑舌的话了?”
他低低一笑,犀角梳从发根梳到发尾,嗓音若潺潺之泉,月夜流水:“我说的都是真话,怎么叫油嘴滑舌?我若油嘴滑舌,就该说,‘陛下姿容绝艳,断古绝今,一会儿出了东门,定教他们全都看失了神。’”
她半回过眸,佯作哼了一声,“你这叫油嘴滑舌?我看是醋意大发,醋缸子翻了。”
玄渊俯身,温热嘴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垂,“那怎么办,陛下早日给臣一个名分,微臣才不至于每日胡思乱想。”
耳垂被他吹气吹得热烘烘的,絮絮一时心猿意马,他却已直起身,装得一副清白良家少年模样,乖顺梳头。
絮絮回神才意识到,他每每用色相诱之,又遽然抽身,委实太过可恶。
他的手法娴熟,长发在他手中格外柔顺。不久替她束完了发,亲手将搁在台上的冠冕为她簪戴。
末了,玄渊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成果,格外满意似的,点了点头。
絮絮眼珠转了一转,酸溜溜问他:“你梳得这么好,是跟谁练习的?”
玄渊神色一凛:“……”
絮絮佯怒瞪他:“如实招来。”
玄渊轻咳一声:“我只在书中看过罢了。无需练习。……她们梳不好,只是太紧张。”
他如何能说他这段时日借着孝敬师父的名义,用师父的头发做练习?说出来,师父可能要清理门户。
絮絮勉强相信这个理由,没一会儿,眼珠又转了转,忽然说:“嘶——我感觉这边勒得有点儿紧,你看看,怎么回事啊?”
玄渊未及防备,低头仔细看,她还一直说“你离得太远了,哪里看得清”,他只好更低一些,更低一些,近到都快贴上她了,猛地被她啄了一口脸颊。
玄渊瞳孔骤缩。
絮絮瞧着他脸上那枚不打眼但隐约存在的红印子,他瞬间慌乱的眼神,以及停了片刻的呼吸,都让她自觉洋洋得意,顺便轻咳一声:“不准擦。”
——
过了不知多久,顺大总管才听到殿下叫他们进去。
陛下已梳好发戴好冕,十二冕旒垂遮面容,神情严肃了许多。
但顾盼生辉,掩也掩不住秋水眸中的潋滟光彩。
尽管是十分严肃的场合,顺大总管直觉哪里不对劲。
他向来是最会察觉严肃场合里不对劲地方的人。
所以他一眼掠过淮陵王殿下的脸,震惊着发现他脸上有一枚红印子,若有若无,若无若有……
他在送殿下出门时,十分殷勤地问,殿下要不要手绢儿,被淮陵王殿下似笑非笑睨了一眼,温和回应:“多谢顺总管好意,只是陛下吩咐,不准擦。”
顺大总管惊掉了下巴。
登基大典先是祭祀先祖。
以往祭祀,只从太/祖皇帝一路祭到先帝,然而本朝一改旧俗,新帝改拜孝明皇后。
祭祀由小国宗昭微观观主,多年未出山过的长婴真人主持。
祭祀孝明皇后,是望承继大统以后,明明德于天下。
祭祀过后,是受百官朝贺。
陛下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色冕服,龙凤纹饰盘旋熠熠,远远落座高台之上。
奏乐声浩大,远处钟鼓楼上鸣响十二道钟声,文武百官、各州郡大吏、诸国来使跪拜朝贺,贺声回环不绝。
天有薄雪,纷落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