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韫白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视线,语调不耐:“你如果不打算让我听清,完全可以不发出声音。”
“好好好。”沈清夜举双手投降,“我到他们那桌玩去了,再见。”
见到沈清夜离开,柳拂嬿就开始琢磨,要不要自己过去找薄韫白。
可能直男都挺在意,在这方面被误会的吧。
她没什么依据地猜想着,握住结了一层冰雾的玻璃酒杯,正要站起身。
结果,却是薄韫白的动作更快。
男人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手里握着手机,表情凝重,大步朝她走来。
“我得提前回国。”
他没了刚才的浮躁神色,恢复了稳重模样,沉声道:“两小时后出发。”
说着,瞥一眼场子里正喝酒做乐的其他人,微蹙起眉。
“你跟我一起。”
“好。”柳拂嬿拎着包站起来,不由多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
薄韫白摊开掌心,将短信内容给她看。
“我妈回国了。”
-
从巴厘岛飞回国内,需要十个小时。
正好是一夜的时间。
躺在私人飞机的客舱里,柳拂嬿翻了个身,还是睡不踏实。
飞机扎入云层,窗外暮霭沉沉。墨色的云朵在半空中漂浮,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她裹着毛毯坐了一会儿,点亮床头灯,翻身下床。
然后,在没有胸垫的睡裙里多穿了一件内衣,又在外面披了件衬衫,才走出门去。
这是一架功能很完备的私人飞机。除了主卧和两间客卧,还有书房、会议厅、餐厅,甚至健身房。
简直像一间能移动的总统套房。
健身房正好就在柳拂嬿住的这间客卧旁边,门开着,里面除了专用的器材,角落处还堆放着滑雪和跳伞的设备。
再往前就是会议室。
柳拂嬿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忽然瞥见,会议室里亮着昏黄的灯光。
光线很暗,与走廊处的壁灯难分彼此,如果离得不近,很难发觉。
她往里看了一眼,见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男人独自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正在看手里的平板。
光线暗淡,笼罩在他清隽的眉眼上,无端叫人觉得落寞。
可偏又坐姿清挺,脊背平直,有种叫人很难鼓足勇气去打扰他的氛围。
柳拂嬿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
倒是薄韫白察觉到旁人目光,侧身望过来。
“怎么了?”
他看见柳拂嬿,眉眼间没什么波澜:“饿了的话,打电话叫厨房做吃的。”
少顷又道:“晕机也找他们,有备好的药。”
柳拂嬿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巴厘岛和国内没有时差,现在是凌晨两点。
她说:“好。你还在工作?”
夜色浓稠,飞机在几千米之上的云层里穿行,安静得近乎寂寥。
薄韫白放下平板,背朝后靠,捏了捏眉心。
“我在看处方。”
柳拂嬿心里稍稍一紧,情不自禁往会议室里走了两步。
“你生病了吗?”
“不是我的。”薄韫白淡声道,“是以前在国内的医生,给我妈开的药。”
“哦。”
柳拂嬿点点头,停在了原地。
她长得好,身材比例也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像一樽晶莹剔透的冰雕人像。
好在略有几丝凌乱的长发,以及眼里倦怠的睡意,才总算为她添了些烟火气。
“站那儿干什么?”薄韫白话音里晕开些无奈笑意,“不累?”
柳拂嬿这才走进来,在他身旁拉了张椅子坐下。
平板就摊在桌上,屏幕没什么防备地常亮着。
但柳拂嬿还是收着视线,告诫自己不要乱看。
薄韫白直起身体坐回桌前,手肘拄在桌面上,侧头看她。
看了一阵儿,忽然半带戏谑地说:“你这人真是六根清净。就算出家当尼姑,应该也是个好苗子。”
这人阴阳怪气的劲儿又上来了。
这次不是河神,但换成尼姑是怎么回事。
柳拂嬿抬眸:“什么意思?”
“没有欲念的意思。”男人漫声回答,“连好奇都没有。”
“也有的。”柳拂嬿老老实实地说。
“我只是不知道什么事情我可以知道,什么事情我最好不要知道。”
听完这串绕口令,薄韫白把平板推到她眼前:“这个你可以知道。”
柳拂嬿垂下眼,眸底清澈,映出两枚发光的小小方块。
“氟西汀、舍曲林……”
她微微一怔,旋即音调发紧,不自然地上扬。
“你妈妈得的,是抑郁症?”
薄韫白眉尾稍挑。
准确来说,陆皎患的是躁郁症,也就是俗称的双向情感障碍。
但单子上这些,确实是抑郁阶段用的药。
她居然知道。
而且一眼就能认出来。
没顾及男人愈发深邃的目光,柳拂嬿认真地说:“环境剧变会加重抑郁症状,你母亲既然刚从国外回来,肯定会不太习惯。”
“最好有亲近的、不会给她压力的人陪在身边,帮她纾解心绪。”
“嗯。”薄韫白颔首,“正有此意。”
“所以你提前回国,就是为了去陪她?”柳拂嬿反应过来。
男人却按灭了平板,倚着椅背,散漫目光落在她身上,轻描淡写道:“不只是我。”
“还有你,她的新儿媳妇。”
-
直到飞机落地,柳拂嬿才知道,当时薄韫白在协议里临时添加的,希望她协助隐瞒的“部分亲友”,仅仅是指陆皎一人。
“她病了十多年了。这个病跟遗传和压力都有关系,至于她面临的压力,主要来自婚姻。”
“所以,我不希望她知道,你我的婚姻也是出自利益的结合。”
清晨的第一束光还未亮起,天幕是黯淡的青灰。
薄韫白坐在车上,肩膀微微塌下去,眼下的皮肤也是淡淡的青灰色。
柳拂嬿怀疑,他根本就一夜没睡。
“我明白了。”
她难得对一件事这么有斗志,认真地点点头,仿佛对方不是签过协议的塑料老公,而是一个交情过硬的战友。
见她双眸微亮,薄韫白的唇角似乎扬了扬。
他轻轻颔一下首,又转过身去,无言地望向了窗外。
“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吗?”
安静了一会儿,柳拂嬿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语气很轻,像一片漂浮在空气里的蒲公英。
如果不想回答,可以很轻易地放任它被风吹散。
薄韫白终归还是应了声,说话时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清落的背影。
“……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
天色黯淡,气温微寒,男人语调低沉,仿佛一张枯黄发脆的信纸。
就在连柳拂嬿都有点受不了这种苍凉气氛的时候,太阳总算出来了。
公路空旷,视野尽头燃起第一束火烧般的光。
光芒将他漆黑的长睫染成了金色,男人嗓音微哑,语气很随意,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也是搞突然袭击。我当时在丹麦出差,她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生日快乐,然后发了个定位给我。”
“我不得不跟当时的合作伙伴道别,当天飞到了南法。”
“然后呢?你就和你妈妈一起过了生日?”
柳拂嬿不禁摸了摸腕上的手链,话音里有种不自知的向往。
“算是吧。”薄韫白道,“她给我订了个冰激凌蛋糕,上面画着我十三岁的时候,最喜欢的超人图案。”
“
其实这次的情况也和上次一样。
昨晚在巴厘岛,陆皎给薄韫白发了条新婚快乐的短信,以及江阑机场的定位。
车子即将驶到目的地,薄韫白好像有些心神不定。
男人眸色沉沉,修长手指轻轻叩了几下扶手,声响旋即被温润的真皮吞没。
“你看过她的人物报道吗?”
冷不丁问完这句,他又反应过来,低声笑了笑。
“应该没看过吧。”
毕竟当时请她吃饭的时候,柳拂嬿连他那么大一个花边新闻都不知道。
这种经历对薄韫白来说很少见。之前由于各种原因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孩们,大多都对薄家的地位资产了如指掌,就差把他家的族谱背下来了。
不像她。
自打第一次见面,就是别无所求的姿态和语气。
“她是业内公认最擅长奇袭的企业家。”薄韫白补充道,“见儿子也是。”
柳拂嬿不知该说什么,温吞地点点头。
如果那时候,她就能预料到半小时后发生的事情,她一定会深有同感地补一句:“见儿媳妇也是。”
车子在郊区的一座小洋楼前停下来,薄韫白谢过司机,走下车。
小洋楼并不奢华,地处偏僻,墙皮灰旧,也没有密码门锁,得用钥匙开门。
薄韫白将钥匙插入锁眼。
打开门的瞬间,颇有年代感的客厅映入眼帘。
被书籍和杂物压到变形的书柜,角落里枯脆泛黄的文件堆。书桌上摆着黑黝黝的大肚子显示器,脚下是陈旧的电脑机箱。
餐桌坑坑洼洼,缺了一角,又被圆润的保护条包裹起来。
墙上贴着奥特曼图案的身高尺,从一米二开始,零零星星分布着记号,记号旁标注着掉色的日期。
这分明是个陌生的地方,柳拂嬿却忽然感觉到,有许许多多凝结在岁月里的情感和记忆,带着浩大的力量,扑面而来。
这一定是一栋发生过许多故事的房子。
她一时走神,没注意到,房间正中那位背对着她的女人,从办公椅上转过身。
仍是那副漂亮到凌厉的眉眼,保养得极好,看不出真实年龄。
一身克莱因蓝,气质沉郁又凛冽。举手投足干脆利落,充满了大女人的气场。
“嗨,小嬿老师,又见面了。”
特蕾茜,或者说陆皎,坐在办公椅上挥了挥手,朝柳拂嬿一笑。
柳拂嬿怔在原地。
她过了好一阵才想起要叫人,可那个陌生的称呼卡在唇边,一时有些叫不出口。
陆皎噗嗤一声笑了。
“就像之前那样,叫我Tracy就行,不用整那些虚的。”
第25章 小话梅
“什么意思?”
见到这个场面, 薄韫白发觉好像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他目光扫过两人,清矜眸底掠过一丝怔忡,有些难以置信。
“你们之前就认识?”
“小嬿老师救过我,还带我逛校园呢。”陆皎笑着说, “就前几天。”
“……”薄韫白无奈, “你前几天就回来了?”
柳拂嬿也很震惊。她迅速回忆了一遍当时的事情,排查自己有没有说漏嘴的情况。
应该没有。
得出这个结论, 她才心下稍安。
不过, 想起自己当着人家亲妈的面,还用了一幅画比喻薄韫白, 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呀。然后又去了一趟云珀见老朋友,昨天才飞回来。”陆皎语调轻快。
她抱着手臂站起来,欣赏地看着柳拂嬿,笑意渐深,那副略带凌厉的眉眼也柔和下来,多了几分亲近。
“挺好。”她这才看回自家儿子, “这么多年,你书法上没长进, 挑爱人的眼光倒是很不错。”
“……我进了江阑书法协会的。”
薄韫白提醒她。
“现在的书协哪比得上三十年前。”陆皎摇摇头, 叹息一声。
“不过现在这年代, 也是有很优秀的年轻人在嘛。我看小嬿老师的画,有名家之风。”
柳拂嬿微微脸红:“您谬赞了。”
“我这人从不说客套话的。”陆皎爱怜地看着她, “我把你当女儿, 你可不许再跟我客气了啊。”
太阳渐渐升高,淡黄色的光线斜照入户, 映亮了空气里浮动的小颗灰尘。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陈旧又温暖的气味,有点像燃烧后的松木, 再抛入几颗被烤化的葡萄干。
三人在茶几前坐定。
陆皎端出来个偌大的黑色茶盘,上面叮呤当啷摞着三个茶杯。
她用手背拍了拍薄韫白:“去,去洗茶具,再烧壶水。”
薄韫白挽了挽袖口,接过茶盘站起身。
见状,柳拂嬿也想跟着过去:“我也帮忙洗。”
陆皎按住她,笑眯眯道:“活儿让他干。你在这坐着,陪我聊聊天。”
说着又从茶几隔层里拿出一大袋蜜饯,哗啦啦倒进盘子里,推到柳拂嬿面前。
“爱吃话梅吗?”
陆皎先往自己嘴里丢了一个:“还是说你们年轻人,更喜欢什么芒果干、草莓干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