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穿着一件很显气色的裙子,还化了妆,本就秀丽的眉描得愈发好看。
只是,鬓间似乎多了些白发,在满头青丝之间,有些扎眼。
“你不用再担心了。”
柳拂嬿垂着眼眸开口。
“不会再有人,故意伤害我了。”
柳韶怔忡地看着她。
柳韶不知道车祸的事情。过去这段时间,她和女儿女婿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是钱姨。怕她无谓地担心,钱姨特意隐瞒了这件事。
虽然被蒙在鼓里,但柳韶也没有怀疑过什么。尽管女儿一直不联系她,她也只当对方是在赌气。
并没有想到,原来女儿一直留在医院里,陪护薄韫白。
柳韶此刻的怔忡,是因为柳拂嬿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是知道了自己的一部分身世。
她一时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愧,五十多岁的人了,慌乱得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小孩,断断续续只问出一句:“你……”
“我知道姓魏的那家的事情了。”
柳拂嬿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听到这个姓,柳韶面色由红变白,肩膀瑟缩一阵,微微地发起了抖。
她怕魏云山,怕这个人。
这个人曾要强迫她流产,又天南海北地找她,跟着她,就是为了夺走她的孩子。
那些惊恐的日日夜夜重新浮现在眼前,柳韶手脚冰凉,胸腔剧烈起伏两下。
却不料,下一瞬,柳拂嬿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有种笃定而包容的温暖,从她掌心流入柳韶的指尖。
柳韶受宠若惊地看着她:“小嬿,你不是不爱让人碰的吗?什么时候好了?”
柳拂嬿很淡地笑了笑,笑意里有种复杂的东西,她没有多说,只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
柳韶嗫嚅两下,没有提魏云山的名字:“那个男的,他找到你了吗?”
“没有。”柳拂嬿摇摇头,“他本人还不认得我,我也没有要去他面前认亲的打算。”
“嗯。”柳韶语气坚定,“那人靠不住,我们不去。”
柳拂嬿抬眼,看着面前这个历经风霜的女人。
她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却又因为种种原因,这么多年,始终是最亲近的陌生人。
“我也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了。”
少顷,她语气柔软几分。
听到这里,薄韫白站起身。
他手掌温热,揽了一下柳拂嬿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给她勇气。
然后,男人便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白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柔和了一切事物的轮廓。
窗外正对着秋意盎然的花园,花期在晚秋的花仍然倾吐芳菲,丝毫不惧怕霜寒。
柳拂嬿收回看花的视线,低声开口。
“是我错怪你了。”
“我不该那么说你的。”
“你不是为了钱,才怀上我,想要逼迫什么有钱的男人和你结婚。”
“正相反,怀上我是一个意外,对吗?”
话音落下,柳韶蓦地抬起头。
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与此同时,那双看得出年轻时曾多么媚态横生,如今却包含沧桑的眼睛,也一点一点地亮起光。
柳拂嬿忍住鼻酸,又道:“他给了你很多钱,让你打掉我。”
“可我那时已经好几个月了,你不忍心做流产手术,所以一分钱也没要,跑了出来——”
“刚生下我那段时间,你全国到处换地方,也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
两行泪水从柳韶眼中掉落。
她微笑着,嗓音稍稍发着颤,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了小时候给她讲故事的口吻,低低开口。
“我怀上你三个月整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你想啊,你是十月的生日。我怀你三个月的时候,正好是寒冬腊月,云珀的雪可大了,大得人睁不开眼睛。”
“可是,在那个梦里,我走在春天的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桃花树,粉色白色的花瓣被风吹着往下落,也跟下雪一样。”
“那雪落在身上,却暖洋洋的。”
“是暖雪啊。”
将近过去了三十多年的一个梦,她还记得这么清楚,就好像眼前也看到了粉白相间的挑花似的。
柳韶笑意更深,又道:“我一直往里走,走到一棵最漂亮的桃花树底下,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嗓音可甜了,一见我,就叫我妈妈。”
柳韶泪光闪烁,唇边却仍笑着,看向她时,嗓音发颤。
“孩子,从那个梦里醒来之后,我忍不住地一直哭。”
“我不想让你走,我想把你留下。”
茶杯由烫转凉,许多年的时光从眼前掠过。
柳拂嬿望着杯里的茶水,想起柳韶带她去看婚纱,柳韶送她漂亮的手链。
想起柳韶骗她去扫墓,其实是又去了缅甸赌玉,又一次欠下巨债。
债主们无处不在,到处逼债,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门口,只要见到她,就一定会说很难听的话,会弄坏她身上带的东西,摔坏她的画具,破坏她重要的考试。
从那以后,她戒备心极重,又自厌自弃。
然后,现在,柳韶又给了她新的回忆。
桃花树梦境的回忆。
柳拂嬿喝尽了杯中的冷茶。
她不是不记得,柳韶滥赌、拜金。
可如今才知道,柳韶把她这个女儿的生命,看得比这一切都更重要。
可那又如何呢。
她尽管关心女儿的生命。
却并不曾更多地关心女儿的感受,关心女儿内心深处的那些哭喊。
柳拂嬿不知道,其他人的母女关系,是不是也像自己这样矛盾而复杂。
她望着空空的茶杯,弯了弯唇,说不清眸色是冷是暖。
只是淡声道:“你要是打掉我,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是啊。”
柳韶苍凉地笑了笑。
少顷,又长长叹息一声,道:“可是,我要是打掉你,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叫我妈妈了。”
柳拂嬿摸了摸自己的右腕。
那里的疤痕已经很淡很淡,几乎看不见了。
她想了一会,卷起长袖,露出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完好无损的金绿色手链,发出玎玲作响的清脆声音。
见状,柳韶睁大了眼。
“你看,它之前不是摔断了吗?”
柳拂嬿低声开口。
“我又修好了。”
“从那以后,还是一直都戴着。”
-
在秋天即将走到末尾之时,传出了陆皎和薄崇离婚的消息。
消息一出,震惊业界。
也正是同一天,薄崇召开新闻发布会,在无数台摄像机的镜头下难掩疲态,像是更衰老了好几岁。
最终,在所有人面前,他正式宣布,此后将博鹭集团交由长子薄霁明全权负责。
刷到新闻发布会的直播的时候,柳拂嬿极为意外。
她反复确认了信息后,直接跑去书房,结果就看见,薄韫白正八风不动地在书桌前练字。
“你怎么没去现场?”
她震惊地把屏幕递给他看。
“我去干什么?”
薄韫白瞥了一眼手机上的画面,嗓音是一贯的疏懒散淡:“我又没什么好宣布的。”
“还是说——”
他似忽然想起一事,掀眸看她,眸色清沉,半带揶揄道:“我去宣布,过段时间,就是我和妻子见面一周年的纪念日?”
“……”
柳拂嬿有些语塞,也不自觉被他带歪了话题。
“这么快,就已经一周年了吗?”
“你算算日子。”
闻言,薄韫白似有不愉。
“当初婚礼上迎亲,不是还拿这个问题难过我么?怎么自己反而忘了。”
柳拂嬿没敢告诉他,当时她对这人还没有那么上心。编写迎亲题目的时候,日子也是看着行事历才算出来的,她脑袋里其实什么都没记。
不过现在确实今非昔比。她默默决定,待会儿就安装一个纪念日的手机软件。
柳拂嬿站在原地,自己看了会儿那个新闻发布会的视频,又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你父母离婚了,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
莹白灯光下,身形清落的男人执笔挥毫,姿态疏朗如清风明月。
少顷,话音里也漫上尘埃落定的笑意。
“总算有今天。”
“我为她开心。”
见他是这个态度,柳拂嬿也觉得轻松了不少。
她在书桌对面坐了下来,一边翻看男人刚才练的字,一边随口问了句:“那这场发布会开完,你们股票会跌吗?”
“应该会。”
话虽如此,他听起来倒并不怎么担忧:“不过我哥能扳回来。”
“我发现你真的很信赖你哥。”
柳拂嬿托腮看着他。
“手足可能都是这样?”薄韫白语调稍扬,淡声道,“虽说架没少打,感情倒也还过得去。”
“是这样吗?”
柳拂嬿懵懂地听着,想了想自己的情况。
“我就没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话音刚落,手机忽然震了震。
她低头看,是微信提醒,有一个陌生人发来好友请求。
这个人的头像是一只恶魔兔子,黑色的耳朵,白色的脸,看起来又萌又凶。
柳拂嬿想了想,才记起,这个角色好像叫库洛米。
她视线往下移,去看对方的验证信息。
[我是魏澜,有事找你]
第54章 库洛米
魏澜把见面的地方约在了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风格复古, 玻璃墙面纤尘不染,角落处,黑胶唱机缓慢运转,流淌着古典又悠扬的音乐声。
透过玻璃墙面, 能看到她穿着一身英伦风格的格子大衣, 头上戴了顶漂亮的褐色毡帽,愈发衬得那张明艳面庞美丽夺目。
但似乎是不太习惯吃苦的东西, 她点了杯粉色的奶昔, 坐在窗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柳拂嬿将车停在门口,走进咖啡厅, 坐在了她的对面。
魏澜眼睛往柳拂嬿这儿瞟了瞟,见对方坐下时目不斜视地看着桌面,也没看向自己。
她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去。
柳拂嬿没注意到她这点微妙的神态变化。见她看着窗外,自己便也朝窗外瞥了过去。
很奇妙。虽然两个人之前只见过一面,还闹得很不愉快,但此刻两人面对面坐下, 气氛尽管陌生,却并不叫人不适。
魏澜的奶昔里似乎有什么小料, 她一边喝, 一边腮帮子还咕哝咕哝的, 像只瘦瘦的小仓鼠。
女孩身段单薄青涩,是那种衣架子式的纸片身材。不知是不是用了香水, 身上散发出一种清淡的橘子味。
见柳拂嬿进店,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上前:“您要喝点什么?”
柳拂嬿没看菜单,随口道:“黑咖就行。”
似乎光听这两个字, 魏澜已经被苦涩感麻痹了舌头。
她吐了吐舌尖,眼睛难受得眯起来。
柳拂嬿觉得挺稀奇。
“不喜欢咖啡, 还约在咖啡厅?”
她主动开口。
语调很自如,没有那种生涩的陌生感,半带亲朋之间的揶揄。
“……这儿很漂亮啊。”
魏澜小声接话。
虽然主动约见面的人是魏澜,不过看着她现在这个有点别扭又有点拘谨的样子,柳拂嬿也不催她开口,慢悠悠地看着窗外。
魏澜自己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主动开口。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柳拂嬿看向她,长眸沉静,像清澄的深潭,语气没什么波澜。
“第一次见面那天。”
“你拔了我一根头发。”
“那么早?”魏澜惊讶地脱口而出。
稍顿,才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还以为我演得挺像的呢。”
柳拂嬿弯了弯唇。
面前的女孩好像才二十三岁,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骄纵任性,不学无术。第一次见面,又给她留下那样的初见印象。
但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人,就是讨厌不起来。
“那后来,你跟我哥说什么了?”
魏澜又问:“就你出事后不久,我看他回家一瘸一拐的,从那以后,就消停了不少。”
“也没说什么。”柳拂嬿淡声道,“自保而已。”
“那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看出她不想多提,魏澜也没追问,只是缩了缩肩膀:“我还没见过能把他制得那么服帖的人。”
她又喝了一口奶昔,嚼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