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殿下的表妹,先皇后的亲外甥女,父母又都是因为殿下而亡故,整个王家都有殿下当年的责任。她也受了牵连,在乡下藏了两三年才回京。
殿下自然不会薄待她。
阿枝还知道,她背后有王家残存的旧部呢。
那是她前几天来装作聊天的时候透露的。
她叹口气,继续抄书。
百卷经书不是那么容易能抄完的,偏偏陛下圣谕不得不尊,她手就是抄断,也得抄。
府中的事务她无心,也无力去管。
她又抄完了两页纸,也没见有谁的身影,出现在院前。
了然地笑笑,摇摇头,继续抄书。
小顺子不甘地跑出去又打听一圈,回来恹恹着垂头丧气。
“殿下去了明月阁一趟,就回了书房,压根没到咱们的方向来。”
茯苓赶紧让他压低声音,奈何阿枝早就听见了,坐在窗前借着日光,坐得端正地抄着书。
一笔一划。
笔的影子从一小点渐渐拉长,歪斜着留下印记。
阿枝仍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做着自己的事。
茯苓叹口气,收拾屋子去了。
等到今天的任务抄完,阿枝终于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和手腕,站起身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茯苓,茯苓?”
屋内无人,茯苓少见地没有粘着她,给她点了灯便不见人影。
小顺子也不在,不知二人去了何处。
她推开门,“吱呀”一声,惊到了躲在门后凑着脑袋看什么的两人。
茯苓尚且只是被吓了一下,谁知小顺子反应大的很,“啊呀”叫了声,急急忙忙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自己身后。
神色惊慌,看起来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阿枝少见他二人有什么秘密,本也无心探查,只是好奇道:“有什么不能给我也看看的?”
茯苓转了转眼睛,狡黠一笑,站起身来。
慢悠悠道:“我肯定……是向着娘娘的,所以……”
她趁小顺子不注意,一把将他藏在身后的小册子抢了过来,带着阿枝便进了屋。
“娘娘看,就是这不识字的小子在这儿涂画的。”
小顺子整张脸都红透了,委屈道:“好姐姐,何故取笑我,方才你还说我写得好呢!”
“写了什么,我看看?”
阿枝来了兴趣,面上带了些笑意。
茯苓见她开心,心里更是高兴,翻开指着,对小顺子颐指气使道:“来来来,给娘娘解释一遍。”
小顺子起初还羞涩,渐渐放开。
“奴才……奴才就是讨厌韩家娘子,还有王表姑娘、四公主,还有……”
他一个个数着,掰着手指都快数不过来。
“这些都是欺负过咱们娘娘的人,小顺子要努力当上大太监,等日后咱们殿下出息了,奴才要一一报复回去!”
阿枝起初还觉得他这样不好,只怕会惹来祸事,但听他这样的语气又觉得好笑。
忍不住道:“你要怎样报复,说来听听?”
“奴才都打听清楚了,韩家娘子怕虫,奴才就抓虫子都放进她的晚膳里,教她再也吃不下饭!”
小顺子脸颊红扑扑的,透着稚气。
阿枝笑了笑,“那别人呢?”
“表姑娘幼年落过水,怕水得紧。四公主听说很怕黑,夜里要点上一整座宫殿的烛火才能入睡,到时候奴才就一个一个都吹灭,吓不死她……”
“娘娘,您笑什么呀!奴才可是认真的!”
他认真说着,见娘娘竟然笑了起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枝摇头,“小顺子可爱,咱们小顺子向着我,我开心。”
小顺子愣愣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娘娘明明是笑着的,他却觉得娘娘很是哀伤。
“娘娘怎么哭了?”
“哭了吗?”
阿枝好像感受到了自己脸颊上的湿意,是眼角泛出的泪花。
她颇为不在意地随手一擦,“是开心。”
“我是开心。”她重复道。
定是又扯到了伤口,太痛,才不由自主掉了泪。
第25章 祭旗
阿枝抄完书的那日,下了雪。
起先还是小雪,谁知到了夜里势头愈发大,晨间院内积了厚厚一层,池塘早冻结了冰,将整个芙蕖小筑笼罩在白雪之中。
禁足时间已至,经书也抄完了,再过阵子便是除夕宫宴,又要忙起来。
这中间的时日,阿枝忙里偷闲,在房中睡得昏天黑地。
可能是有些心力交瘁,自从围场回来后便愈发嗜睡,整日里除了抄书做些女工,便是睡觉。连原先爱做的小玩意儿都不碰了。
茯苓总觉得这样睡不好,但知道自家主子身体虚弱,许是就应该多歇着补补身子,方好痊愈。
晨起还有些困倦,小顺子三两步跑进来,身上还带了些微溶的雪水。玉珠没好脸色,轻斥道:“你若再这样没个正形,我便要去告知齐管事,让他好好教教你规矩了。好歹也是宫中出来的,怎的如此不知礼数。”
她正为阿枝梳着发,阿枝解了禁足还未出去过,难得今晨晴朗,想要出门逛逛。
玉珠手巧,梳出来的发髻精致好看。
“别说他了,他胆小会当真,”阿枝随口道:“茯苓,手牌可拿到了?”
茯苓兴致并不很高,闷闷“嗯”了一声,“拿到了。”
阿枝颔首,没有多言。
她知道茯苓为何不悦。
禁足这些日子,王若樱把持府中事务,一个表姑娘过成了女主人。偏偏她出身大家,学过管事,本事并不小。时间长了,府中人也渐渐信服,反倒对她这个侧妃轻浮起来。
许是她真的没什么脾气,府中除了齐管事,其余的家仆俱都唯王若樱马首是瞻。
以至于今日,她想要出门,还得找王若樱拿手牌,又去辗转着叫门房套车。
茯苓知道她不喜欢背后说人闲话,原还想抱怨什么,悻悻闭嘴。
小顺子刚从外头回来,道:“马车套好了,娘娘何时出发?”
“这便走,”她叮嘱道:“遣人给季大人的回礼送去,莫误了事。”
南苑两年上下山并不方便,她鲜少进城。入宫后更不可能出来,前阵子又禁足,这好容易有了机会出门,她不想生事。
玉珠不爱出门,她便只带了小顺子和茯苓,加上一个赶车的家仆,一深一浅地踩着小径上的积雪出了府。
她想去早听季长川说过的那家酒楼吃茶,马车内,茯苓拿来手炉,给她盖上毯子。
阿枝今日穿了织金的皮袄,雪狐毛的围领毛绒绒地团在下颌,巴掌大的小脸也显得有了几分气色,瞧着玉雪可爱。
没有玉珠,小顺子明显放开了许多,止不住嘴道:“奴才方才瞧见韩家的马车了。”
“又来?”茯苓皱皱眉头,“这个月来第几回了?”
韩文霁听说王若樱在晋王府后,隔阵子便要上门来叙姐妹情。
“第四回 啦,”小顺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道:“可惜殿下总不在府中,韩娘子就是再来十回,也不一定能见着咱们殿下的面。”
茯苓拍他一把,倒也没拦着。
小顺子说的何尝不是她想说的,韩文霁心里想的什么,满京城的人都知晓。
阿枝笑了笑,没搭话茬。
她倒不介意韩文霁日日来晋王府,反正他们不待见她,鲜少来芙蕖小筑打扰她,损害不了她什么。
倒是王若樱只怕比她更难受一些。
以前阿枝不懂世家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但时间长了,也品出点味儿来。
韩文霁这样常来,王若樱日日得陪着。早年间二人也是不错的手帕交,王若樱是王家嫡女,王家是外戚,京中独一份的荣宠,韩文霁这等贵女也得时刻捧着她。
如今时移世易,王家倒台,纵使已经洗清冤屈,但王家如今朝中无人,只有一个刚恢复身份还不很有实权的晋王。
相比正在朝中如日中天的韩家,王若樱就是再不喜韩文霁日日叨扰,也得忍着。
被捧着的娇娘一朝成了捧人的人,她再清楚再不乐意韩文霁的想法,也不可能将她扫地出门。
知道王若樱也不大顺气之后,阿枝反而不甚在意这个韩文霁了。
殿下多日未归,纵使回来也只宿在书房,从未来见过她。自围场一别,直到如今二人都未曾相见。
众人都觉得她这个曾经被殿下看重的侧妃失宠是板上钉钉是事实,阿枝也这么觉得。
燕珝多次让她安分守己,莫要给他招惹麻烦,可她在众人面前丢了丑闹了祸事,只怕燕珝不会再喜欢她了。
起初,阿枝还有些伤心。
但府中比宫中安稳,也不必日日请安,王若樱的刁难在她来看不及贵妃那些后宫手段的万分之一。府中的日子让她渐渐淡忘了苦痛,日子并不坏。
她失了宠,便无人会在意她,认为她会有什么威胁,这是阿枝唯一能这么安慰自己的方式。
起码这个月以来,王韩二人确定了她确实不招燕珝喜欢后,便再没给过她眼神。反而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起来。
马车停在酒楼门口,阿枝进了雅间,坐着吃茶。
此处雅致,是京中有名的论道之地,不少雅客都爱来此听书论事。
她手上还算有点余银,叫小二上了不少新鲜的小食。
等上了菜,不拘着礼教,叫茯苓和小顺子也分食了些。
阿枝吃得开心,听着说书人讲近来京中时兴的事,下方大堂中的人高谈阔论。
听得入神,用饭的速度便慢了下来,阿枝小口用着糕点,听说书人讲话。
“入了秋,北凉蛮子就开始作祟,骚扰我大秦边境,烧杀抢掠干尽了强盗之事……”
有看客激愤:“就该让韩将军再去打灭北凉,区区边境小国竟敢辱我国威,小人尔敢!”
阿枝缓慢咀嚼,她的父兄是怎样荒淫昏庸的人她都知晓,只是不知,竟然已经挑衅到如此地步。
“说得对,三年前的败仗还没吃够么!既然觉得不够丢脸,就让咱们韩将军再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是儿子谁是爹!”
一食客重重拍桌,盘中的花生米都被震到了地上,洒落一地。
“韩将军老了,你是不知朝中事吧,前日里付小将军已经自请出征,要灭了北凉。陛下允了!当场封了他为骠骑大将军,率兵北征。”
“付小将军?便是付老太师的长子?”
这酒楼是京中有名的论道之地,不少未能在朝中施展抱负的子弟都爱来此处论事。曾有文豪在此处做千古长赋,亦有学子洋洋洒洒写出策论,陛下得知,特允了此处可畅言朝中之事。
是以,在场之人并未遮掩避讳。
阿枝顿了顿。
这么快,便要北征了么?
“听说付郎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当真是我朝儿郎。不过提到付家,你们可知付家近日……”
“何事?你且莫卖关子。”
付家是大秦有名的清流世家,特别是付老太师乃大儒,多少学子都是看着他的书长成的。一听付家有何消息,马上支起了耳朵。
“昨日,我亲眼瞧见,晋王殿下的车马停在了付家门口。”
“你这算什么,太师是殿下的恩师,晋王与其子交好有何可言的?”
“非也非也,”那人神秘一笑,“接的可不是郎君,而是付家的娘子呢!”
“——我也听说了,前阵子郡主娘娘办了个诗会,晋王殿下向来不去的,那回竟和付家娘子一同去的呢!”
“照这么说……那付小娘子岂不是好事将近了?”
“两年前,付家主母过身,付娘子如今还在孝中罢。不过看如此势头,只怕过了孝期便要称一声王妃了!”
付娘子,王妃。
阿枝静默地吃着,口中香甜的米糕如今只剩腻味。
起先的兴致已经没了,说来也怪,最初知道付菡的时候,她心里很是委屈难受,但如今仿佛……淡了许多。
反正他要如何,都与她无关。
“不过晋王殿下身边,不是有个北凉蛮女么?”
一人嗓门粗大,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付家娘子温婉知礼,过门后不会被那蛮子欺负了去吧!”
“她敢,付太师的掌上明珠岂是她那种粗鄙之人可以欺辱的,她只有战前去祭旗的份儿。”
一人信誓旦旦,“大秦与北凉开战后,看那蛮女如何自处。”
众人哄堂大笑,笑北凉的狂妄,也笑北凉送来的和亲公主粗鄙。
阿枝拭净唇角,放下未动几口的糕点,淡声道:“走吧。”
小顺子气得面上发紫,“娘娘就看着他们这样……”
“这是供士人论道的雅地,陛下特准此地可谈国事。陛下都不管,哪里是我能撼动的。”
无权无势,此时发难只会供人耻笑。
阿枝上了马车,手脚冰凉。
茯苓紧紧靠着她,好像在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
寒冷的冬日未能让她受凉,可话语最能刺痛人心,竟比这三九寒冬的雪更让人遍体生寒。
“回去罢。”
她没了游玩的心思,一路沉默。
到了府中,她去下披肩,只想回去好好再睡一觉。
芙蓉小筑前雪还未消,出发时还洁净的冬雪被踩黑,杂乱的脚印一层层覆盖。
她眼神落于其上,皱皱眉头。
推开院门,院内空无一人,没了平日里洒扫的侍女,阿枝脚步顿了顿。
或许是她想多了。
她步入正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阿枝停在门口,手蜷在袖中,微微握紧。
堂内俨然坐着几位不速之客。见她回来,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各异。
王若樱站起身,上前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进屋内。
她声音真切好像二人很相熟一般。
“姐姐可回来了,我们等了可久呢。”
阿枝不动声色甩开手,站远了些。
“有何要事,竟然让表妹径直进了我的屋子,”她视线一转,“韩娘子和韩公子怎的也来了?”
韩文霁看见她,颇为不耐。
她不喜欢王若樱这样装腔拿调的模样,直直开口:“北凉要被打下,朝中正在讨论你这侧妃该如何处理呢。”
“还要如何处理,”几年不见,韩文霖身上的纨绔气势愈发明显,“我爹说了,两国交兵,那都是先杀敌国质子细作祭旗,献祭为战争牺牲的生灵。”
王若樱上前,抽出帕子,泪眼婆娑道:“芸姐姐,我自然不愿见你送命,可如今形势如此,你怎好让殿下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