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用着糕点,“满京城的高门贵眷,只有你一人邀我。在家中索性也是无事,还不如来瞧瞧外头的景色。”
“之前没想到娘娘是这样的性子,”付菡莞尔,“娘娘看起来也很喜欢外头。”
“是,”阿枝坦然,“在北凉的时候……可能你们秦人会笑,我们王帐确实没什么规矩,我常常和小羊跑去很远的地方,让阿娘急得不行,我们能绕满整个草场。”
“来大秦的时候,我也想看看人们口中说的山水,听说江南有什么……烟、雨?”
“烟雨朦胧,娘娘是想说这个吗?”付菡接话。
“对对,大秦疆域辽阔,有山有水,我看过秦人作的画,很是向往。”
阿枝咽下最后一口,喝了口茶。
“可我都没去过,没见过什么山水,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没有读过书,勉强认得几个字,好像总是过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整日在做些什么。”
她说着,面上有些惋惜。
付菡听完,指了指她刚喝过的茶。
“娘娘口中所喝的茶,叫云雾茶,来自南岳庐山。娘娘方才所食觉得好吃的糕点,来自大秦北边的草场,那里与北凉极近。小小一张方桌便呈了我大秦南北两处所产,娘娘虽未见过,但口中已有了其民风滋味。”
阿枝听愣了,看着付菡讲话。
付菡见她听了进去,接着道:“娘娘身上的蜀锦,是也是江南所造,但娘娘这衣裳的织法却来自兖州,两地相隔甚远,却汇聚与京城,由织女一针一线缝制出来,最终穿在了娘娘身上。”
“心中有山水,纵使不能至,也有聊以慰藉之物。这世间太过广大,各处民风民俗山水景色皆有不同,谁能处处都见过呢?”付菡拉起她还有些冰凉的手指,“娘娘心有天下,也是格局宽广之人,小打小闹入不了娘娘的眼。我看谁还敢说娘娘愚钝,这叫大智若愚。”
阿枝愣愣回神,这番话她从未想过,但付菡就这样说了出来,与她的想象不谋而合,一切都那么自然。
她想要说些什么,却笨嘴拙舌什么都吐不出来,末了呆呆说了一句。
“……谁说我愚钝啊?”
“……”
付菡蓦地笑了出来,拍拍她的手,“无人,无人说娘娘愚钝,娘娘聪明得很。”
“骗人,”阿枝笑着打假,但也没多计较,“你这牛乳糕好吃,日后我还能吃到吗?”
“娘娘想吃多少都成,你我之间不必分那么清楚。”
付菡将盘子里的糕点都推了过去,“吃吧,快到了。”
马车到了山脚下,停住。
上山的路要自己走,只有自己一步步爬上去才算虔诚。
小雨淅淅沥沥,原本以为一会儿就会停的小雨没有停下,但好在不算很大,几人撑着伞前行,倒也无事。
上山的路阿枝走了多回,从龙泉上上去,山腰处便是永兴寺,再从永兴寺后上山走会儿,就能走到另一座山峰。
峰头便是南苑。
阿枝看着这没有半点变化的石阶,心里有些感慨。
“当初离开的时候,便是头也不回地下了山,没想到一走就是半年,从夏日到了冬日。”
“如今不也回来了,”付菡与她靠的很近,“娘娘莫要多想,咱们来上香,便是寻求一个解脱。若脑袋里想太多,只会作茧自缚。”
“你说的对。”阿枝点点头。
她能猜到付菡今日为何相邀,说了这么多话,字字句句都在开解,安慰她。
付菡是好人,她早在围场之时就明白了,但她何必要如此关切她?
如今京中纷纷对她避之不及,请个太医都难,更何况邀请她出来上香。对她这么好,明明她和燕珝……总不能是因为她可能会成为燕珝的妻子,所以提前来和燕珝的妾室打好关系的吧?
阿枝忍不住睨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看见几分虚情假意,却并未看出任何端倪,终于放弃。
罢了,以付菡的脑子,就算想要哄她,那也是她被哄的团团转的结局,何必在意这些。
茯苓为她撑着伞,上山的路行了一半,突然耳语道:“娘娘,奴婢方才好像看见了季大人的车架。”
阿枝看了看山下的方向,“快到元日,季家的女眷兴许也来上香祭拜,不稀奇。”
付菡不比她上下山多回,走了会儿便觉得累,找了个亭子,“好妹妹,来歇会儿,可累着了。”
阿枝收了伞,和茯苓一起躲了进来。
付菡带着的仆从拿来了雨披,“娘子,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要不早些回去?”
“既然来了,还是上去拜拜再走罢,兴许一会儿便停了。”
付菡擦了擦溅起的雨水,对阿枝道:“是我唐突,若知道今日雨这样连绵,定不会闹着还要你来陪我受苦。”
阿枝不很会说漂亮话,笑眯眯摇头,“雨中佛寺人会少很多,寺中观雨也是一景,当初我和……”
她倏然止住话头,抿住唇瓣,抬眸看了付菡一眼,又缩回视线。
在付菡面前,她说不出半点有关燕珝的话。
好在付菡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性子,善解人意地没有说话,笑笑挪开视线。
茯苓上前,“娘娘衣裳上沾了些污水,咱们去后面理理。”
阿枝看看付菡,付菡颔首,“撑伞挡住便是,果儿,你们几个也去帮着撑伞。”
名叫果儿的女侍应声,撑着油纸伞帮她打理。
付菡有些腿酸,看着雨不见小的样子,忽地听见人声。
“付姐姐,付姐姐——哎哟,果真是你!”
两个姑娘相伴,俱都打扮得花团锦簇,颜色鲜亮,看起来都是娇俏可爱的人儿。
二人相貌也有些相似,眉眼依稀能看出是亲姐妹,两人身后跟着大把仆从,架势不小。
付菡站起身,认出来人。
“季二娘子,三娘子,安好。”
“付姐姐妆安。”
两人看见付家的马车停在山下,知道付娘子上来没多久便急急忙忙赶上,“付姐姐让我们好找,生怕遇不上姐姐呢。”
付菡看着二人,“你们今日也来上香?”
“是,”其中一人脸上泛起了红润,“今日兄长休沐,我便央着他陪我们来寺里,可惜今日有雨,山路难行。”
另一人推推她,带着些调笑。
“你怎的不说为何要来寺里,要求什么?在家里闹我闹兄长,今日在付姐姐面前怎的什么都不敢说了?”
季三娘子脸色通红,“别闹了,在付姐姐面前丢丑……”
“她不说我说,”季二娘子站上台阶,步入亭子,“我这妹妹要给付将军求一个平安符,保佑付将军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杀光那些北凉人!”
付菡面色一顿,“我替哥哥谢过三娘子。”
“一会儿还请付娘子将这平安符带给付将军,”季二娘子将三娘子也拉了进来,不大的亭子里站了不少人,有些拥挤,“今日若不是遇到了付娘子,且不知我这妹妹何时有胆子将那平安符交给付将军呢!”
季三娘子被戳中心事,红着脸低头,“付姐姐,既然遇上了,你我可同行?”
“对呀付姐姐,今日有雨,你我同行或许安全些,我兄长就在后面跟着呢。”
付菡婉拒:“永兴寺这等寺庙,纵是下雨只怕也没什么危险,安全不安全的倒是其次。只是我看时辰,平安符需得净空和尚开光过的才算灵验,这个时辰,只怕再耽搁,净空和尚就要回去做法事了。”
“啊呀,是呢!”季二娘子一拍脑袋,“付姐姐也与我们同行吧,若要避雨,上面也暖和些……咦,付姐姐是有同行的小娘子吗,是哪位姐姐……”
阿枝抬眸,秾艳昳丽的脸庞从层层叠叠的油纸伞后露出,极富有冲击力的五官在并不繁盛的山色中成了最亮眼的一朵。
她眉目低垂,未有不满,却分明是听到了方才她们所说的话。
“娘娘安。”季二娘子三娘子对视一眼,赶紧请安。
阿枝本也无心计较,淡声道:“你们若要请平安符就快些去吧,这个时辰净空和尚只怕要歇息了。”
“是,是。”
季二娘子赶紧应声,不忘道:“付姐姐,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娘娘有付姐姐陪伴,定能顺心。”
季三娘子看起来更软了几分,原本红彤彤的脸颊不再,颜色淡了许多。
阿枝看着二人相携快步离开,叹了口气。
也不知她们究竟是因为提到北凉之事心虚才走开,还是避她本就如洪水猛兽。
季家两位娘子她在宫宴上也见过几回,都是端庄的闺秀,比韩文霁这等骄纵女子强了百倍。她们有季家这样的家世,还有季长川那样优秀的兄长,足以让她们不去攀附任何高官娘子。
满京城也就一个付菡能得这二人喜爱,好容易今日有了相处的时间,还因她打断了,阿枝看着两人的背影,稍稍有些歉疚。
“你叹什么气,”付菡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下,“方才说了半晌莫要多想,只怕你是全忘了。”
“我若不在,今日你们定能一道欢喜归家。”
阿枝很是直白,她不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能在付菡这样玲珑剔透的人面前藏好。
“你若真是我妹妹,我定要好好敲敲你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付菡也不再文雅,“怎会有你如此从不为自己考虑的人,日日想着别人,不累么?”
“……”阿枝有些没法儿反驳,拉着她的衣袖,“早些上去吧,外头冷。”
付菡没办法,也只能依她的话,在伞下和她单手交握,掌心的暖意紧紧地传递进另一个掌心,二人相视一笑,像是认识许久的老友。
二人歇了会儿,不久便进了寺。
下雨,寺中人不多。二人趁着静谧在佛前跪拜,各自许愿。
阿枝早就学会了如何正确上香拜佛,却还是在看见付菡袅袅的身姿时忍不住感叹。
“付姐姐,你行礼真好看。”
“是吗?”她抬眼,浅浅一笑,看着阿枝。
阿枝忽然觉得她好像并没有在看她,倒像是在通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曾经也有人对我这么说,不过口气倒没你温和,嚣张得紧。”
付菡再一次掌心合拢,闭上双眼,不知祈求着什么。
终于起身,带着阿枝去了净空和尚处,也求平安符。
好在二人并未来晚,净空和尚还在。
净空瞧见阿枝,颔首道:“女施主安好,师兄前日还与贫僧提起施主。”
阿枝有些意外,“我吗?多谢圆空大师惦念,还请净空师傅代我向大师问好。”
“是,”净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曾多言,只是道:“女施主且记着,人各有命数,乃是天定。但只要人心不灭,心中纯净虔诚,便自有佛祖保佑着。”
这样的话阿枝倒也不是没有听过,没有多想,行了礼,“多谢师傅,我记住了。”
与净空说完话,思及燕珝,最终还是请了一个符。
她转身寻付菡,却见付菡手上拿着两个护身符,正是方才求来的。
阿枝正想问为何是两个,突然想起她的兄长和燕珝此次都要上战场,又住了嘴。
茯苓看她的样子好笑,“娘娘可要为殿下求一个,听说为心上人求的,才最灵验。”
阿枝原本有这个心思,听见季三娘子说话的时候便动了心,但看见她手上的两个护身符,下意识将自己手上的符背在身后。
“我便罢了,殿下说他不信这些,也不爱佩戴这些玩意儿。”
说完,她又怕付菡会因此不将符给燕珝,赶紧找补道:“不过殿下定……定不会……”
她咬住舌头,懊恼自己胡言乱语。
“反正!”她强调,“殿下会喜欢的。”
付菡瞧着她的样子,深深叹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你啊你……”
她摇摇头,“罢了。”
阿枝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握紧了手心,将自己求来的平安符塞进袖中。
茯苓为她撑起伞,“娘娘也可送给殿下的。”
“有一个就够了,”阿枝往前走,“别忘了正事,还要给阿娘供奉牌位呢。”
这是她想了很久的事情。
她没法儿看见阿娘的坟茔,只能在香火最旺的寺庙给她供奉香火,为了这个,她带上了自己几乎所有的金银,将阿娘的牌位供奉在了永兴寺。
日后,她便能常来祭拜。
付菡自去祭拜,待二人都结束时,付家的马车夫气喘着跑上来。
“娘子,雨下大了,马车淹了水,只怕不好回去。”
二人站在廊下,看着暴雨倾盆。
“是我今日没安排好,一早瞧见下雨,便不该乘这辆小车的。”
付菡皱眉,向阿枝致歉。
阿枝知道这怪不了她,谁也不知道这天气竟是这样。
“不怪你,小车轻便,你我出行也够用了。”
二人看着雨没有半点要停的样子,正愁眉不展之际,骤然听见身后传来说话声。
男子的声音分外耳熟,如玉石钉铛。
“娘娘与付娘子若不介意,可乘我季家的马车。”
阿枝转身,季长川撑着伞站在不远处,与她们隔了些距离。他的身后,站着两位不好意思直视阿枝容颜的少女。
季二娘子和三娘子躲在兄长身后,怯怯看着她。
“娘娘,”二娘子直爽些,先一步道:“方才民女和妹妹不知娘娘在此,出言有所冒犯,还请娘娘恕罪。今日雨大,我季家马车有空余,娘娘若愿意,也算是民女的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