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拽紧了手帕,脸又红了。
“是呀娘娘,这雨太大了,寺中寒冷,若是受了风寒便不好了。”
阿枝看了看付菡,点头应下。
见她应下,仆从们便先行下山准备马车。从山路慢慢赶车上来,她们在此等候。
几人站近了些,季家两位娘子还是不敢和她接近,毕竟北凉战事将起,纵使她们不想当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也总不好主动惹上荤腥。
阿枝也充分理解,站远了些。
付菡无奈跟两位娘子说话,阿枝一人站在廊下,看着雨打落在屋檐,又弹起,落至地面。
“娘娘。”
阿枝回首,见季长川上前,客气地行了个礼。
“此物可是娘娘掉下来的?”
季长川今日披着件墨绿色刻丝鹤氅,融入在雨瀑山水中,笑面看着她,伸出手,将手中带着些水渍的平安符递给她。
阿枝瞧见这个符,身手一摸袖中,当即色变。
“多谢你,确是我掉了,可惜这符沾了水,只怕不灵验了……”
她面露遗憾,季长川摇头劝慰:“心诚则灵,这符也不过是个美好祝愿。”
“娘娘求此符,是要送给殿下?”
季长川声音醇厚轻柔,问得阿枝垂眸想了想,摇摇头,“我随便求的。”
燕珝用不上她求的,更何况,这个符已经脏了。
她连这样小小的一个符都护不好,这样的霉运,可不能带给他。
“这符我看着倒欢喜,娘娘若是不介意,可否赠予我?”
阿枝惊讶抬眸,“可这都脏了……”
“脏了又何妨,娘娘诚心所求,或许能护住性命……”
“呸呸呸,”阿枝赶紧道:“你又没有什么危险的事,什么性命不性命的。”
“那娘娘便是允了?”
阿枝看了看她掌心沾了污渍,脏兮兮的小平安符。
“……你若喜欢,拿去也好。反正没人要。”
她觉得有点别扭,送给季长川是怎么个事儿呢。但他这么想要……可能是看着妹妹给付小将军求了,却无人为自己求,有些不平衡吧。
阿枝递给他,季长川伸手接过,二人指尖不经意碰撞,又迅速分离。
“娘子——大郎来寻娘子归家了,娘子不必乘别家车马。”
付家的家仆出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阿枝也朝那个方向看去,隔着重重人影,瞧见了一个多日未见,却用不会忘怀的身影。
那样熟悉。
“对了娘子,晋王殿下也随大郎一同来接您,娘子……”
后面说了些什么,阿枝均未听清。
她站在廊下,隔着雨幕,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如瀑雨幕之下,他撑着伞,一双无情无欲的眼眸不悲不喜地看着她。
好像他们并不相识。
第27章 耳听
来人身上的雨披带着些潮气,雨珠连成串地滚落,站在草木边,沾满了一身风霜。
束起的发丝带着冷意,鎏金的发冠衬着来人之矜贵。那双映着细雨的眼眸黑沉,宛如深渊。
身影如松,白皙修长的手指曲起,握住了木色的伞柄。雨水落在伞面,不动分毫。
雨声渐小,噼里啪啦狠砸着地面的势头渐渐收了起来。
不知是错觉,还是雨真的小了些。雨声在耳边仿佛隔了一层什么,眼前也有些朦胧,男人的身影自远及近,停在了众人身前。
“晋王殿下。”
随着众人问安的声音,阿枝才愣愣回神,跟着福身,将自己掩藏在人群之后。
她本就站在后方不起眼的位置,只怕燕珝都未曾瞧见她。
方才投来的视线浅淡又平静,幽深无波的眸子一如往常,辩不分明其中是否有着什么情绪。隔了这么远,应当是看不见她的。
“不必多礼。”燕珝淡淡开口,众人皆松了口气。
阿枝也起身,见燕珝并未去找付菡,而是撑着伞,淡漠地不知看向何方。
他的身前站着一个面生的郎君,想来应该就是付菡的兄长,付太师长子,付小将军。
阿枝站在人群之后,视线无所顾忌,偷偷看向他。
她第一次看见付小将军,见他眉目疏朗,看着是个极畅快爽朗之人,眼睛和付菡极为相似,带着几分文气。
身形修长,宽肩之后背着个剑匣,腰间配着长刀,与面容的文雅及其不符的装束,反倒映证了时人对他的印象。
家中世代为文官,却偏出了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的独苗,倒是稀奇。
相貌如此,却是个武将,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收回视线,猝不及防与并不远处的燕珝对上了视线。
仍旧是那样平静无澜的眸子,却依稀有了什么情绪,阿枝有些惊慌地缩回视线,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还是有些不敢面对他的。
或许是因为知道他并不想见她,她早就被燕珝厌弃了。三月的时光,无论再忙,只要他想,怎么都不会一次都没见过。
但偏偏如此,阿枝往后退了几步,和茯苓站在一处。
季长川早在燕珝来时便上前叙话,燕珝侧着头,听季长川说着什么。点点头,视线移开。
感受到身上的那股视线终于移开,阿枝才松了口气,捏着有些粘湿的裙摆,不发一言。
“哥哥怎么来了?”
付菡再沉稳,在自家人面前也忍不住露出了小女儿情态,声音清甜,很是亲昵。
付彻知接过伞,将妹妹完全遮挡在伞下,不让她淋到一点风雨。
“我与殿下连夜赶回京,入京之时正巧遇见爹派来接你归家的车马,听说你被雨困在山上,顺路便来了。”
“连夜赶回来,岂不是骑了一夜的马?”
付菡有些吃惊,“军中可是有何要事?”
“……并无,”付彻知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压低了声音对妹妹道:“跟着这样的主帅,四处奔波便是为兄的命了。”
阿枝隔得远,听不清付彻知说了什么,只看到付菡轻笑了一声,然后朝她投来视线。
小顺子说他们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今日回来,只怕是有什么要事。
阿枝没有多想,身边季家的两位姑娘倒是在暗中小小地博弈了一回。
季三娘子脸上又泛起了红云,被姐妹撺掇着,二娘子的手在后方悄悄推着,口中念叨:“快去呀去呀,转交哪里有亲手赠予的好,你若是怕羞,我便去帮你送了。”
“哎呀!”三娘子甩开她的手,“好好,我去便是了。”
阿枝噙着笑,看三娘子犹豫着上前,结结巴巴道:“付、付将军……这是……”
她将手中攥得紧紧的平安符递给了付彻知。
付彻知愣了一下,看了妹妹一眼。付菡点点头,向他露出了自己求来的符。
“这是平安符,”三娘子鼓起勇气,再一次开口,“将军要远行,我、我在京中等将军凯旋归来。”
付彻知看着她的脸,爽朗一笑。
“那我便收下了,多谢三娘子。”
他接过那平安符,当即挂在了腰间。
三娘子水盈盈的眸子盛满了羞意,见付彻知收下了,羞得赶紧小步跑了回去,与姐妹站在一处。
阿枝也笑,看向她。
少女还不懂如何隐藏自己的心意,又或是她本就不必隐藏。大秦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并不拘着太多礼教,虽说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儿女间有些情思,反倒是好事。
季付两家本就隐隐都是燕珝这一脉的,若有姻亲,倒也不错。
她可以明白地向心怡的郎君送出自己的礼物,不必看他人脸色,也不必在乎旁人的感受,只要她愿意。
阿枝很祝福她,看付彻知的模样,似乎对她并不排斥。
许是被风吹了阵儿,付彻知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季三娘子面露关切,付菡也赶紧道:“哥哥淋了雨,便别骑马了,与我一道乘车回家罢。”
三娘子也点头,手上的帕子一圈绕了一圈,“可别着凉了。”
季二娘子笑她一点都憋不住心思,对众人道:“咱们都乘车回家罢,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样子,若是再淋雨回去,便是金刚不坏的身子也要受凉,风寒可就不美了。”
“快到年节,若染了病气确实不好。”
付彻知碰碰燕珝,见后者点了头,便道:“那就走吧,天色也不早,各自归家去。”
众人中,燕珝身份最高,他点了头便是默许了,燕珝先上了车架,掀起车帘,看向窗外。
阿枝垂头避开视线。
她很不想跟燕珝一起。
他是同付彻知一起来的,付小将军是来接妹妹回家,二人不一定知道她在,燕珝可能不愿意看见她。若勉强同坐,气氛定会尴尬。
如果可以,她宁愿和不熟的季家两位娘子一同回去。
“娘娘快些上车。”付菡开口叫上阿枝,她踌躇了下,还是跟上。
付菡也在,他二人同乘车马,付彻知是长兄挚友,她算怎么回事,阿枝心里不情愿,面上也浮起愁容。
付菡被付彻知扶了上去,后者也一跃上了车,爽朗道:“娘娘莫嫌拥挤,我扶您上车。”
阿枝一顿。
付家世代文官清流,家境累世积累并不清贫,但家中不兴奢靡铺张,加上子嗣不丰,马车不算很大,比之季家那几辆香车小了不少。
“四人同乘只怕拘束,我便不上来了。”她退后一步,好像在这一瞬间做了什么决定般。
付菡看向阿枝,正欲开口,只见阿枝反而松了口气的模样,开口道:“我乘二娘子的车架便好。”
二娘子正上车,听见这话,点点头,“我可以和妹妹一道,娘娘莫要拘束,且来便是。”
“娘娘来我这处罢,”三娘子也应声,“我让车夫直接送娘娘回府。”
付菡想要挽留,却见阿枝逃也似的转身离去,在雨中毫不留恋地走向另一个方向。
季长川有些意外,但还是伸出手,将她扶上了马车。
“娘娘慢些。”
阿枝道过谢,如释重负地上了车。
三娘子的车架确实大上许多,不仅布置华丽,还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馥郁熏香。整个车一看就是女儿家的样式,看得出她在家中很受宠爱。
车上还有些书籍,不过放得很远,她坐稳后生怕身上带着的点点雨水将起弄脏,小心地擦了擦。
准备启程,众人都上了马车,阿枝正准备叫坐在前面的茯苓往里坐些,便听她倒吸口气。
“——殿下!”
原本平稳的马车顿时朝一个方向晃了下,阿枝没有防备稍稍往那侧偏移了些,正待此时,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了那张熟悉至极的侧脸。
手臂被温热的掌心一把扶住,稳住了身形。
来人松开手,稍作修整,坐在了她的身旁。
“走罢。”
车夫得了指令,应声启程。
阿枝还没反应过来,原本应该与付菡一道的人怎的就出现在了自己身旁,手臂上的触感不似做伪,身旁的身影也不像幻境,真真切切地坐在了她的身旁,与她一道归家。
她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移了一下。
车内沉寂的气氛仍旧,两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马车已经起步,阿枝只能期盼早点回府,她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
即使已经感受过多次。
没见到燕珝以前,阿枝本以为自己看见他肯定会伤心委屈,还要掉眼泪。一股脑把自己所有的难过全部说出来,发泄清楚。
但真正见了面,她才发现自己的情绪很淡。
看见他只觉得不真实,又陌生。
纵使想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但没了探究的性质,心里长久的委屈并未因为他的到来而消散,反倒好像更压了一层什么。
明明她已经够努力避世,所有的矛盾都非她所愿。
他不想见她,便三月不见,她在院中枯等,等不到来人。
她主动走,他偏偏还赶来。
甚至是当着付菡的面。
她觉得自己像是书写过的海上小舟,在风浪来临之际毫无自保之力,只能任由海浪将她一次次裹挟掀翻,又渡着她远航。
无力,又苦涩。
阿枝有点疲惫,视线落在书上,随手拿起。
燕珝看向她,靠近了些。
阿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抬眼,带着些防备地看着他。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阿枝被自己干涩的声音吓了一跳,舔了舔唇角,“殿下今日回京,可是有要事?”
若无要事,怎会人在军营中,连夜赶回?
她只能祈求此事不要事关北凉,战事能拖一日,北凉的百姓便能安稳一日。
“有。”
燕珝倒不曾想她会先问这个,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皱皱眉头。
“伤可好了?”
“好了许多,多谢殿下关怀。”阿枝回答,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页,带起沙沙的响声。
开过口,二人之间的气氛好了些许。
但也只是些许,阿枝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燕珝显然也不是会主动跟人搭话的性子。就在她以为他们就要这么沉默着回府时,男人忽然又开了口。
“许久未见你,可曾怨我?”
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疲惫得不像是燕珝会说出来的话。
阿枝咬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半晌,她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