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先躺上榻,睡在里侧,用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等着燕珝。
燕珝吹熄了灯烛,检查过窗户关紧,不让风投进来,又将床帷拉下,眼前一片黑暗,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
视线隔绝,云烟屏息,只能听见男人脱下了衣裳,缓缓在她身边躺下,身上盖好的被子被他轻拉,声音里带着无奈:“朕也要盖。”
云烟一愣。
“哦、好。”
云烟将被子往他那处扯了扯,收回手时,被男人拉住了掌心。
带着点薄茧的指腹在她掌心轻挠,云烟想了想,还是没有挣扎,老老实实同他交握着双手,微微侧过身子,算是面对着他。
他掌心,是暖的。
云烟轻声主动道:“今日郑王妃同妾讲了些话,妾觉得,还是应该让陛下知晓。”
“朕都知道。”燕珝也偏过头,“看”向她。
二人都看不清彼此,也都因此,好像比在烛光下,更贴近了些。
云烟也不是想告郑王妃的状,让燕珝惩戒她或是什么。只是她本能地因为郑王妃的话感觉到不适。
纵使没见过,她也觉得明昭皇后不会是她口中那种……性子古怪,擅长巫蛊之术,还放蛇害人的人。
哪怕她如今身不由己地做着替身,也不想同旁人一起贬低明昭皇后。
更不想旁人以此来讨自己欢心。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算是燕珝的人,整个宫中出了茯苓付菡之类,她只信任燕珝。
燕珝纵使常常强迫她欺负她,但她相信燕珝会护着她的命。
毕竟这张脸,剥不下来。
云烟唇角勾出个自嘲的笑,“说这些,也是为了撇清些自己,妾可没说明昭皇后坏话。”
她顿了顿,“只是……”
“想知道什么?”
燕珝微微翻身,也面对着她,“朕知晓你不会说旁人坏话,你本性便不是如此的人。你若想知道什么,朕都可以告诉你。”
“倒也不需要知道,”云烟动了动手掌,换来男人更紧密的包裹,“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但也没那么好奇,如果说出来让陛下伤心,或是冒犯到明昭皇后亡魂,反倒是我的过失。”
“无妨。”
燕珝不大喜欢她这样公事公办地说话,揉了揉她的指尖,道:“明昭皇后……性子很好,但旁人说她古怪,也算是有情由。”
“都是朕的问题,”他声音骤然低沉了些,“她幼年不大幸福,你知晓她的身份,旁人都以为,公主便是万般尊贵的了。可她半点没享受到王室的福,还要在战败时被推出来和亲。”
云烟沉默着,听他慢慢讲。
燕珝闭上双眼,像是在回忆什么故事。
太医说过了,云烟脑中的瘀血如今已然稳定下来,可能此生都没有回忆起来的机会,只要不故意刺激她回想,应当没什么问题。
他心里也有些冒险。
他也害怕。
他盼着她回忆起来他们的曾经,却又害怕她又陷入恐惧的漩涡日日不得安眠。她还会怪他吗?她还怨他吗?
更重要的是,她还会不会怨着她自个儿。
若是那般,那还不如永远忘记。
“其实朕都知晓,她幼时便常被人欺负,心里只怕有着不少伤心事。但朕当时年轻气盛,未曾加以抚慰,还享受着她对朕的好。”
燕珝声音很轻,像是在同自己讲。
眼前的人是云烟,可本就是他的阿枝。
是他的阿枝,他一个人的。
燕珝握紧了她的手,害怕她的离开,直到觉得自己的力道有些重,或许会弄痛她,才回过神来。
云烟倒是没放在心上,手上并不痛,被握得紧紧的反而有种被需要的感觉。
“那时陛下多大?”她听着,下意识道。
燕珝仿佛陷入了回忆中,半晌,缓声道:“十八,她嫁与朕时,才刚过十五,比朕矮很多,瘦瘦小小的样子,看着像小姑娘。朕都不敢相信,这样瘦弱的女子,竟然要做朕的妻子。”
同她差不多大,云烟算了算时间。
“朕有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在东宫中,也是这样的天气,寒凉得很。被囚禁着,人人欺辱奚落,她却好像习惯了一般,对旁人笑脸相迎。”
“朕当时瞧不上她。觉得她没有气性,”燕珝沉声,“可若不是她好声好气同旁人说话,用自己的金银换来药材食材,还有炭火……只怕朕,根本活不到今日。”
“朕该赎罪的。”
第71章 反击
听着这些,云烟不知该作何反应。心里有些闷闷地发胀,她缩了缩身子,让自己的脑袋都钻进已然温暖的被窝。
方一动作,便感受到身上一凉,被角被掀起一片,将她的脑袋露了出来。燕珝声音悠悠:“你是要闷死自己吗?”
“被子还我,”云烟拉了拉,“冷呢。”
方才的氛围戛然而止,被他没好气地打断,云烟盖住自己,“然后呢?”
“什么然后?”燕珝将被角为她掖好,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将她的轮廓看得清楚,她认认真真在听故事。
听别人的故事。
“明昭皇后对陛下好,所以陛下就喜欢上明昭皇后了?”云烟想了想,“不过也挺顺理成章的,话本中都这么写。”
“如果她只是对朕好,那倒也好。”
燕珝轻叹。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数不胜数,但大多人对他的好都是有所图谋,想要谋取些什么。
只有她,他知道,她纵使有所求,也不会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她那样澄澈,只想活着而已。
但她对他的好,只怕早就远远超出了她的本心,让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她是对朕好,但朕喜欢上她,才不是因为这些。”
燕珝弯了弯指尖,将她的手握紧。
面对面地这样说话,将自己多年来都未曾告诉过阿枝的话都说出来,这样奇异的感觉,竟然让他有些着迷。
这些事情,他以前总觉得难以启齿。谁会将自己的喜欢,依恋统统说出来,生活又不是话本子,也不是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戏曲,时日过去,她总能感受到。
可燕珝后来发现,他的阿枝,好像有点笨。
笨到根本不明白他的心意,也看不透自己的内心。
那就只能说出来了,就当他为了她再迈出一步。
“不知你知不知晓,我曾被废过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燕珝的声音骤然低了些,这会儿他已然不是帝王,而是一个向失忆妻子倾诉爱慕的普通男子。
他们就像世间千千万万对恩爱眷侣一般,拉着手躺在榻上,讲着从前的故事。
云烟摇摇头,又点点头,“茶楼先生讲故事的时候好像听说过一次,但更多便不知晓了。”
“当时情境艰难,我一度想要寻死,不愿喝药,不愿治伤。”
“寻死?”云烟微愣,“陛下也有想寻死的时候么?”
“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过某些不好的想法,”燕珝道:“从前的我不知什么是失败,打过胜仗,查处过贪官污吏,护佑过百姓。无论是好是坏,我以为我都见过了。那时最大的烦恼和挫折应当就是,我那母后总是对我不满意。”
“后来也看开些了,母后一心都是她的母族,无论我做得如何,她都不会在乎。只要我还是太子,是日后的帝王,能为母族带来长久的荣耀,便够了。”
“我便也是如此想的,”燕珝回忆着往昔,“只是王家倾覆以后,长久以来的信念全然崩塌。自小学习的君子之道,帝王之术,什么权衡,父子之情,一夕之间全成了笑话。”
“当时便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个世道无非也就这样了。就算活下来,日后也在权力的纷争里起伏,一辈子都没个清净,有什么好?”
云烟半晌没说话,听他这样讲,才犹豫道:“要硬说……倒也确实如此。只不过活着肯定比死了好,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若是还在,定会让陛下先度过那阵子颓丧的时期。”
“看陛下现在这般,便知晓还是活着好许多,”她道:“现在陛下掌握着天下,朝政清明,百姓安稳,其实之前的局面已经改变了吧。”
燕珝颔首,旋即一笑,“天下已然在我掌中。”
不过短短一句,云烟也忍不住为他一笑。之前的什么气似乎都在话语中消散,她都要忘了自己为什么生燕珝的气了。
旁的不论,起码他是个好帝王,云烟认为。
“不过,当时……”
她想了想,“生死这类的大事,不应该在苦闷的时候决定。”
燕珝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发顶,随着她的话语,有些卷曲的发尾从肩头掉落下来。
漆黑的夜里,她的眸光似乎在散发着光彩,让人移不开眼。
“你能这般想,我就放心了。”
燕珝闷闷一笑,继续道:“明昭皇后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只要活着,什么都好。”
“我当时瞧不上她,觉得这样的世道她竟然还想活着,坚信她不会一辈子都如此,慢慢过,总能过上好日子,”男人轻嘲:“最终她还是证明了,我是错的。”
“我不上药,她便扯着我的衣裳,执拗地看着我,我便只能乖乖由她去。不喝药,她便……”
燕珝一顿。
“便如何?”
云烟正在兴头上,全神贯注着,被他突然的停顿像是吊着口气一般,上不去下不来。
“如何呀,你说呀?”
云烟推推他的手掌,换来燕珝的一握。
燕珝按住她在被窝里作乱的手,道:“无非就是那些。”
“哪些?”云烟忽地意识过来,“不会是像话本中那样,嘴对嘴……”
“你知道就行了。”
燕珝换上了严厉的声音,可语气却没半点威慑力。
云烟半点没被他吓到,只是笑。
“我知道,知道了。”
她咯咯笑了几声,听着旁人的爱情故事。
“年少的男人总是有些自负的,”燕珝道:“从前我以为,我会有一个贤良淑德,处处都好的妻子。她为我主持中馈,我为她遮风挡雨。日后生儿育女,这大秦江山世代延绵。”
“但这是从前,对吧?”
云烟抬了抬脑袋。
“是,我太自傲,觉得自己满腹经纶,不该配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她不会说汉话,不知礼仪,也没有规矩,同旁的大秦贵女相比,她不够端庄稳重。”
燕珝垂眸,摩挲着女子的掌心,“但朕这条命,是她捡回来的。朕合该同她好好过上一辈子,补偿她。”
“那些觉得她不好的人,都没眼光。他们哪里知道她的好,”燕珝唇角泛起苦涩的笑,“无人愿意透过那层偏见好好了解她,便觉得她处处都不好了。而我这种,自负的人……”
“她似乎到死,都不大信任我对她的爱。”
云烟指尖蓦地一缩。
“我对不起她良多,她想要的陪伴,我当初给不了。她心里不安,我也无法抚慰她,当时的我……太忙了。”
燕珝揉了揉她的指尖,“但其实也是借口。”
“我当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所以也算是在逃避。”
他的声音里透露着坦然,他似乎将自己的整个心脏都在她面前剖开了,让她仔仔细细地瞧。
“我以为,我们还会有很多的时间来弥补这些年的过错,我犯了不少错,自负清高,不曾同她解释,以为她能安然待在我为她筑起的巢穴,可还是让她受了不少委屈。但我总想着,日后的年年岁岁,我们总能将那些缝隙填补起来。”
燕珝翻了身,平躺在榻上,不去感受云烟那快要溢出来的沉寂。
“但她没有等我,”男人声音凝涩,“……不,是我没有赶上她。”
云烟动了动手,长时间保持同一种姿势让她身子有些僵硬。燕珝此时也没有强求着拉住她的手,轻易地放开了她。
只是手抚上了她的颈侧,轻轻按揉着某一块地方。
云烟瑟缩了下,最终还是没有反抗。
她起初以为燕珝是在摩挲今晨留下的那处吻痕,正想说什么,却倏然发觉位置不对。
燕珝在摸着她脖颈之上,那个颜色淡淡的,边缘并不规则的疤痕。
那处……六郎说,是意外。
她垂眉,抿了抿唇。
燕珝声音里又染上些偏执。
“天下万物,只要她想要,我都能给她,”燕珝感受着没有女子柔软掌心的手,虚握了握,“只有一点,她想要的自由我不会给她。”
“朕不会让她离开朕的身边。”
云烟默默在心里念着他方才说的话,似乎方才同她倾诉的男子又便回了那个执掌一切的君王。
她能理解燕珝的偏执,挚爱之人若要离开,便是她也会想着拦一拦。他又正好有那样的权力也本事,想这样做也正常。
“那同陛下说的这样,万般好的明昭皇后,”云烟蹙眉,“为什么郑王妃说她……巫蛊之术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