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泼凉水唰的全浇在了江桃里的身上。
正值至夏,猛地被这样一浇,她瞬间抬起了脸。
迷糊之间好似看见了一张有些眼熟的脸。
不是闻齐妟。
江桃里迷迷糊糊地松了一口气,又失力地垂下了头,双手被镣铐硌得生疼也无暇顾及。
自入了狱中,她一日也没有提起过精神,睁眼闭眼皆是血腥的梦魇。
徐真本是要亲自审问,手中的鞭子快挥起来了,忽地瞥见方才隐约抬起过一次的脸,手一顿。
继而他眯起了双眸:“打一盆清水来。”
身后的下属很快就端了洁净的水,刚放下便被徐真唤了出去。
阒静的地牢中只剩下两人,徐真抽出绢帕沁水后上前,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垫起了江桃里的下颌。
手中的绢帕擦拭过去,玉软花柔的面容渐渐显山露水。
这张脸他曾多次在宴会上亲眼所见。
“竟然这般相似?”徐真蹙起眉,轻声呢喃了一句。
很快眼底显出了警惕之色,太子妃早已经死了,玉体如今都还在……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眉毛狠狠拧着,忽觉得不用审了。
此女子拥有这样容颜,绝对不能留在扶风府,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都不能。
徐真确定她极大可能就是卫宣王安排进来的探子,是卫宣王欲要故技重施。
这般想着,他抽出腰间的匕首,但临了又突然下不去手。
他至今还记得,春日宴上丽荣如秋菊,华茂如春松的女子。
徐真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唇,对着这样一张熟悉的脸,杀意怎么也起不来,最后他还是松开手。
罢了,权当亲自相送一场了。
徐真微叹息,随手将一旁的锅灰,全都抹在江桃里的脸上,直到那张洁白的脸全都被遮掩住了。
“来人。”
很快就有狱卒进来。
徐真面容肃静,冷声吩咐道:“将此犯人身份可疑,暂时单独关押。”
众人都知晓少将军待已经逝去的太子妃心思并不简单,甚至强制将玉体从太子手中夺过来。
如今少将军焚了玉体,哪怕是战场上也一寸不离地随身带着。
他对太子妃如此深的执念,徐真如何敢让他见到这般相似的脸。
“过一段时间就秘密押送出扶风府,在外随便找个风景尚可的地方……处理了吧。”
此刻若是无故弄死一个人,恐怕会引起旁人注意,若是捅到了少将军眼跟前,恐生不小的事端。
徐真想趁着少将军不在时,再悄然将人处理了。
他吩咐完后转身出了牢狱。
第87章 晋江首发
风亭水榭, 翘梁叼明珠,竹林蔌蔌如残影,越过假山小榭, 便是长平少将军在扶风府的住处了。
此刻闻齐妟并未去外间的大营, 而是在大厅中扶手看舆图, 低垂眼眸似暗流涌光。
徐真一路疾步带风袭来, 进去后撩袍,单膝跪地垂首道:“陈云渡率领四万人,已经越过了佛驼关。”
越过佛驼关便是直逼扶风府了,陈云渡虽当了多年的皇城卫指挥使,但领兵打仗的本领未曾落下。
闻齐妟抬了抬手, 表示已经知晓, 无人窥见其情绪。
陈云渡带谁不好,非得要将金三娘带走,若是被她知晓了, 只怕更加头也不回地朝着旁人奔去。
思此,他眼底闪过猩红, 一瞬间气息不稳,猛地站起来, 阔步朝着外面走去。
大掌撩开珠帘,看见榻上鼓起的弧度, 闻齐妟紧绷的嘴角渐松懈下来。
他几步上前,单手拉开裹着的被衾,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摆放在上面。
弯腰碰了碰盒子, 他眼中噙了一抹笑意,“我将你娘亲找回来, 你也乖乖的,不要跑了好不好?”
语罢他停顿片刻,似是想等人讲话,可盒子里是空荡荡的,里面也没有她。
闻齐妟脸上的笑意一寸寸落下来,头隐约一阵阵传来痛,抚着头缓缓站起身。
但疼痛不止,脖颈上的青筋虬起,他抬手猛地抚掉一旁摆放的瓷器,如虵淬毒般看着四方盒子,眼底的雾沉沉的一片。
这么久了,依旧怎么也找不到人。
如今外面这般乱,谁知她是生还是死。
不过就算是一捧黄土,他也要将人寻到。
闻齐妟缓缓坐在盒子一旁,冷白修长的手搭在上方,轻抚着盒面,仰头将面容隐在暗处,微微发出不平的喘息。
这个盒子里面有他为江桃里寻的最好的骨灰坛。
……
兵马很快便整顿好了,闻齐妟亲自率领前往。
陈云渡极其嚣张,领着几万骑兵浩荡而来,丝毫未曾将闻齐妟放在眼中。
路过佛驼关时,巨石突然抖落,随后乌压压一片的金甲卫手持弓弩,对着被围困的人。
黄沙漫漫,模糊了视线。
千万士兵换弓弩顶盾,在橙黄一片的残阳下一涌而至,空气中弥漫着鲜血。
高坐马上的男人立于佛驼关顶峰,冷眼觑着被围困在峡谷中的敌军。
搜寻片刻却未曾见陈云渡,眉头皱起。
唰——
携裹破竹之势而来的长箭疾过。
闻齐妟侧身避开,狼眸掀开,顺着箭疾来的方向看去。
陈云渡立在对面,一脸遗憾地看着射空的箭,冷着独眼和他对视,身后乌压压的一片,而底下的人抛的不过是诱饵。
“众儿郎们,取齐妟项上头颅,赏千金石俸。”陈云渡高喝一声,紧勒缰绳奔驰而去。
“杀——”闻齐妟乜斜着看了一眼,驾马飞奔而去。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黑压压的士兵如浪潮般涌来,旋起滚滚黄沙尘土。
陈云渡固然聪明,先借着假军队打压了对方的士气,可到底几年未曾上过战场了,打起来尚且吃力,很快就节节退让。
他眼底具是不甘,倏地咬牙持戟上前,勉强将闻齐妟拉下了马,却被一戟刺破了右手。
陈云渡手上挑,瞬间划破了对方的甲胄,误打误撞竟带出了一只碧水手镯。
东西清脆落地的声音,在喋血混乱战场本是丝毫不惹人注目,但闻齐妟却听见了,他下意识去捡。
长戟刺过来,险些将他钉在地上,虽没有刺到身上,却将碧玉手镯弄碎了。
浅荷般的碧绿碎片扎进泥土中,如纯洁被污染,破镜难重圆。
连个镯子都留不住。
闻齐妟猛地转头,眼底浮起血色,持戟冲了过去,若不是陈云渡反应快,弃了右手才挽救回命。
还不待他反应,又见他不要命的冲过去,陈云渡废了右手自是不能与他相抗,赶紧掉头撤兵逃离。
本是穷寇莫追,可闻齐妟根本就已经杀红了眼,满心都是那已经破碎了的玉镯,率领着将士追了上去。
早就听闻过,闻齐妟在乌和的名头是‘活阎王’,最不计较的便是生死,如今算是领教了。
陈云渡被这般咬着追,眼底不由得恼怒,折身抬戟迎战,势必要斗个你死我活。
‘噗’的一声刺入皮肤的轻响。
闻齐妟不查间被陈云渡寻了个机会,长戟没入手臂。
他似是没有知觉般,冷煞着脸,一戟猛地刺进了陈云渡的体内,用力搅合直接将其串着举起来。
血顺着往下滴落,模糊了他的双眸,浑身是血,犹如炼狱中刚爬起来的恶鬼。
陈云渡死了。
敌军见主帅已死,皆无战意,缴兵器而降之。
佛驼关此战本是两军交涉试探根底的,谁料直接赢下,前来攻打扶风府的主将都已亡了,自是大获全胜,士气大涨。
闻齐妟不计较得失,身上亦是有不少的伤,尤其是手臂上的血窟窿上还插着兵刃,手底下的士兵本是要上前搀扶。
他冷着面,不在乎身上还在滴血,独身转身驾着马往回去。
玉虽碎了,只要找到碎片,还能再修补回来。
可当他去找时,碎掉的玉镯碎片被践踏得只剩下七七八八了。
现在半个镯子都拼凑不起。
闻齐妟低垂眼睑,半跪在地上,伸手抠出深陷里面的碎片,只觉得喉咙渐渐发干,眼眶发涩,全身似乎也在跟着轻颤着。
第一次尝到比身上伤口还要痛的感觉。
他留不住江桃里的人,甚至连最后的镯子都留不住。
终究是一口沉气没有压下去,他喷出了鲜血,直直地倒在地上,眼中不知是混合的血还是泪。
方才在战场上冷峻肃杀的人,如今可怜地倒在泥中,抓着碎裂的玉,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如同被抛弃的动物。
天空昏暗,狂风浪作,乌云似是在天空中翻滚着。
两个士兵抬着破烂的竹簟裹着的人,行过陡峭爬坡时,忽地前面的士兵被长箭射穿了头,手一松抬着的竹簟裹着的人就往下滚落。
紧接着又是一箭射来,仅剩下的士兵也被一箭射穿。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将死去的士兵身上的甲衣,三两下扒了下来,然后快速换上,沿路潜入扶风府。
风吹而过,夹杂着一丝带着闷热的雨,无人在意滚落下的竹簟中,还裹着昏迷不醒的人。
那些人只当那是一具死尸。
天边轰隆作响,要下雨了。
江桃里被倾盆的雨淋醒了。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竹簟,眼含着茫然,用双手勉强爬上斜坡。
待上去后见到上面躺着的两具尸体,江桃里颤着眼,跌落在地上,扭头吐得面上血色全无。
吐过之后赶紧爬起来,脚步踉跄地往着前方跑去。
牢房中徐真的话她听见了的,虽然不知怎么捡回了一条命,但深知此地不宜久留。
江桃里摇晃着不知道走到了何地,眼前一片雾茫茫的,脚下深浅不一,倏的软绵绵倒下。
倒下之前似是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她眼神泛散地蠕动着苍白的唇,头一偏失去了意识。
……
举目望去,下过雨的天澄清,石板羊肠小道不少人急促踏过,雨滴顺着翘顶屋檐往下滴落,砸在水坑中,荡出细微的涟漪。
扶风府中医术精湛的大夫,今日腿都快跑细了。
少将军本是前往佛驼关,大获全胜回来一身的旧伤不治,反而抱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不一会儿,他还将全城的大夫都齐齐唤了过来。
众人见过一身煞气的少将军,可从未见过那般慌张又狂热的模样,一身未处理的血被雨淋湿后,状如疯子。
闻齐妟身上的甲胄都未曾褪下,非要固执地守在榻前。
他全程一眼不错地看着大夫诊脉,还不能让众人碰一下床榻上昏睡的女人,要求极其苛刻。
大夫走后,室内阒静得落针可闻。
屋内的男人瘫坐在屏背椅上,偏头将视线落在床上,眼底浮起一抹狂热微消的赤红,嘴角微微上翘着,如同赌徒孤注一掷后全赢回本般疯狂。
——他抓住了江桃里。
浑身都疼,似是被人扔进了火坑上,然后当了踏脚石,又热又难受。
江桃里半梦半醒,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在逃命,逃至半路似是遇见了闻齐妟……
闻齐妟!!!
江桃里宛如噩梦般地坐了起来,脸上带着未定的惊恐,入目便是浅清色帐幔。
她的浓睫不断地颤着,心跳如雷,甚至不敢伸手撩开帐幔,看自己究竟是在何处。
房间安静得只有微弱的呼吸。
房内的梨木桌上摆放着清雅的玉兰茶具,而一旁的椅上,从始至终都坐着一个人。
双眸充血,冷静又似带着破坏力的狂热。
他一眼都未曾离开过床,直到床上的人坐了起来后,才缓缓地动着身,声音早已经干哑得不成音。
“不出来见见我吗?”
她真该见见他,给她一个得意的机会,好生看看他没有她,过得多低贱。
江桃里坐在床上听见熟悉的声音,身子猛地一缩。
兜兜转转她竟还是送上了门。
以往逃跑她不畏惧见他,可现在不知道为何她却有些不敢见他。
床上的人不动,他便站起身,阔步朝着里面走去,越走越急,越走越乱。
闻齐妟眼眶猩红的几步上前,甚至都无心情撩开层层帐幔,大掌一扯,直接将纱帐整个撕拉了下来。
听着刺耳的声音,江桃里受惊般猛地一缩,止不住地往后退。
她怕极了盛怒中的他,仍旧记得上次他说的那些狠话。
第88章 晋江首发
纱幔层层落下似是扯下了暮色。
江桃里本以为会看见一个面含煞气的人, 凶神恶煞地嚷嚷恐吓要杀她的男人,结果入眼的确是那张熟悉的脸。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了以往的矜贵乖戾。
似是重伤未愈, 面色惨白如鬼, 昳丽的眉眼间透着浓浓的怠倦, 甚至连泛情如潮的眼都布满了血丝。
江桃里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有一瞬间险些没有认出来是谁,不过晃神片刻,倏的一双大手就将她拉入了怀中。
鼻尖骤然撞在甲胄上,泛起了酸涩,抱得太紧了, 江桃里难受得伸手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