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几位将士立即不满。
“若不是这主将被杀,昌夷哪里能得这片刻安宁?”
“奶奶的,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们还在想谈和,谈你奶奶个腿的和!”
“打什么打,崇旌国力是我们百倍,慢慢耗都能耗死,你拿什么打?怎么打?”
林公公气得一拍桌子:“一群莽夫!咱家是奉皇命来的,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这么说话!”
身穿盔甲的几人早就不满这什么都不懂还指手画脚的太监,各个站起来都比他高个头,拳头捏得咯吱响,一人也拍桌子,当即拍碎一个桌角。
林公公见这些人不听自己的,连忙转向安静坐在首位的女人:“昌和公主,这帮人对朝廷命官无理,你要纵容到底吗?”
昌和公主坐得端正,双手搁在腿上,笑容得体道:“林公公严重了,只是军事商议,大家说得都有道理,本宫会慎重考虑。”
林公公要再说什么,却被门外的动静打断。
很快进来一名中年女子,虽然她眼角落下了几条皱纹,却仍旧难掩丽色,看得出年轻应是位貌美的女子。
她推开门窗朝昌和公主示意:“昌和,看外面。”
就见被乌云笼罩的天空出现一只振翅高翔的彩色大鸟,所过之处出现几个火焰组成的赤红大字——
师姐,我是小幼。
城中士兵纷纷仰头看这奇怪景象,也有些经历战争后神经紧绷,害怕这是敌军新手段,惊慌失措着四处找掩体。
情绪这种东西很容易传染,很快开始骚乱起来。
议事堂内有人反应极快,顺手抄起门口士兵背上的弓箭射出一箭,那大鸟被射中落下去,周围的人纷纷后撤,半晌才敢上前观察,确定是个没有攻击力的木雕。
静坐的女子神色不变,可看到那字时,交叠在膝上的手指禁不住颤了下。等议论声逐渐平息下来,她声音平稳吩咐屋内几位将士。
“是崇旌在派人干扰军心,姜魁,城内外都加强巡逻,看到可疑人物立即驱赶,巴韦,带一支小队去探崇旌军队动静,其余人稳定所有士兵,有异常立即上报。”
得到命令的几人抱拳行礼。
若说开始他们还对这个空降的公主不服,暗中挑衅她的权威,但几次胜战之后,已经没人不对她五体投地了。
几个大汉走后议事堂瞬间感觉空了下来,林公公还想再说些什么,中年女子先一步赶人:“公主累了,林公公也早些下去歇着吧。”
林公公被人敷衍,气得丢下一句:“最好别出什么事,否则别怪咱家上报皇上!”
林公公走后,中年女子坐在昌和公主身旁询问她:“方才的事你不同我解释一番吗?”
昌和公主闻言微笑:“姨母,是敌军诡计。”
罗夫人唉声叹气道:“我知道你很辛苦,可你外祖被奸人陷害至死,皇后因此伤心过度离去,狄家只剩我们,你天资聪颖,资质同皇后一样厉害,只有你能重振狄家,昌和,希望你不要怪姨母带你回昌夷。”
昌和公主垂下眼帘,柔声道:“姨母言重了,这是昌和该做的。”
罗夫人拉着她的手惋惜道:“姐姐心里一直惦记你,造化弄人,没能撑到你回来的那日,要是知道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她该有多心疼……”
昌和公主神情温和地听她诉说皇后生前的所思所想,又听她将狄荣将军死前的不甘和怨气道一遍,最终叹息一声问她:“昌和,你同我说老实话,是不是你的同门来找你了?”
昌和公主摇头:“姨母,你想多了。”
罗夫人温柔拍拍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罗夫人离开后,她静静坐了许久,缓缓侧头望向窗外,被大火烧出的红字早已消失,只剩缓慢散去的黑烟。
她在心里道:小幼,不要来。
可自从她是昌和公主后,许多事情都不再如她所愿。
傍晚阴云密布,天黑得很快,没多久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各处开始点了灯。
罗夫人让人多添了几个菜,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她见昌和坐在桌前等待传膳结束,笑着问她:“怎么不问问我为何添菜?”
昌和公主:“今日为何添菜?”
罗夫人看她的神情带着奇异的光彩:“因为有客人来。”
昌和公主缓缓抬头,贴着发髻的金色流苏发出细碎声响。
罗夫人继续道:“怎么不问问是谁的客人?”
昌和公主:“谁的客人?”
她笑着让侍女将客人带进来,嗔怪般道:“昌和,你什么时候这样失礼,连同门找来都不见,要不是我亲自去看,你的师弟师妹就要同你错过了。”
昌和公主缓慢起身,朝着门口望去。
领路的侍女走得很慢,周双心里焦急,却也不放松警惕,和她一样心情的还有宋岸,孟瑾则暗中观察这座城内人员和布局。
就在方才,他们传递消息失败打算想其他方法时,突然有人从城内走出找到他们,双方一番相互戒备的交谈后,三人还是打算来着城内看看。
没想到她真的见到师姐了。
周双满心欢喜地往前走了一步,却被对方礼貌的微笑定在原地。
师姐不会这样笑。
昌和公主姿态端庄,面容含笑,双手贴在腹部款款走来,不管是步伐还是服饰,都完美得令人挑不出错处。
可师姐不会这样走路。
她喜欢跳着走,倒着走,见到自己时会跑着走,身边有人就搂着人或笑哈哈边撞人边走,从树底下走过时还会薅走一片树叶,就是不会规规矩矩地走。
师姐不喜欢规矩。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师姐也有双生子。
她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又认错人了?
看着眼前女子,那声压在嗓子里的“师姐”怎么都叫不出口。
昌和公主看着怔住不动的周双,心中叹息,柔声喊她:“小幼,过来。”
第35章
◎收不回◎
这声“小幼”仿佛将她拉回望青山。
一瞬间, 所有的疏离和陌生散去,周双停顿的脚步再次抬起,越来越快, 在邯雪枝张开双手时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师姐。”
长久的思念和担忧有了着落,委屈循着裂缝渗进心头。
她想说你下山后发生了很多事,师兄不知道遇到什么事,小师兄也不见了, 还有黑衣人, 方景生。
她还想说你总要拉着我下山看遍各色风景, 我看了许多,很好看, 可你们不在,又觉得没那么好看了。
还有大家约好的, 一起看烟花。
她有太多太多话想说, 可现在并不是好时机。
周双用力抱住邯雪枝, 感知到对方轻柔地抚她后背,而不是像从前哈哈大笑着大力揉她脑袋或抱着她晃啊晃的,这样的差异让她内心生出些惶恐,可她却无法细想。
想到宋岸和孟瑾身份还没说, 她怕邯雪枝开口暴露, 连忙从她怀里出来,指着门口进来的两人道:“师姐, 师兄和小师兄也来了。”
邯雪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望见站在不远处的宋岸顿住, 随后缓缓压下眉眼微笑道:“你们辛苦了。”
孟瑾毫无心理障碍的喊着“师姐”, 宋岸则盯着她移不开目光, 掩在衣袖的手紧握成拳, 被孟瑾手肘怼了下也不愿开口。
罗夫人在一旁笑着看师门相认的场景,然后热情招待他们坐在桌前用餐:“你们远道而来看昌和,我这个做姨母的自然也高兴,来来,坐下,昌和不愿提她在崇旌长大的事,正好你们同我说说。”
被邯雪枝牵着坐下的周双抬眸:“师姐不想说就不说,你为何还要提?”
罗夫人面色柔和看她一眼,孟瑾笑着打圆场:“小师妹直言直语不懂事,夫人您别见怪。”
他拉着僵着不动的宋岸坐在罗夫人对面,也是周双的下位,一边称赞菜色|诱人一边解释说:“日日相处的师姐突然变成昌夷的公主,我倒是接受良好,但我这师兄性子古板,心里还不舒坦着,您见谅。”
罗夫人柔声说:“事发突然,一时无法适应是人之常情,你们在望青山里一起长大,情意是在的,你们来看她就说明关系深厚,我为她感到高兴。”
孟瑾点头:“有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见周双坐在那里没动筷,下意识拿起筷子吃了几道,然后低声说:“吃吧,味道不错。”
宋岸倒是习惯这一幕,对面的罗夫人多看了几眼,孟瑾被这几眼看得惊觉自己做了个什么事,还是当着周双师姐的面!
他放下筷子略显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也没解释,转移话题问菜如何做的,然后开始聊自己走南闯北吃过的美食。
坐在首位的邯雪枝见了这幕,抬首望向谈笑自如的孟瑾,随后察觉另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她装没看到低眉用膳。
周双目光始终关注着邯雪枝,见她姿势优雅地用膳,真如传闻中的“毫厘”公主那般,行为举止精细如同精致木偶,再望向这些美食,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桌上唯罗夫人和孟瑾相谈甚欢,开始聊美食,又谈路上见闻,听到的传闻等等。
罗夫人道:“你们千里迢迢来看昌和,必然是有许多话要说,不如多待些时日,有你们陪着她我也放心许多。”
邯雪枝忽然放下筷箸,朝罗夫人道:“姨母,我吃好了。”
罗夫人笑道:“那你们慢慢聊,我去准备房间。”
说着她起身将空间留给几人。
罗夫人一走,孟瑾自觉走开,站在门口做守门人。
宋岸沉默地盯着腰间长剑。
那些不确定在见到她的那刻尘埃落定,她为什么突然消失,为什么寄来分手信,为什么说断情就断情,此时此刻,一切都有了缘由,她是昌和公主。
那些想问的已经有答案,他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最应该开口的周双,却因为邯雪枝脖颈上不曾消失过红色细线而出神。
空气陷入长久的沉默。
最终还是邯雪枝率先开口:“小幼,不给我介绍下你的同伴吗?”
周双顿了下,先是看向宋岸,然后指着门口的锦衣男子说:“他是孟家孟瑾,一路上帮了我许多。”
孟瑾朝邯雪枝点头说:“师姐好。”
邯雪枝看着他浅笑,随后将目光转向宋岸等着介绍。
周双看出她装作不认识宋岸,正欲开口就被宋岸先一步打断,就听他冷然沉声问:“在下宋家宋岸,不知公主真名是什么?”
邯雪枝面色笑容不变,颔首道:“你是小幼同伴,既然此时作望青山二弟子,便唤我一声师姐或昌和公主。”
宋岸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是昌和公主还是邯雪枝?或者该叫你袭淇?”
邯雪枝:“宋公子说笑了。”
宋岸:“你究竟……”
然而对上邯雪枝弯眸平淡的笑,剩下的话就问不出口了。
他沉默看她许久,理解了她的意思,那些念头终于不再摇摆,只是一直下沉,落到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宋岸起身往外走,孟瑾担心他在昌夷地盘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也跟着上前,却见他只是出了门站在附近,抱着剑沉默静立。
孟瑾随手带上门,让里面的两人说话。
周双捏了下邯雪枝的手:“师姐……”
邯雪枝似没被宋岸情绪影响,柔声说:“能在山下看到你,我还是很高兴的,只是小幼,你不该来的。”
周双却道:“知道师姐在这里,如何我都会来。”
“来了,才知师姐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她说这些时视线不自觉又落到她雪白脖颈上,那条血一般的红线一直都在,她抿着唇忽然问:“缠丝是不是收不回去了?”
邯雪枝笑着夸奖:“小幼真聪明。”
可周双笑不出来,师姐说过,感觉到杀意缠丝才会显形,如果缠丝收不回去,就说明她的杀意从没停止过。
对谁的杀意?崇旌大军?还是身边的人?
周双问:“师姐,你会如何?”
邯雪枝被她担忧的目光逗笑:“缠丝是‘技’,不是病,放心,我不会痛。”
邯雪枝伸手帮她擦掉脸上灰尘,又看到她裂开的裙摆,那是周双为了方便走路撕的,她现在的样子不算干净,毕竟一路走来他们碰到的都是流民和废墟,外表也不能太好。
“先去洗漱,有什么等会儿再说。”
说完她又让人给宋岸和孟瑾安排洗漱和休息。
周双洗漱打理好后去找邯雪枝,被告知她和将士正在议事,被引入公主住处等候。
这座城是从崇旌手里抢回来的,城里还活着的百姓早走完了,只剩行军打仗的士兵,公主的住处是城主府中的一间,其他地方用来议事或办公。
周双见过望青山上师姐的房间,和她表现的性格不同,她的房间打理得很整洁,便是随手的东西也有专门的地方,那时她觉得师姐生活很讲究。
可这间屋子,周双只看了几眼就停住。
屋里布局十分对称,左边墙壁挂一副山水图,右边同样的位置就挂一副题字,每隔同样的距离一张花台,上面放着品种形状一样的绿植,再往前,乌木桌上的白瓷茶具整齐,花鸟鱼虫的水墨屏风,屏风后也是乌木白帐的床,就是足下地面也是乌木地板。
屋里只有黑白两色,所有摆置拿尺计量过般,方向距离一模一样,整个房间只有压抑二字。
唯一的绿色作为点缀,却因为外形修剪得完全相同,没有丝毫缓解,反倒更加压抑。
她心里闷闷的。
在来的路上,周双打听过昌夷,她听到最多的是皇室如何荒|淫无度,皇帝大臣四处网罗各色美女,大臣向上送女人,皇帝奖励赏女人,穷人家渴望生出漂亮女孩,富人家却害怕女儿生得漂亮。
周双听到这些时不由想,这样的国家为何还在?
还是归功于昌夷的好运气。
崇旌已经是最大国,周边的小国自知不敌,不管是上贡还是朝拜,都十分温顺听话,只安静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而崇旌的主要矛盾是内部,压根没时间和精力和小国打打闹闹,自然不会管昌夷的事,昌夷从前也有镇国将军狄荣扫荡所有逆谋反抗之事,也就这么安稳存在到如今。
同皇帝的荒唐行为相反的是,昌夷对女子十分苛刻的,在男孩爬树捣蛋的年纪,女孩却要学习各种规矩,还为此著作《女则卷》作为行为典范,她们不被允许奔走,不被允许读书,直到合适年龄许配出去,一生困在四方天地间。
每到这时,就会有人提及女子典范昌和公主。
八岁的昌和公主将礼仪和规矩刻在骨子里,皇帝笑着称她天生是为《女则卷》出生的,就此传开她的名声。
周双路烧毁的房屋时捡到过一本残缺的《女则卷》,只翻开一页便再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