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总是不敢动, 像只担惊受怕的小动物,只会低声呜咽, 父皇看也不看地经过她时连躲也不会,被撞到在地上还是不会动。
每到这时, 母后就对她说:“阿枝, 你是一个公主, 跌倒了要学会自己站起来。”
后来她长大了些,见到父皇如何对待其他公主皇子后才知道,原来父皇只是不喜欢她。
母后一直是温柔而强大的,而这件事母后也无可奈何。
相较狄荣将军的耿直顽固, 皇后狄絮是机敏聪慧的, 她身体虚弱时常喝药,知道皇帝不喜药味, 便都将整个寝殿弄得满是药味,也时常在皇帝面前示弱, 所以即便皇帝来得多, 却呆不久。
待他走后狄絮就过来安抚幼小的女儿。
年幼的小女孩抱着她的脖子低声落泪, 伤心得连礼仪都顾不上, 她也只敢在母后面前如此。
小女孩问:“母后这样好,父皇为何不喜欢?”
其实她也想问,她那样听话,父皇为何不喜欢?
狄絮伸手抱她,却在起身时顿住,只能无奈说:“阿枝,母后抱不动你,自己走好不好?”
于是小女孩从她怀里走出来,牵着她的手规矩走到矮塌前,任由丝帕擦着脸上泪水,听着她尚且不理解的话。
狄絮柔声说:“当一个男人降不住女人时,就会打压她的自尊,摧毁她的思考能力,让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行,从而只能攀附这个男人。”
“阿枝,你不能只听,还要学会思考。”
小女孩不解:“思考?”
狄絮帮她整理松散的小发包,点头笑道:“对,比如什么是公主?你想做一个怎样的公主?”
小女孩想也不想说:“我要做保护母后的公主。”
然后被点了下鼻子。
狄絮耐心说:“思考,阿枝,要思考。”
懵懂的小女孩还没懂思考是什么,就要被送去崇旌见什么皇子,临出发前晚狄絮帮她测资质,在她面前向来温柔含笑的母后眼里满是哀伤。
她说:“阿枝,你不是一个公主该多好。”
那时她不知事,不懂母后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她离开昌夷随使者去崇旌,祁笪随口的一句玩笑让背井离乡,也让她变成一个真正的笑话。
如今祁笪已经不再是她的心病,可那日的场景她却如何都忘不掉。
八岁的小女孩看十八岁少年时必须仰着头,她惦记着出门前礼仪嬷嬷的话,垂着头不敢看,那样高大的身形,带着恶意和嘲弄走到她面前时那样可怕,将她遮盖住的影子也那样庞大。
那日的很多细节成了她的心疾。
挥之不去的影子,少年们的爽朗笑声,投掷的射壶,来来往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有祁笪。
八岁的昌和如同一只精致瓷器,被祁笪硬生生捏碎,连带着她也完全否认自己,时刻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的第一次思考如同海啸,来得如此剧烈又痛苦。
再后来,她遇到劫匪侥幸觉醒缠丝活了下来,却很快又要死了。
只知礼仪和规矩的小公主什么都不会,只会站在原地等着人来救,可荒郊野岭除了逐渐发出恶臭的尸体和闻味儿来的狼豹,什么都没有。
她不会攻击,只在这些野兽扑上来时被动用缠丝抵挡,狼扑上来一只又一只,缠丝最终将她牢牢包裹,仿佛一只如何也挣脱不了的大茧。
是路过的九辰子将她捡了去。
开始她执拗不肯走,要等着母后派人将她接回去。
可九辰子不是个靠谱的师父,也不管她是不是昌夷过来的公主,陪她等了一天就不耐烦,直接将人扛着带走了
随后的相处都让双方十分困惑,这世间怎会有对方这种人。
就如同邯雪枝不理解九辰子为何能面不改色穿着草鞋踩过满是污水的草丛,九辰子也同样不理解这个八岁的小女孩提着裙子站在那里为何不走。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
九辰子吃饭咂嘴,睡觉磨牙流口水,走路都能放个屁吓到她,她总是不敢离他太近,怕沾上这些坏病。
而九辰子也很苦恼,这小女孩没碗不吃,没杯不喝,在外夜宿还要给她找张床才愿意睡,更气人的是,给她换成裤子都能迈着小步走得犹犹豫豫,说话还跟猫一样,声音大一点就吓得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双方都很累。
邯雪枝是在三个月后才开始改变。
因为九辰子带着她四处打听,昌夷压根就没有派人来寻什么公主。
他们不要她了。
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内心惶惶不安,那阵海啸的余波再次将她刮倒,这次是她自己主动敲碎那个布满裂痕的瓷器。
她强迫自己迈大步子,坐在树下用手吃饼子,和衣躺在九辰子身边的树根下闭目,听着他磨牙说梦话。
后来证明,除了生活习惯不太讲究,九辰子人还是很好的,带她看遍山河人间,教她修炼掌控缠丝,将她扔进松鼠洞练胆。
按常理来说,九辰子怎么都要将她扔狼窝。
但小女孩努力改变的时候,九辰子也给了她耐心,路过嗷嗷叫的狼窝还是没动手,转道去松鼠洞了。
那些松鼠半点不怕人,抱着松果围着僵直不动的小女孩跳来跳去,毛茸茸的尾巴扫到她垂下来的手背,蓬松柔软,十分无害。
那尾巴一下一下的,像扫到她柔嫩的心脏,一下子打开她的心。
她跟着九辰子在外游历的时候总是在学习,没时间胡思乱想,只偶尔在夜里脑海中会有怀疑,是不是因为她不听话,没得到二皇子喜欢,他们才不要她。
后来她坐在酒楼看到年轻不再的祁笪使尽各种手段讨她欢心,那些挥之不去的爽朗笑声和影子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其实,也不过如此。
从旁的视角再去了解昌夷,听说父皇,知晓狄荣将军,幼年困住她的那些牢笼逐渐瓦解消失,也知道了,母后不是不要她,只是不愿她再回到那个笼子。
“阿枝,你是一个公主。”
只有这句话一直困扰着她。
它仿佛变成新的、更大的牢笼困住她。
很久很久以后,在某个星河灿烂的夜里,邯雪枝坐在大树上仰头望星空时忽然明了,她的母后想要她做一个怎样的公主。
她是一个公主,一个弱国的公主,一个百官只知享乐、百姓痛苦不堪的弱国公主。
但她明白的时候,公主的生活已经离她太远了。
可就是这样造化弄人,她远离了公主生活十二年并打算继续远离下去时,公主这层身份仿佛扔出的回旋镖,翻转着又回到她身上。
那日她买完烟花回去时心情很好,想着有人还在等她,跳着跑了几步,一条长长的商队从眼前走过,她听到有人议论昌夷商队,顺着声音望去。
这一回头就撞见狄萍,她的姨母。
八岁的许多记忆已经模糊,更何况只见过几面的姨母,她本不该那么容易认出来的,但狄萍脸上的烧伤那样明显。
母后曾轻描淡写道:“那年圣上挑中的皇后是你姨母,只是她性子刚烈,不愿入宫,便夹炭烧毁了那张脸。”
现在这张用了桃花面的脸完好地出现在她面前,眉眼柔和说:“昌和,他们都很在乎你,你一个人太过辛苦,让他们留下来帮你。”
邯雪枝刚将周双送走,没多久罗夫人就找来,邯雪枝问她:“姨母对他们说了什么?”
罗夫人拂了下鬓发:“我见他们对你的身世感兴趣,多说了几句,我们同崇旌的战争会打得很艰难,你这些同门来得正好,到时候也让……”
“姨母,”邯雪枝含笑提醒,“他们是崇旌子民。”
罗夫人说:“如果他们不想看你死自然会出手。”
邯雪枝垂下眉眼没说话,罗夫人上前拍拍她手背:“昌和,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但你始终是昌夷的公主。”
邯雪枝柔声说:“我知道了。”
另一边,周双回去就看到大堂的两人都没睡,孟瑾还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宋岸则抱着剑在一旁当雕塑。
她走过去问:“你们不睡?”
孟瑾落下一子,撑着侧脸转头看她,语气懒散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周双心情不太好地坐下,这个问题师姐也才问过她,周双还没想好要怎么办,也就没有说话。
孟瑾侧头示意外面大老远传来的操练声音:“这段时间练兵加紧了,大概是崇旌新的主将命令下达,两军交战一触即发,可能明天,也可能后天。”
周双坐在他对面,心情烦躁地抓了一把棋盘上的棋子,看得孟瑾“诶诶”直叫,好歹看出她心情不好,只能任她发泄破坏棋局。
等了会儿,周双坐着不说话,他又去问宋岸:“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也没说话。
孟瑾将散在棋盘外的棋子分别扔进黑白棋盒,朝两人道:“别告诉我你们想留到最后。”
周双:“为什么不能?”
孟瑾收拾棋子的手停住,抬眼见她神色认真,意识到她当真是这样想的,连棋子也不收了,神情变得严肃:“你留下来想如何?帮崇旌打战?然后战死在昌夷的土地上?”
“你知不知道崇旌这次派来的人有多少?三十万,修士就有数千,而昌夷有多少兵,不到十万,又有多少是病残走不了的老兵?这场战争只靠缠丝能胜吗?”
周双抿唇不认输:“你是说师姐也会死在战场上?”
孟瑾不跟她正面争执,转而朝宋岸道:“你知道上场的是谁,你来说。”
宋岸低头说:“宋晨修为已至高阶,近两年没见过他出手,不知具体到哪种程度,两年前我对上他不敌,而且他觉醒剑修最想要的三千剑,她对上宋晨不一定能赢。”
三千剑。
师兄说,最好不要遇到三千剑,因为它的弱点相当于没有弱点,那就是用尽两千九百九十九剑,因为最后一剑会指向三千剑本人。
缠丝如果被三千剑缠住,昌夷的十万对上崇旌的三十万,压根没有胜算。
周双扔了手中棋子,黑白棋子落到木质棋盘发出霹雳吧啦的声响,同远处士兵一声声整齐长吼呼应。
她黑眸望向孟瑾:“你们走,我留下来陪师姐。”
孟瑾张口要再劝,周双却不愿再说,起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他揉了把脸转向宋岸:“总不会你也……”
宋岸抱着剑也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啊啊啊!”
“不要命了!都不要命了!”
孟瑾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场面了,殊不知还能更坏。
天刚刚擦亮就听到铿锵的铁甲碰撞声在附近徘徊,孟瑾和宋岸都不是大意的人,当即推门出来看,神色都沉了下来。
周双是最后意识到不对的,因为有师姐在,她潜意识觉得这里是安全的,换了衣裳出来时宋岸已经拔出长剑做出防守姿态,孟瑾下垂的手指灵力流动,术法仿佛下秒就会扔出去。
林公公站在院落前,他身后是数十个装备精良的士兵,看着走来的周双,他道:“总算到齐了,将这些崇旌探子都抓起来!”
这个声音周双听过,就是那个说要昌和公主也给崇旌送去的人,她望向对方的眼神冰冷。
她昨夜想了一宿,怎样都想不到能让师姐自愿回去的办法,就是这些人欺负师姐又打压她,这么个破烂国家,这些丑恶的嘴脸,如何值得师姐待下去!
师姐在她这里一直是大雁般自由快活的,怎么到了这里就压抑隐忍得她都要不认识了?
孟瑾面上还带着笑,想要再谈谈:“我觉得抓人前应该先给我们个明白话不是,我们怎么成探子了?”
然而周双压根不想跟对方谈,孟瑾话落她就祭出十二颗算盘珠飞出,林公公没料到他们说着说着就打起来,慌忙后退着喊:“快快!拦住他们!”
数十士兵一股脑冲来,孟瑾和宋岸也动了。
两人配合默契,孟瑾术法扔出弹飞冲来的士兵,宋岸则对上绕过术法提剑砍来的漏网之鱼,一时之间倒将大部分士兵全拦住,也给周双提供了便利。
林公公怕死得很,身边留了五人护着退到门口观战,周双的目标是林公公,她身侧算盘珠将欲靠近的士兵击飞,身形速度极快穿过院落,冲向林公公。
同时,林公公身前的士兵也动了。
手持长刀的士兵奔跑着一跃而起,从天劈下一击,带着细小的剑势如同小蛇般朝着周双咬来。
这人是修士!
周双飞出身侧的六颗算盘珠,细小剑势同算盘珠碰撞发出轰响,周双借机躲过一击,调动灵气将速度运转到极致,后撤到另一士兵面前,对方还没出手就被周双抬手用灵力震掉武器。
周双虽生气,却还没真的失去理智,只是击退没下死手,可林公公却非如此。
他来就是为了找昌和公主的不痛快,自然不会在意这三人是死是伤。
这段时间他在这里不知受了多少气,偏偏在这里他奈何不了昌和公主,却不代表他不能对她身边的人动手。
周双提速逼近林公公,险险躲过另外两人攻击,却在快接近目标时被一柄长剑定住动作,锐利剑尖停在她咽喉半寸外,激荡的灵力将附近的皮肤割开一道小口子。
周双一落入士兵手中,孟瑾和宋岸也逐渐收手,被士兵团团围了起来。
林公公环视一圈,受伤倒地的士兵近半,他面色冷沉说:“咱家说你们是敌国探子你们就必须是,之前不是,现在就是了。”
他冷哼了声:“带走!”
“这是……林公公,这是何意?”
罗夫人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举手推门的动作停住,就见门自动从里面打开,露出林公公和他身后的人,见到周双几人被压制时神色焦急:“林公公,这些是昌和的客人,你这么做就不怕公主怪罪?”
林公公冷笑:“怪罪?应当是咱家怪罪昌和公主吧,主动将敌国探子进入昌夷,公主是想和狄荣将军一样叛国吗?”
罗夫人握着食盒的手用力到发颤,她抑制住心中翻涌的怒意,面上却半分不显。
孟瑾听到林公公的话扬眉道:“我说你们论罪都不用证据吗?定罪这么简单啊,那我说你是个假太监,欺瞒昌夷皇帝,怎么也该定个砍头的大罪吧!”
林公公阴沉看他:“你倒是敢说。”
不仅孟瑾敢说,周双绷着脸也道:“你和皇帝小妾乱搞!”
为了保持队形的宋岸冷声说:“还有小太监。”
孟瑾猛地回头,面色扭曲,这两家伙神情冷淡得厉害,奈何说出的话怎么就这么……炸裂?!该怎么说呢,不愧是看过小黄书的人!
连罗夫人脸上的表情都差点维持不住。
林公公此时脸黑得能滴水,看三人犹如看死人,阴森道:“嘴皮子倒是挺利索,咱家就看你们能嘴硬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