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周双却是知道, 师姐是真的不打算回昌夷,那么自然不会为了太子接近宋岸,只能说后面刺杀太子的事太过巧合。
所以不是宋岸喜欢师姐缠着她,而是师姐主动靠近宋岸, 为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答案了。
邯雪枝和宋岸发生争执的第二天, 孟瑾找到邯雪枝, 说准备离开这里,邯雪枝做了些客套的挽留被拒后道:“昌夷不太平, 一路走来你们照顾小幼颇多,合该我做一回东道主给两位做践行宴。”
孟瑾一直主张离开昌夷, 因为宋岸和周双暂歇, 必是宋岸被伤心透了才提出要离开。
当时周双也在现场, 她问:“师姐,你是故意逼走他的?”
邯雪枝摸着她的头没说话。
周双忽然理解了什么:“师姐的心上人是不是宋岸?”
邯雪枝声音温柔说:“他是宋家长子,我怎能让他留在昌夷战场,让他同敌国公主染上关系。”
看着这样的师姐, 周双有些自责:“我不该带他来找你的。”
邯雪枝笑着说:“不关你的事, 他找来也好,好好了断总比没有音信的等待好, 我还是要谢谢小幼的。”
周双觉得更难过了,她抓着邯雪枝的手, 捏得紧紧的, 语气很坚定:“我是如何都要陪师姐走下去的。”
想到宋岸最后的样子, 她带了点可怜的神情说:“师姐不要这样对我。”
邯雪枝看出了她的决心, 轻声叹息。
周双察觉她的妥协心里松了口气,便道:“那宋岸离开前我要将师姐的银簪要回来。”
邯雪枝:“什么银簪?”
周双忽然有些懊恼,不该在这种时候提起宋岸的,她认真看邯雪枝神情,见她没什么伤心便老实说:“就是孔雀银簪,上面有粉紫珍珠的那个。”
邯雪枝想起笑了下:“那个啊。”
周双问:“师姐不难过吗?”
邯雪枝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伸手在她脸蛋上捏了捏:“决定回昌夷的那天就已经结束了,再难过也没用。”
她笑着说:“说来,因为这紫珍珠我还同他打了一架,他一直以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却不知此前我见过他。”
周双好奇问:“是怎样的?”
邯雪枝手肘搁在桌上,单手撑着侧脸眯眼回忆起来,声音愉悦道:“他打败了一个散修,那散修不知从哪里学到狄氏刀法,只学了三式就到处卖弄,我本是想出手的,他先一步站出来。”
“他打败人家了还将狄氏刀法批得一文不值,”邯雪枝嘴角露出一个笑来,“我气得差点上场,但他后来又夸我外祖父的刀法如何出神入化,散修画虎不成反类犬,我听得心情好,觉得这人不错。”
邯雪枝带着难得的放松神情,朝周双眨了下眼:“他说的不错,我是故意接近他的。”
能让她想办法接近的,也不过一个祁笪,一个宋岸。
邯雪枝:“崇旌未来国君的性格决定小国命运,我听说太子祁夙在宋家求学,好奇去看了几眼,每次都看到祁夙和他在一起,后来见他认真给他母亲准备寿辰礼,便想上前逗一逗,哪想这人性子那样硬,非得打一场。”
周双问:“师姐赢了?”
邯雪枝挑眉笑:“自然是我赢,别看他这人沉闷,心高气傲着呢,打赢他才能叫他记住。”
开始只是觉得这人生活很无趣,总让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见到他便想逗一逗,看他羞愤怒喊“不可如此”“不知羞耻”很有趣。
后来发现他同自己并不一样,他性子坚毅有主见,行事古板却很尊重人,对人对事十分宽容,她惹他生气很多次,却不见他真的动怒。
“是他先意识到喜欢的,”邯雪枝回忆道,“有一日他突然要将见雪给我……”
见雪是宋岸佩剑的名字。
那时宋岸不知她真名,她心想这可真是巧了。
那剑和宋岸这人完全不符,是把精致漂亮的剑,剑鞘幽蓝,上面刻着低调的兰草纹案,剑身却是雪白的,如雪般剔透,细长锋利。
她只是摸了下就喜欢上了,毫不客气地收下剑,却被身边一人认出,惊愕同她说:“这不是宋家那谁的剑?宋家人的剑是他们的命,轻易不会许出佩剑,你要是偷来玩就赶紧还回去,宋家人可不好惹。”
邯雪枝第二日就将见雪还回去。
此后邯雪枝意识到自己的喜欢和他在一起,却没再听他提过那件事。
这段喜欢短暂而热烈,还没来得及公之于众就戛然而止,喜欢那样深刻,痛苦也那样深刻。
周双听得皱眉抿唇,邯雪枝伸手戳戳她的小梨涡,带着点哀伤道:“小幼,你不要像我这样。”
能让邯雪枝露出这样脆弱的时刻很少。
崇旌那边动作频繁,他们不得不连夜召开会议商讨,说是商讨,其实不过是大家吵架发泄情绪,探子发回来的消息让他们没法不惧,崇旌实力太强了,即便这一战打赢,那下一战呢,下下一战呢?
崇旌能源源不断派兵进攻,昌夷却已经山穷水尽,前面几场战争中将士死伤增加,接下来只会越来越艰难。
邯雪枝就坐在最上面看着大家争执,等争得差不多了再安抚几句,吩咐他们按照她的计划行事。
自上次宋岸和邯雪枝争执后,宋岸一直待在房间不出,只等离开的那天,周双则怕师姐将她弄走,蹭在她住处不愿走。
邯雪枝只能随她。
于是周双对着邯雪枝的屋子下手了。
她将形状整齐的绿植修剪成花的形状、心的形状、大雁的形状,奈何大雁难度有点大,邯雪枝回来看了许久,试探问:“蝙蝠?”
行叭,都是飞行动物,还是有点相似的。
师姐在忙的时候,她就去院子附近逛,偶尔会碰到巡逻兵上前盘问,听说她是公主师妹后放行,提醒她不要去机密的地方。
有时候能找到几朵花,有时候只是几根狗尾巴草,再用装药丸的玉瓶装饰一番。
还有挂在墙上的画被她涂成乱七八糟的颜色,桌上茶具摆放成北斗七星,木台木架哪里看着舒服摆哪里。
将原本的压抑和沉郁被毫无规律的装饰摆弄破坏殆尽。
邯雪枝看着她乱折腾并不阻止。
周双有时会去找孟瑾,但奇怪的是他不再劝周双离开,反而拉着她一起下棋,周双下五子棋,孟瑾下围棋,不过几分钟就能将孟瑾杀得片甲不留!
孟瑾每每看她杀气腾腾地揪走他的黑子,就低头忍不住地笑,周双眨着黑瞳看他:“到你了。”
但他们终究不是在乡野林间闲趣度日,便是他们没有参与其中,也能感受到越来越肃杀的氛围和士兵们紧得要崩断的神经。
这日夜里,周双就着烛火微光一边整理她的法器,一边等着师姐回来,她的乾坤袖里什么都有,这段时间下山后,糕点食物和水、毁尸灭迹的证物、法器和珠宝什么都往里扔。
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时,她起身刚想要推门迎人,却突然听到罗夫人怒声质问:“你私下调查我?!”
周双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邯雪枝被罗夫人拦着不让进屋,便姿态端庄抬眼望她。
罗夫人尽量将语气放缓:“你派人查我什么?昌和,我是你姨母,这世间只有我们是最亲近的人,你该信我,就像我信你能振兴狄家一样,你刚回来很多事不懂,我知道你想自己弄清楚,你可以来问我。”
邯雪枝刚被那群嗓门大的将士吵了一天,此时没有平日那样的耐心应付她,直接问道:“那姨母告诉我,姨母在同崇旌商人交易什么?”
罗夫人脸色骤然一白,紧接着低下头叹道:“你还没有管理府邸不清楚,等打完仗后恢复狄家往日荣耀,买佣人、置房、日常开支都需要钱财,我手里还有两条矿能换些钱,如今也只有崇旌商人愿意花钱做我的买卖了。”
她说着暗自垂泪:“你外祖受冤而死,狄家府被抄,什么都没了,你姨父是狄家军的,也一并遭受牵连没了性命,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做不了,如今也不过是想要恢复狄家而已。”
邯雪枝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温柔说:“你要信我,等战事结束,狄家府就会重新回来。”
邯雪枝安静看她两秒,弯了下唇:“我知道了。”
罗夫人安心拍拍她的手,又关心几句后离开,邯雪枝默默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目光凌冽。
今日似乎事情都要集中找来,罗夫人走后不久,林公公又满脸挑衅走来,他不知道哪里听来抱香姑娘的事,张口便是一声“抱香公主”。
周双听得眉头只皱,手放在门上还是没有开。
邯雪枝面色不变:“林公公这么晚找来何事?”
林公公眼光挑剔地将她从头打量到尾,说出的话刻薄又难听:“早听说昌和公主流落在外过得不好,本以为只是过着贱民生活,却不知公主自甘堕落,去做那讨男人欢喜的勾当。”
“《女则卷》第一卷 ,贞洁是女子最宝贵之物,丢失者为下等女,圣上念公主受苦多年不曾调查,你作为昌夷女子典范却不知自省自愧,果然不是在皇室教养长大的!”
他仰着头往皇宫的方向拜了拜,神情得意:“公主德行有失,我已上报圣……”
“呲——”
“什么东西?!”
林公公被急冲而来的亮光吓得匆忙往外跑,看到从他头顶飞过的东西横插入地,激起小片土石,原是一柄小刀。
他回头才见到有人从屋内走出,看清人立即怒骂:“放肆!你胆敢行刺!”
周双绷着脸将小刀法器召回,毫无诚意道:“我梦里听到有狗在吠,下意识出手,抱歉。”
林公公指着她冷笑:“你一个崇旌人来昌夷战营,谁能说证明你没有企图,咱家这就上报圣上……”
“林公公!”邯雪枝声色冷凌:“这是川洹,不是帝都。”
“好!好得很!咱家就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林公公满眼阴骛,放完狠话甩袖离开。
周双拿着小刀往屋里走,在铺满乱七八糟玩意的桌上翻翻找找,找到勉强能黏合的药水走到门前。
窗纸上有个小洞,是她扔小刀弄破的。
邯雪枝走来说:“小幼,明日有人来处理。”
周双不理她,兀自裁了张小纸片,涂上药水贴上去。
邯雪枝拉着她的手说:“小幼……”
后面半句没说出来,小姑娘唇抿得紧紧的,受了天大委屈般,眼眶都红了。
邯雪枝还从没见过周双哭过,当即有些慌了,伸手摸摸她的脸安慰道:“明天我帮你教训他,我们小幼可不能哭,要是让贺知意知道非得痛斥我一顿。”
周双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师姐,我们回望青山,他们待你不好,我们不要留在这里。”
她拉着邯雪枝的手走到桌前,将满桌子东西收进乾坤袖中,收完要拉她往外走,邯雪枝却站住不动了。
周双回头,就听她叹息:“我回不去了。”
周双急急看她:“怎么会回不去?我带你回去。我们不要管这里,你是望青山的大徒弟,不是这什么昌和公主!”
邯雪枝没说话,顿了许久才开口问:“小幼,记不记得望青山戒律第一条。”
周双抿唇道:“不参朝政,不事家族,违者永不入望青山。可师父若是知道缘由不会怪罪下来的。”
邯雪枝说:“这是师父为我们三人定的规矩。”
周双顿住:“什么意思?”
邯雪枝拉着她坐下,缓慢道:“我和贺知意出自皇室,柳不归来自方家,只要我们回去,就不得再入望青山。”
周双从没考虑过戒律的由来,不由问:“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双不理解,他们三人却十分明白。
他们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各自需要解决的难题,为了维持望青山的平和,他们默契地不给望青山带来麻烦,遇到问题自己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就找柳不归。
邯雪枝身披数个马甲,只要马甲不掉,怎么都不会扯上望青山。
贺知意则远离人群,只往偏远的地方跑,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没钱,所以经常会让柳不归给他送钱。
柳不归常年待在望青山,方家也找不来。
但这些周双没必要知道,所以他们从不会提。
可周双不这么认为,她难过道:“师姐,我是不是……帮不到你?”
邯雪枝捧着她的脸,露出温柔的笑来:“你来找我就够了。”
周双摇头:“我帮不到你,也帮不到小师兄,我谁也帮不了,从前我就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也一样。师姐,我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才能将你们都带回去。
周双陷入难过的自厌中,以前她只知道害怕、怀疑,将自己缩成一团抗拒着外界的一切,所以才这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些,才会对师姐和小师兄的困境一无所知,才会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
如果她早点察觉,一切都会不一样。
“小幼。”
“小幼!”
邯雪枝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轻声叹道:“我本来不想和你提柳不归,我说过,他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周双抿着唇望她。
邯雪枝是最早来到望青山的,最开始她跟着九辰子四处游历,后来柳不归来了后他们在望青山定居下来。
那时候的邯雪枝还是个不太敢说话的小女孩,但对于新来的小伙伴还是很热情的,然而同比她大一岁的柳不归交流数次,每次都以对方的冷漠态度结束。
她含着泪去找九辰子,呜咽着说:“他……不理我,他是不是……是不是讨厌我?”
九辰子安慰她:“不是哈,不是你的错。”
接着唉声叹气道:“这孩子,唉,正在濒临崩溃,我得去找找办法。”
邯雪枝对周双说:“真正的柳不归冷漠、偏执,有自杀倾向,我见过不下五次他想要自杀的场景,但每一次都悬崖勒马般停了下来。”
“他很危险,我和贺知意都不愿接近他。”
“但是小幼,”邯雪枝真心实意道,“你来了后大家都变了,特别是柳不归。”
第40章
◎九皇子◎
其实邯雪枝一直不明白, 一个九岁的小孩怎么会有那样可怕的眼神,仿佛活了千百岁般,能看透一切, 就是九辰子也无法奈何他。
邯雪枝曾尝试过和他交流,但他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独来独往,后来贺知意上山, 邯雪枝这才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拿开, 转而去看贺知意。
邯雪枝说:“你也知道师父总是不管事, 常年下山不知去向,柳不归从不与其他人交流, 偶尔研究下医术,贺知意总往丛林钻, 不爱往屋里跑, 望青山像盘散沙。”
周双认真听着, 有点想不出来这样的望青山。
她印象中的望青山,师父除去最开始帮她梳理经脉那会儿有耐心,其他时间总是下山不见人影,师姐是开朗恣意的, 喜欢逗她逗小师兄, 小师兄嘻嘻哈哈,看着很天真活泼, 师兄像个大家长,说话很有权威, 偶尔严厉, 但大部分都是温和宽容的。